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赝妃(晋江VIP完结) 作者:西西东东 文案1   九重宫中,孰真孰假?   PS:文案无能星人表示……每个文案都被嫌弃雷,还是改成最开始那个好了,T T 文案2   我曾经以为,此生最滑稽莫过于倾心相许的未婚夫婿莫明其妙地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   而一心待嫁的我莫明其妙成了皇帝至爱的替身。   却原来,远远不止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宫斗 虐恋情深 报仇雪恨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穆,柳如湄 ┃ 配角:商少君 ┃ 其它: ☆、真假太后(一)   我永远不会忘记初见商少君的那个夜晚,隆冬,雪降。   ——白穆   ***   又下了整整一日的雪,绵延不断,掩尽了深宫中的迤逦华光。尽管一直有宫人忙于扫雪清路,朱雀殿外的雪仍旧积得极快,碧朱回来时一脚深一脚浅,走得有些困难。   她撑了把伞,两颊被寒风吹得发红,一片雪白映衬下,秋日的红枫一般。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她看了一眼跪在殿前的两名宫女,皱眉。   这样大的雪,不过一个时辰,两人都快成雪人了。   那两人在雪地里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冻得没了说话的力气,还是当真无话可说,沉默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碧朱剜了二人一眼,也不再多说,收了伞便入殿了。   殿中暖和,碧朱粘在发上的雪花瞬间就化成水。她探头探脑地左右扫了几眼,见没有旁人,便唤道:“阿穆?”   没有人回答。   碧朱也不在意,继续道:“阿穆,你前几日还说要出去做雪人,呐,你去瞧瞧,不用你动手,门口就有俩现成的。”   殿里这才有了动静,清脆的书页翻动声。   “朱雀殿都有几个月没生人来了,不都说是冷宫么?难得有人惦记。”里间随之传出一声嗤笑。   碧朱倒了杯茶端进去,冷哼道:“最近宫里关于你失宠的传言的确是越来越多,可她们背后偷偷嚼你的舌根也就罢了,还敢在在太后宫里,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敢冷嘲热讽的。”   里间更为暖和,但矮榻上的女子仍旧蜷在狐裘里,清秀的面上染着桃红,瞟了一眼碧朱笑道:“她们嚼我什么了?”   “还不是那些。”碧朱瘪嘴。   宫中人就是嘴碎!她们入宫都一年有余了,那些人明里笑暗里骂,来来回回那么几句话几件事,说了多少遍居然都不腻歪。   白穆似乎已经习惯,眼都未抬,接过碧朱的茶继续盯着书本问道:“哪里的宫女?太后罚的?”   碧朱就势在她对面坐下,“芙蓉殿的呗,还有哪里的宫人那样大胆?说是今早淑妃去太后宫里请安,那两位在后花园里嚼起劲了,没成想皇上也在,被逮了个正着。”   碧朱幸灾乐祸:“皇上当即就罚她们掌掴五十,到朱雀殿请罪。正好今日这样大的雪,不成雪人才怪。这下才好,看她们谁还敢说你失宠了!”   白穆盯着书本的眼神凝了凝,似在想些什么,不一会她放下手里的茶,合上书本,披着狐裘便起身。   “让她们多跪跪,也要不了性命。”碧朱在白穆身边已久,自然知道她想干什么,想到平日里芙蓉殿那些人的嚣张模样便跟在后面嘟囔。   白穆仿佛不曾听见她的话,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带她们进来看看吧。”   两名宫女本来面上红肿,在寒风中一吹,竟僵硬地有了黑灰之气。身上的雪在入殿之后开始融化,湿了一身,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娘娘,奴婢……奴婢知罪……”两个人哆哆嗦嗦的,声音微弱而沙哑,磕头也磕得不太稳当,“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白穆端坐在外殿主座上,白色的狐裘衬得面色净白,添了几分淡漠,她垂眸摆弄手中的茶杯,不发一语。   两人磕头磕得此起彼伏,哭声愈加凄然。   半晌,白穆才叹口气,抬眼道:“怎么称呼二位?”   两人皆是一怔,小心翼翼地扫过白穆,马上答话。   “奴婢梅兰。”   “奴婢菊白。”   白穆望着她们,眨了眨眼,缓缓颔首道:“哦,梅兰,菊白,你们今日说本宫什么了?”   梅兰菊白身子一僵,抖如筛糠。   “本宫就那么可怕?”白穆微微蹙眉。   “奴婢不敢!”二人齐声道。   “本宫就是想听一听……你们说了就算赔过罪了,本宫马上放你们回芙蓉殿。”白穆悠悠道。   见二人仍旧不语,她又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你们还是出去跪着吧,什么时候皇上想起来朱雀殿了,你们再起来。”   二人闻言,脸色一变。   宫中谁不知道,皇上已有半年不曾踏足朱雀殿,这样冷的天跪在殿外,不过今晚都能要了她们的性命……   梅兰身子较为细弱,胆子倒是大一些,忙道:“娘娘,娘娘……奴婢说娘娘,说娘娘仿丞相独女之姿入宫,为了讨皇上欢心,不惜更名改姓,才……才坐上了妃位……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贤妃柳如湄,得宠全凭一个“如”字。当今圣上与丞相之女柳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外界盛传贤妃与柳湄有几分相似才得以被丞相收为义女,更不惜改名“柳如湄”入宫以悦圣心。   这样的事,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必然不愿旁人提及。梅兰边说边哭,当下连连磕头。   不料白穆只是抿了口茶水,不解地望着她道:“何罪之有?”   梅兰惊诧地看住白穆,全身抖得更加厉害,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白穆轻轻一笑,眸子里泛着水色似的,“本宫的确是因为柳湄才入宫,也的确改名柳如湄,皇上也的确是甚为欢喜……说的倒是实话。”   白穆这样直白的承认,让梅兰一时失神,连尊卑都忘了,惊异地盯着她。   白穆却是转而看着菊白。   菊白忐忑地看了一眼梅兰,犹疑道:“奴婢……奴婢说娘娘为了入宫抛弃……抛弃未婚夫婿,结果……结果还是……还是失宠后宫,活……活该……”   菊白一边说着,一边悄眼看白穆,见她眼神滞了一滞,忙磕头哭道:“奴婢……奴婢知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白穆却是笑了笑:“虽然略有偏颇,倒也不错。”她扬了扬眉头,转而看住梅兰,“没别的了?”   “还说……还说……”梅兰见她不像生气的模样,壮着胆子道,“说娘娘从前恃宠不去太后宫里请安也便罢了,如今皇上……皇上几个月不到朱雀殿,娘娘……娘娘您还是不去,实在……太……太没规矩了……”   其实梅兰还骂了一句“果然是乡野粗妇”,但她胆子再大,也是不敢当着白穆的面说出来的。   白穆眨了眨眼,似乎恍然大悟:“这话说得最有道理!”   梅兰与菊白瑟瑟地对视一眼,二人入宫已久,眼前这位贤妃娘娘的传闻听了无数,却从未与她正面相对过。只知她性子诡异,喜怒难测,半年前皇上在朱雀殿龙颜大怒,这里便状如冷宫,她也足不出户。   此时她这般反应,二人只觉得当真是诡异非常……   “你们回去罢。”白穆放下茶盏,扫过二人一眼,也看不出喜怒,起身边走边说道:“阿碧,给她们拿一身衣裳换上,外头那么冷,湿淋淋的回去该着凉了。”   梅兰菊白未料到白穆竟这样轻易便放她们走,顶着红肿的脸颊愣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外殿才反应过来,连连磕头谢恩。   碧朱显然不太愿意,言语上却未表现出来,乖巧地俯身称是。   待她不情不愿地送走那两人,再回来时见白穆已经换了身厚重些的衣裳,还特意补了妆,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不等她问出口,白穆已道:“阿碧,我们去一趟仪和宫。”   仪和宫正是太后宫殿。   没有外人在场时,碧朱对白穆向来随便,想到刚刚梅兰的话,忿然道:“阿穆,你管其他人怎么说做什么?”   白穆笑着扫她一眼,道:“依着淑妃的性子,可会由着她宫里的人在我这里跪上一个时辰?”   碧朱皱眉想了想,“是有些奇怪,换在从前,半个时辰不到就来要人了,莫不是这半年改性子了?”   白穆笑着摇了摇头,抱着暖手炉往外走。碧朱拿着狐裘跟上,闷声道:“如果淑妃故意让她的宫女说这些话,我们就该偏偏不如她所愿啊,还眼巴巴地往太后宫里跑什么?”   “罚她们的,可不是淑妃。”   白穆正好打开殿门,冷风夹杂着风雪直灌而入,碧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暗暗一惊:是皇上在暗示阿穆去太后宫里?   大雪仍旧片片落下,比春日里的柳絮多了几分厚重,将金碧的皇宫掩藏在一片雪白下。雪地里两个身影不疾不徐地穿过宫道,引来宫人驻足,有些纷纷行礼,有些纳在原地似乎不知所措。   众人皆知,“柳如湄”入宫那个冬日,也是这样的大雪,连绵三日。   时值新帝登基之初,后宫空无一人。而这位后宫第一女子,新帝亲自接入宫中,短短一月晋升妃位,前无古人,夜夜承宠独占后宫,恐怕也是后无来者。   朝中大臣纷纷进言,连太后都看不过去,将选秀之期提前三月,才打破的后宫独贤妃一人的局面。而秀女纷纷入宫,后宫渐渐热闹,随之各种流言四溢。原来贤妃不“贤”,许是容不得其他女子分宠,日日与皇帝争吵,终于在半年前惹得龙颜大怒。   自那之后,贤妃宫中虽然仍旧封赏不断,皇上却不再过去。而贤妃不知悔改,断然称病,闭门不出。   却不想,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她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与从前一样浓艳的面妆,厚重到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与从前一样清冷的阵仗,只有一名宫女相随,也与从前一样目不斜视,径直就站到了仪和宫前。   白穆自认循规蹈矩,恪守本分,倒从未想过自己的举动会带来那么多侧目。她不出门,因为没必要;她浓妆,因为有人喜欢;她只带着碧朱,因为只有阿碧能说上话;她目不斜视,因为……宫路难行呐……   仪和宫前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两枝白梅探出脑袋,白穆走过时,积雪站不稳枝头,带着沁香梅花瓣一并落下。   不等白穆说明来意,守在外头的掌事宫女已经俯身行礼,并道:“娘娘请稍等,奴婢这就进去禀报。”   白穆不着痕迹地扫了扫站在外面的几名宫女,不过片刻刚刚那宫女便出来引她进去,轻声低语道:“娘娘这个时辰来,太后近日身体不适,刚刚歇下了,又怕娘娘在外久等,所以……”   白穆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她明白。   入得寝宫,太后果然还未起身,姿容不整,便隔着屏风见白穆。   白穆带着碧朱行完礼便安静地坐下。那头的太后轻咳几声之后便笑着道:“孩子,半年不见,竟是愈发娴静了?”   白穆垂眼,轻声道:“如湄谨遵母后教导,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   太后低笑了一声,似有些许宽慰,“果然长进多了。”   “谢母后夸奖。”说话间,白穆又默默扫了守在寝殿里的宫人一眼。   “你既是主动来见哀家,可是想明白了?”太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病后的沙哑。   白穆沉默许久,才缓声答道:“如湄明白,宫中唯有母后是真心实意待如湄好。”   碧朱本是低眉顺眼地垂首站在白穆身后,此刻忍不住抬眼,并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早在半年前太后就有意拉拢,她这样说,岂不是同意与太后一伙了?   太后果然欣然笑了,“难得你乖巧懂事,你既想明白了,想必皇上也很快会想明白了。”   白穆没有答话。太后顿了顿,又道:“哀家也乏了,你先回去罢。宫里头那些闲言闲语你不必放在心上,哀家不在意。”   “如湄不孝,谢母后抬爱。”白穆柔声行礼,再次扫过寝殿一眼,带着碧朱退下。   两人从仪和宫出来,到了僻静无人处,碧朱忍不住在白穆身后轻声嘀咕道:“阿穆,太后说什么皇上很快会想明白,也以为你跟其他人一样,为了争宠才去找她呢。”   白穆拢紧了狐裘,垂着眼若有所思。   碧朱继续道:“而且阿穆,你刚刚那样说……万一老爷知道了……”   碧朱所说的老爷,便是当朝丞相柳轼。   当年白穆入宫,凭的是丞相义女的身份。碧朱是从小长在丞相府的丫鬟,与她一道入宫,因此称柳轼为“老爷”。如今朝廷局势并不明朗,从前太后就几番暗示,称白穆到底只是“义女”,丞相大人是靠不住的,更何况,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外那个“靠不住”的,怎么比得上宫里“真心”待她好的?   宫中人向来是话中有话,刚刚太后那样问,白穆那样答,等于选了阵营了。   白穆的眉头微微蹙起,仍旧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曾答话。   雪花扑簌落下,散在她肩头也不见融化,偶尔几片飘在她的长睫上,停歇成花白色。良久,碧朱忍不住,再次低声道:“阿穆,你明知道如果答应了太后,你在宫中……”   白穆突然顿住,打断了碧朱的话,握着她的手道:“阿碧,刚刚的太后,并不是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有回来写文,自觉不能再懒散下去了,求鞭打!   这篇文算是《倾国》的系列文,用的同一背景,也是宫廷文~嫌弃《倾国》感情戏不够的孩纸们,这次可以过到瘾了,嘿嘿   另外,好多孩纸还在等《不负》,这篇其实我已经写完了,但是出版方面遇到了点问题,所以没在JJ恢复更新。之后肯定会放上来的,大家放心。   别的不多说,会努力写好这一篇,大家多多支持哈~ ☆、真假太后(二)   碧朱惊讶地捂住了嘴,不可置信地将声音压得更低:“阿穆,你……怎么知道的?”   白穆这句话是肯定句,异常肯定的口吻,碧朱从来不会怀疑她。   白穆拉着她边走边道:“你忘了我是凭什么入宫的了?”   碧朱咬住唇,神色严肃地跟在白穆身后。   无论是“柳如湄”的入宫,还是“柳如湄”的得宠,都是因为丞相之女——柳湄。   柳湄貌美,当年邻国东昭裕王来访,对她一见倾心,亲自向先皇求亲,奈何她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上已有婚约,裕王含恨离去;柳湄多才,国宴之上七步成诗,惊艳全场,当朝状元自叹弗如;柳湄多艺,一支流芳曲广为流传,名扬五国;柳湄还贞烈,与太子大婚前夕遭意外遭袭,不愿受辱跳下万丈悬崖尸骨全无。   柳湄是皇上的青梅竹马,也是碧朱自小服侍的小姐。   柳湄已死,“柳如湄”入宫,她便随伺左右。   外头的人都以为,“柳如湄”入宫得宠,要么与柳湄模样相似,要么与她身段相似,再要么,与她性子相似。   其实不然,白穆只是擅仿。   她能将柳湄的一颦一笑仿得毫无破绽。即便长着完全不同的脸,她仿起柳湄来,举手抬足,甚至说话的语气神态,只会让人觉得是柳湄换了个躯壳,而不是旁人在刻意模仿。   “我既仿得了旁人,有人在我面前作假,我又怎会辨不出来?”白穆嗤笑。   今日那人倒也装得真切,起初她只觉得不对劲,却未想过那人并不是太后。方才仔细想想,仪和宫的宫女们今日尤其少,若她没记错,都是太后的几名心腹,一个两个心不在焉,神色略有慌张。那“太后”的嗓音倒真是病了似的沙哑,但寝宫中没有丝毫药香味,且向来与太后形影不离的莲玥姑姑不见踪影……   若她猜得不错,冒充太后的人,便是莲玥了。否则不会那么清楚太后的言语习惯,也不会知晓她与太后曾经说过的话。   那真正的太后呢?遇害?不可能。有意避而不见?没必要。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根本不在仪和宫,且,不想让旁人知道。   那么……   白穆有些微好奇,太后去了哪里?那个人百般周折地引她过去撞破这件事,又是为了什么?   ***   “太后”说皇上也很快会想明白,白穆都没想到,他就真的“想明白”了,而且那个“快”字,竟会是这样快。   傍晚时分她才去过仪和宫,刚刚入夜,清冷了半年的朱雀殿便热闹起来。   碧朱红扑扑的小脸掩不住的笑意,快步入殿喜道:“阿穆阿穆,刚刚陵公公来报,皇上晚上会过来!”   白穆略有些意外,却也只是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道:“桂花凝露可还有?”   碧朱见她兴致缺缺,笑意也散了些,点头。   “洒点吧。”   碧朱自然知道这是她家小姐柳湄最喜的香味,当初白穆入宫,赏下来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照着小姐所喜来的,就连她这个随身丫鬟,也因为曾经跟着柳湄,如今跟了“柳如湄”。   虽然跟着白穆的时日较短,但碧朱自认还是很了解她的。只是近来她变得有些看不清了……譬如此时,从前她不会主动用小姐爱用的香的。   “阿碧,想什么呢!”   碧朱的额头被白穆的手指点了点,回过神来才见到她正对着自己笑,两眼弯起,清透得如同碧波湖里的湖水,又变成自己熟悉的阿穆了。她心下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却被白穆叫住:“我今日的妆可还妥当?”   碧朱连连点头,望着她忍不住道:“阿穆,你这个样子……可真的越来越像小姐了。”   白穆一怔,随即笑道:“你给我上的妆,当然越来越像。”   碧朱瘪了瘪嘴,她想表达的不是这个,但她也说不清到底想表达什么,只好不再说,出去拿东西了。   白穆换好了衣裳,保持着妆容,等到昏昏欲睡也不见人来,正打算让碧朱灭了宫外的灯笼歇息算了,宫人的唱到声便到了。   “皇上驾到——”   白穆恭顺的行礼迎接,只听那人一声“退下”,朱雀殿为数不多的宫人便一瞬退了个干净。   没得他的旨意,白穆没有起身,甚至头也没抬,半蹲着看到他明黄色的袍子越来越近,就到眼前,却突然一个折身,往书桌边去了。   接着是沉默,安静,无以言状的安静。   白穆那一礼行得双腿发麻,腰肢酸痛,心道早知行个大大的跪礼,也比这么半蹲着舒坦。   许久,她觉得下一瞬她就该摔倒了,在座那人突然轻笑,声音如浅水一般,道:“你那性子倒是磨没了。”   “从前是臣妾无知,不识君臣之礼,还请皇上恕罪。”白穆像是酝酿已久,迅速答道。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拉长了语调道:“哦?皇上?不叫朕商少君了?”   白穆答道:“皇上圣名,臣妾不敢亵渎。”   商少君嗤笑出声,突然转了话锋,“据朕所知,爱妃大字不识,摆了这么些书,不知做给谁看呢?”   殿内想起书页翻动声,白穆默了默,方道:“闲来习字打发时间。”   “这是在怪朕半年不曾来看你?”   “臣妾不敢。”   又是半晌的沉默,商少君终于道:“起来吧。”   白穆紧绷的身子这才松了松,正要站直双腿,脚下一麻,身子往侧边一歪,一个不稳差点摔倒。   她也的确摔倒了,尽管扫到商少君已经到她身前,但他并未伸手拉她。   白穆跌在地上,仰首间便看入商少君那双沉墨似的眼里。   沉如寒潭,深不见底,噙着星点笑意,带着戏谑,漫不经心地望着她。   半年不见,商少君,还是商少君呢。   这个登基将将一年的年轻帝王,天生的王者之姿,睿智的头脑,狠厉的手腕,深沉的心思,出众的外表,时间的洗涤磨砺下,愈加的盛气凌人。   白穆垂下眼,调整呼吸站起身,再次行礼道:“臣妾失礼。”   商少君又近了两步,突然伸手抬起她的脸,睨着她,似要看入她眼底,道:“看来半年时间,爱妃学了不少。”   “半年前皇上训诫,一字一句,臣妾铭记于心。”白穆只是垂眸道。   商少君低笑:“哦?那你是谁?”   “臣妾贤妃柳如湄。”   商少君扬眉,“身为柳如湄,该做些什么?”   白穆轻轻推开商少君的手,不动声色地转身,坐在琴案前,素手抚琴,情意满满地凝视商少君。   琴声如水落湖心,婉转清灵,余韵悠扬,徐徐入心。   凤求凰,当年的太子殿下与才女柳湄的定情之曲。   一夜之间,平静无波的皇宫底层暗潮涌动。   贤妃柳如湄,弃祖求宠,弃夫求荣,凭帝王对已故至爱柳湄之情,承宠半年,后恃宠生娇,跋扈不可一世,失宠半年。再凭一曲凤求凰,邀宠复位。   多年后的商洛野史册上,关于白穆的记载有这样一笔,注曰:赝妃。   而昭成帝少君,年少有成,治国有道,收疆拓土,大显国威。后宫佳丽无数,独念青梅柳湄一人,视贤妃为其替代者,百般纵容千般宠爱。注曰:痴帝。   作者有话要说:看过《倾国》的孩纸,应该对女主某些特质不陌生,嘿嘿   求花~ ☆、真假太后(三)   一连五日,贤妃一改常态,日日去仪和宫请安。只是与其他嫔妃不同,她时而早晨去,时而傍晚时分才过去。宫中人对她出格的举动屡见不鲜,再加上她重得圣宠,也没人敢说什么。   白穆本是想再看看太后那里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哪知几日下来却越来越迷惑。除了第一日,这几日太后一直都在,并且出面相见,今天也是一样。   她一如既往地慈祥,从容地饮着茶水,岁月在她面上沉淀下来的,只有一股无形的傲人气度。   但今日嫔妃们退下后,她将白穆留了下来。   宫中只剩下几人,白穆和碧朱,太后和身边的莲玥。   太后徐徐看了白穆一眼,微笑道:“孩子,你这几日连连来哀家这里,可是有事想单独与哀家说一说?”   白穆初初入宫时,商少君就替她说话,免了每日到仪和宫的请安。那时她也不太懂这些规矩,因此与太后相处的时日,可说是屈指可数的。   但白穆都觉得稀奇,她们仅仅见过几次而已,太后却能仿佛与她认识许久一般,说起话来熟稔有余,且不让人反感。   “如湄从前不懂规矩,如今知错,万万不敢再像从前那般了。”白穆低眉道。   太后轻笑,“难得皇上这点小事都为你考虑周全,日日来请安确实是麻烦,哀家也准了你,偶尔来陪陪哀家就好了。”   白穆微微看太后一眼,又马上垂下。   太后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哀家知道你心里憋了口气,但是孩子啊,这人世间哪里有事事如意的时候?你既仰着她的名头入宫,享了荣华富贵,得一必然失一,那些不该想的,忘了便罢。”   白穆道:“烦母后操心了,如湄自然明白。”   “哀家听闻你曾有位未婚夫婿?”太后轻轻地捏了捏白穆的手,关心问道。   白穆本是垂着眼,闻言长睫颤了颤,并未抬眼。   太后紧接着柔声道:“你若不放心,告知哀家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哀家亲自替他指门婚事,必定让他光耀门楣,此生无忧。”   白穆抬头,眼底波澜未散,只低声道:“如湄与他早无联系,不敢劳烦母后。”   太后看了她一眼,继而叹息道:“既然如此,你便安守本分,好生服侍皇上。既是扮着她入宫,便得一扮到底。这话本是哀家不该说的,然则,伴君如伴虎,你该明白才是。”   白穆跪地感激道:“太后照拂,如湄铭感于心。”   “罢了罢了,不是跪就是磕头的,还不如你初入宫时有意思。哎,这皇宫……”太后笑了笑,似有些苦涩,扶起白穆道,“回去吧,这几日天冷,不用日日过来了。”   白穆俯身谢恩。   ***   从仪和宫中出来,白穆只有一个猜想。   倘若今日傍晚,她再“不合时宜”地去到仪和宫,见到的恐怕又是那位“假”太后了。否则她不会独独挑在今日将她留下说那样一番话。   只是太后的话说得那么直白,让她不用日日过去,她若不识抬举再去撞一次,恐怕会引太后疑心了。   白穆紧了紧手上的暖炉。其实这件事,与她也没有太大关系。一来她身为柳丞相的“义女”,又是商少君的“宠妃”,即便发现了太后的什么“秘密”,只要柳丞相在朝中尚可立足,这后宫中便还有她一席之地。二来她并无野心,不指望发现太后的秘密而从中得利,因此太后掩藏起来的东西对她是利是弊,于她而言,无所谓。   这几日往仪和宫里跑得那样勤,恐怕是半年来闲过头了,而且,人总是有那么点好奇心。   但是,既然太后藏得那样严实,她也懒得过多追究了。   白穆正如此想着,身后突然一声娇笑:“这样重的脂粉味,本宫还当是哪里的歌妓舞妓晃晃白日的闯到后宫来了,原来是柳丞相的义女,如湄姐姐。”   白穆回头,正好见到姿容娇俏的女子站到她身前,笑颜如花。   她默默地扫过她高扬的眉头,不愧是洛家出来的女子,说话都极为会抓重点,一句话里特地咬重了两个字,一个义女的“义”,一个如湄的“如”。   淑妃洛秋颜,她二人同为妃位,没有份位高低,但白穆比她早进宫,便受她一句“姐姐”。她笑了一笑,算是应了,带着行完礼的碧朱便走。   白穆虽是笑,却极为淡漠。   洛秋颜微微一滞,便跟了上去,边走边道:“听闻姐姐前几日那一曲凤求凰,弹得整个皇宫都无好眠,闻者无不感怀姐姐对皇上……情深似海啊。”   “淑妃何尝不是琴艺精湛。”白穆目不斜视,言语轻淡,显然不欲搭理她。   洛秋颜却不肯放过,提高了嗓子“啧啧”道:“姐姐如此好琴音,不知宫外那位有情人听见,会是何等心情?”   白穆蓦然停住脚步,回头睨着洛秋颜。   洛秋颜嫣然一笑,接着道:“姐姐若想知道……听闻西隅的摘星阁阁楼最高宫墙最低,姐姐去那里弹上一曲,傍晚人静,有心人或许能听得见。”   白穆收回眼神,一语不发地离开。   碧朱随着她回朱雀殿,一路无言。   “阿穆……你……生气了?”打发下殿中宫人,碧朱轻声问道。   白穆坐在矮榻上,歪着身子就捧起书,“没有。”   碧朱叹了口气,听这生冷的口气便知道,她还是不高兴的。   “阿碧,帮我打盆水,拿一身普通宫女的衣裳来。”白穆突然道。   碧朱惊道:“你要做什么?”   “卸妆,去摘星阁看看。”   碧朱皱眉,“连我都看出来淑妃刚刚是故意的,你还要去?”   “他们煞费苦心,我若不去,岂不是辜负了?”白穆这句话里才露出几分怒气,合上书,半晌才缓了声势道,“你去拿就是,放心,我会小心。而且换了装束,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轻易被认出来。”   白穆的执拗碧朱是知道的,也不再与她争执,转身出去。   傍晚时分,浅碧衣衫的宫女垂首快步地离开朱雀殿,在雪地里留下串串脚印。而另一边,芙蓉殿中的女子望着落下的夕阳,戳落了窗户上的积雪,低笑道:“此刻她正在去往摘星阁的路上吧……”   一旁的星竹小心为她奉上茶水,“小姐怎知她会上当?”   洛秋颜扬眉笑了笑,“本以为这半年她会有多少长进……规矩是懂了不少,脾性也内敛不少,似乎还聪明了些。可惜……还是与从前一样,说起她那位未婚夫婿便像被拔了毛的公鸡……她一定会去的。”   星竹亦跟着笑道:“她知晓皇上罚的梅兰菊白去她那里,定以为小姐今日这番话,也是皇上教的,仗着皇上的宠爱才敢肆无忌惮往摘星阁跑。小姐这一棋下得精妙,竟连皇上也算计进去了。”   洛秋颜微微蹙眉,星竹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直白,忙跪下道:“奴婢知错,奴婢该死。”   洛秋颜不悦道:“你是我洛家出来的丫头,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能说,该清清楚楚才是!”   “奴婢一时得意忘形,小姐……”   “算了。”洛秋颜打断她,“今日爹爹传来的消息不会有误吧?”   “奴婢亲自去裴总领那里领的消息,绝不会有半点差错。”   洛秋颜怔了怔,也只是一瞬便恢复正常,又问道:“那他们可查出柳如湄的来历了?还有她那位未婚夫究竟何许人也?”   星竹低声道:“尚未。贤妃入宫前便已经拜柳丞相为父,柳丞相定是怕被我们抓到把柄,将她的过往抹杀得干干净净,竟找不到丝毫痕迹。”   “欲盖弥彰!若无可作文章之处,何须遮得那样干净?”洛秋颜嗤笑道。   星竹继续道:“至于那位未婚夫婿,更是半点头绪都无。也不知究竟是谁传起来,说贤妃入宫前有位未婚夫婿,为了入宫将其抛弃,而柳丞相竟未将流言压制住……也不知是真有,还是只是传言而已。”   “看她那个反应,此人必定是有的。让他们继续查!她的出身查不到,便顺着流言查她这位未婚夫婿!本宫就不信,活生生的人,在洛家的眼皮子底下还能藏到哪里去!”   “小姐放心,老爷已经在全力查这流言来源,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   洛秋颜抬眼看了看星竹,让她起身,拿起手边的茶惬意地饮了一口,微微笑道:“倒也不急。我现在对今日之后,那冒牌货要如何自处更感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坚持日更ING,求花~~~ ☆、真假太后(四)   白穆行至摘星阁时,落日斜洒,给雪地铺上一层淡淡的暖色。   她一路过来还算顺利,没碰上什么阻碍,只是以前从未到过摘星阁,不知它的具体布局,又不知暗处是否藏了人,心中难免忐忑,步子便极为轻缓。   小心翼翼地行过一圈之后,白穆发现这摘星阁与其他宫殿并无太大差别,只除了高立入云的阁楼,真应了“摘星”一词。   周围安静到只闻鸟叫,看不到人影,亦听不见人声。她装作无意间走入的宫女,尽量自然地从阁前走入。   阁前雪重,只有她一人留下的足印,不像有人进去的样子。但白穆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要推开大门。   碧朱与她说摘星阁是宫内最高的一座阁楼,是先帝为讨好贵妃所建,登至顶端可遥望宫外景致。贵妃病逝后这里一度是宫内禁地,直至商少君登基,才重新开放。但毕竟禁了十几年,平日甚少有人过来。   白穆在外透过门窗缝隙瞧了瞧,屋内干净亮堂,没有人。   她大着胆子轻轻推开门,尽量不发出声响,进去之后,仍是空无一人。   阁内空旷,层高是普通宫殿的两倍,仰首望去,可见楼梯错落有致,非常特别。正是这样特别的结构,让阁内的布局一览无余,藏不住人的。   白穆心中愈发疑惑,莫非是自己多疑?   正这么想着,阁内突然想起扑簌的雪落声。白穆顺着那声音看去,不是阁前,而是阁后。   她行至一处窗边,贴耳听去。   果然隐隐有人声,只是模模糊糊,一片翁响,听不太清楚。   白穆将那窗微微推开一个细缝,声音才清楚了些。   “若不如此,你又怎会来见我……”   女子声音絮絮,白穆已有心理准备,乍一听见,心跳还是快了几分。   太后平日说话端庄有度,不似现在这般,声音里带着普通女子才会有的埋怨,和淡淡的自嘲。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非常低,低到白穆都听不真切。   “连我这点心愿你都不愿达成,我……”   声音又远去了些,白穆不由自主地将那扇窗又开了一些,听太后的声音继续道:“此地隐蔽,更何况,你何必怕被发现?反正……”   太后的声音又断了,男子的声音也没有响起。白穆透过缝隙,向着刚刚的声源方看过去,只见太后与自己一样,只穿了宫女的衣裳,梳着简单的发髻,竟是被一男子抱住,而那男子……   白穆心中被狠敲一记。   原来是这样一招算计……还真是……   白穆的眼光还未来得及收回,正好太后抬眼,与她稳稳地对视。   太后眼底的惊慌不过一瞬,马上推开那人,向摘星阁跑来。白穆几乎同时放下窗。   摘星阁并无后门,倘若从前面走,必然与太后碰了个正着!白穆没有时间多想,提起裙子就往楼上跑。   绝对不能有半点迟疑,不能被抓住也不能被他们看到她这张脸!   她虽顶着柳湄替身的身份入宫,但长相与她并无半点相似。碧朱服侍柳湄十几年,给她上妆总能上出几分柳湄的影子来。因此从入宫那第一日开始,她的脸上一直是厚重的浓妆,遮住了原本的容貌。刚刚太后那一眼,即便看请她的样貌,也认不出她到底是谁。   但……   刚刚与太后相拥的男子,即便只看到一个背影,她也认得出来,那是柳轼。她名义上的父亲柳丞相柳轼。   太后认不得她,柳轼却是认得的。   她在宫中唯一的靠山便是柳轼。而明眼人都明白,柳丞相势大,商少君必然容不下。就在她被闲置朱雀殿不闻不问的半年,两人关系更是急速恶化。太后身为皇帝的亲母,早在半年前就几番暗示,让她背弃柳轼,与她和商少君一并对付他。   而她今日所见,太后与柳轼……关系匪浅。   所以,她表面帮自己儿子,其实是和柳轼一伙的?   一时间,白穆的脑子混乱不堪,分析不出个确切的结果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她这个“义女”,倘若发现太后和柳轼这层见不得人的关系,是不可能被容忍的。   即便暂时不被除掉,也是太后的心头刺。那场权利角逐中,无论是谁,一旦胜出,最先倒霉的就是自己。   白穆知道倘若只是顺着楼梯跑,摘星阁的结构会使自己暴露无遗,瞥见两个人影入了阁,便毫不犹豫转向所在楼层的窗,推开便纵身往下跳。   白穆所在的正是二层,说高不高,说低,却也不低。下面那么厚的雪,运气好,只是扭伤胳膊腿,运气不好,摔断个胳膊腿的也很正常。   冰凉的寒风冲贯而入,白穆紧紧闭眼,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反倒是一股温暖欺入,环着她稳稳落地,随之一声低笑:“还真是不怕死。”   商少君。   白穆反手紧紧抱住他,一声不吭。   商少君脚尖轻点,身子轻盈地跃起,迅速远离摘星阁。   白穆心知太后和柳轼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追,只埋首在商少君怀里,犹疑着他是否认出自己,毕竟除了一年前他在城门口截住她带她入宫那一次,他不曾见过她素面朝天的模样,那时候还是夜晚。   转念一想,他怎会认不出自己?   即便认不出,他也算得到。   今日这一出,就算不是他亲手设计,也是他的默许,即便没有他的默许,洛秋颜所算计的,他又怎会不知?否则他怎会出现在摘星阁,等着看戏的吧?   因此商少君一停下,白穆马上跪地行礼。   商少君低笑一声:“哪里来的宫女?”   白穆眉头一蹙,不由得抬头看他。   他今日穿了一身便服,纯金色的发冠将黑发束起,黑色的绣袍,袖口和腰间绣了盘龙,龙口大开似在告诏来人身份,嘴角微微勾起,逼人的气魄隐隐透出。其实他不穿这样华贵的衣裳,只要往人前一站,眼神落在人身上,无论脸上什么表情,是笑是怒或是面无表情,都能给人一种压迫感,知道来者身份不凡。   白穆只看他一眼,扫见他眼底明明暗暗的揶揄笑意,便知道他认出自己了。   商少君上前一步,弯腰捞住她腰间的玉牌,“朱雀殿的?”   白穆不知他装作不认识自己是何用意,但既然他喜欢,她无谓反驳,点头称是。   商少君俯身,单手抬起她的下巴,使得她看住他,眉眼略略一弯,便笑了起来,眼底黑沉的墨色却要将她吞噬一般,“转告你家主子,若是不长脑子,还是安守本分好好待在朱雀殿。”   他的手一松,便将白穆的脸甩向一边。   “主子也让奴婢转告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白穆冷声道。   商少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色渐渐深沉。   “朕倒不知,她那脑子里也能装下这些东西。”商少君背过身去,双手负后,斜阳透过他的背影照在白穆脸上。   清秀隽白的一张脸,不施粉黛,却不输后宫任何女子。只是眉间眼角都透着女子脸上少见的坚毅。   “主子说没有能不能,只有愿不愿。”白穆沉声道。   宫廷争斗,尔虞我诈,即便她从前不懂,不代表永远不懂。   商少君或许以为她只是中了洛秋颜的计,但她不过是按着他有意无意纵容的路子走。   商少君转过身来,眉头微微扬起,睨着白穆,轻笑道:“倒是聪明了些。那她愿是不愿?”   “端看皇上。”白穆始终不曾抬眸。   商少君侧身看着她,眸子里的光一闪一烁,像是阳光下积雪反射出的色彩。他不语,白穆亦不语。   良久,他抬步,施施然离去,白穆仍旧跪在地上,膝盖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浸透,她突然抬头,对着商少君的背影道:“皇上若想她做什么,大可直说。她从来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皇上也清楚,她会站在哪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受不了JJ这个烂系统了……   唯一的动力就是你们了,哎,冒个泡泡吧,我会努力把你们的留言刷出来的…… ☆、真假太后(五)   在白穆看来,今日这一出,无非是商少君布下,推她一把,让她明白丞相与太后的举动都在他掌控中,丞相不可靠,太后更靠不住,身为柳轼的义女,随时可被丢弃的棋子,还是早早弃械投靠商少君才是。   太后与丞相近日屡屡私会,定是在密谋什么事。这件事若由她探知,必然更加容易。   或许这就是商少君时隔半年重新“驾临”朱雀殿的原因?   白穆端坐在仪和宫,垂首对着太后,心思却是远去。   多此一举。   商少君站在她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上一句,她还敢违抗圣命不成?如此百般周折就不怕她还如初入宫时那般心思简单不及他顾?   看来“君心难测”还真是不假,商少君到底在想些什么,要干什么,她是猜不透彻了。   “湄儿,你怎么看?”太后温文软语,打断白穆的思路。   虽说宫中嫔妃不多,但是大晚上的在仪和宫齐聚一堂,甚少见到。   白穆默默地扫了一眼宫人放在托盘上举起的那只香囊。   傍晚刚刚回到朱雀殿,便传来消息,说仪和宫丢了支簪子,乃先皇赏赐,非同寻常,经查发现偷簪者掉了只香囊。仪和宫进进出出也就是些嫔妃宫人,太后马上召集各宫嫔妃指认香囊所属。   “这香囊……有些眼熟……”白穆微微蹙眉,似在沉思。   丢簪是假,找香囊之主是真。   因为这香囊,是她逃跑时,落在摘星阁内的。   太后眼神略沉,睨着白穆,嘴角却挂着笑容,“哦?湄儿可记得在哪里见过这香囊?”   白穆仍是沉思的模样,举目一一扫过殿内嫔妃,在掠过洛秋颜时微微一顿,正要开口,洛秋颜突然起身跪下,“母后,这香囊……出自芙蓉殿……”   太后神色一凛,等着她的后话。   “颜儿不敢藏私。颜儿素来冬日怕冷,御医院前些日子特地用活血的药材制了些香囊送来,芙蓉殿人手一只,颜儿闻起来对身体大有益处。”洛秋颜有些焦急,也有些羞愧道,“我向来待殿中宫人不薄,想不到……想不到……”   太后声色不动,轻咳一声道:“如此说来,贼出自芙蓉殿了?”   洛秋颜略有犹豫。   早前太后便派人在宫中盘问过一番,那时她尚不知“香囊”一事,芙蓉殿里当然无人出来认罪,现在她若轻易承认,太后恼怒起来,会不会将她宫里的人一并罚了?   罚人事小,就怕她借机换芙蓉殿的水,将她的心腹都处置了。   柳如湄啊柳如湄,恐怕是上次梅兰菊白跪在朱雀殿时掉的香囊,还真想不到她会借此倒打一耙。   “颜儿知错,未能好生□宫人,请太后严惩!”洛秋颜嘴角划过一抹轻笑,却又在转眸间红了眼圈,“此前颜儿便一一问过,他们竟无一人认罪!若非这香囊……母后,您必得替颜儿严惩这些奴才!”   太后从容地喝了口茶,淡淡道:“莲玥,带人去芙蓉殿,若无人交出簪子认罪,芙蓉殿上下宫人,一并处死!”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却无人敢有异议。   奴才便是奴才,别说几十个奴才,就是千百个奴才的性命,也比不上先皇赏赐的簪子金贵。   莲玥领命,正要退下,白穆却突然道:“慢着!”   白穆缓缓起身,也在太后跟前跪下。   垂首的洛秋颜再次勾起嘴角。   她看人从来不会错的。   柳如湄生来便不该是宫里的人,看不穿尔虞我诈,看不惯朝夕生死,看不得血染的皇宫里染上鲜血,何以在宫中生存?   丢簪一事本就是假,不过是太后诌出来的借口,想找到今日摘星阁那人而已。就算找不到,也必须给那人一个警戒。柳如湄有留下香囊嫁祸芙蓉殿的心思,却没有眼睁睁看着数十宫人因她丧命的狠劲。   “母后,如湄刚刚说这香囊有些眼熟,此刻也想起来了……”白穆声调平静,缓缓道,“此前芙蓉殿的梅兰与菊白被皇上罚到朱雀殿请罪,如湄打发她们走后,便在雪地里发现了一只与这个一模一样的香囊。”   太后高深莫测地盯着她。   白穆继续道:“当时如湄并未在意,且还在气头上,便让碧朱扫出去扔了。现在想来……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捡到香囊,蓄意嫁祸。”   太后皱眉,似在沉思。   “由一只香囊来断定偷簪贼,甚至祸及无辜,当真不妥。如湄大胆,恳请母后三思而后行。不若将此事交给慎刑司,既免母后忧心,又可不失公正,尽快找回金簪。”白穆言辞恳切,仪和宫中一时鸦雀无声。   贤妃淑妃向来水火不容,现在贤妃居然在替淑妃宫里的人求情?   众人各有心思,太后也只是看着跪着的二人沉默不语。正在此时,一生传唱打破僵局:“皇上驾到——”   商少君精神奕奕,进门便笑道:“今日这样热闹,竟也无人来知会朕一声?”   随即惊道:“两位爱妃为何都跪着?”   商少君关切地眼光扫过二人之后,不解地看着太后。太后抚了抚额,摆手道:“罢了罢了,都起来吧。这事便交给慎刑司,哀家也不管了。”   商少君闻言一笑,体贴地将二人同时扶起,“不知母后所说何事?说来儿臣也听一听?”   太后无奈地睨了商少君一眼,“哀家乏了,快领着你这些莺莺燕燕回去罢。”   皇帝心情好,太后也不再高深莫测地阴着脸,仪和宫内的空气瞬时舒畅了许多。   商少君虽说同时将两人扶起,但显然更在意贤妃柳如湄,拉着她的手便带着她出去了。宫中人早对商少君的偏宠习以为常,此前便传出贤妃复宠的消息,今日一见,也不过是略一侧目,便心知肚明。   就连素爱生事的淑妃也只是目送皇帝与贤妃远去的身影,一言未发便自行回去了。   白穆也如从前一般,人前温婉贤淑,人后抽离商少君握住的手,行礼,“皇上,朱雀殿到了,宫人们都退下了。”   白穆的意思是,朱雀殿到了,没有外人在,可以不用做戏了。   贤妃受宠,柳如湄受宠,丞相的义女受宠,百姓只说,皇帝真真情深意重,待柳如湄尚且如此,若柳湄在世,又当如何?官员只说,皇帝真真性情中人,待柳“如”湄尚且如此,更何况柳湄的亲生父亲?   即使没有太后百般提醒,事到如今,白穆都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在商少君心中的分量。   爹娘不是自己的,妃位不是自己的,宠爱不是自己的,连姓名都不是自己的。她不过是用来牵制调衡朝廷的一枚棋子。   “朕特地来给爱妃解围,爱妃竟迫不及待赶朕走?”商少君挑起白穆的脸,嘴角含着笑,却辩不出他真实的喜怒来。   “臣妾不敢。”白穆眼都未抬。   “今日这妆……的确是差了点。”商少君左右看了看她的脸,眉头微蹙,随即甩开手,转身便走,同时唤道,“陵安,去芙蓉殿。”   白穆面色平静地抚了抚被商少君捏过的脸,捋顺头发,转身入殿。   ***   丢簪一事,经慎刑司查办,乃芙蓉殿梅兰所为。碧朱听闻,高兴得很,哼着小曲儿赞白穆道:“阿穆,你真聪明!淑妃这回可没讨着好处!”   白穆窝在狐裘里看了一眼她笑嘻嘻的脸,“那梅兰会如何?”   “自然活不了了。”碧朱瘪了瘪嘴道,“这也怨不得我们,是她家主子把她推出来。”   白穆眨了眨眼,不语。   “阿穆你别难过。别说皇宫里,就是丞相府,也是这样。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本来就是淑妃自己找上门的!当初她们对付我们的时候,可从没手下留情过,朱雀殿里的梅兰都不知多少个了……这回可算是报仇了……”   “我不难过。”白穆合上书本,“即便没有我留下那只香囊,梅兰的下场也是一样。”   碧朱一愣。   “阿碧,你家老爷的事,你知道多少?”不等碧朱反应过来,白穆又问。   碧朱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分散,流利答道:“我家老爷啊,从前与你说过啊,传奇哪……十六岁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先皇御笔亲封进入翰林院,然后步步高升。不仅能文,还擅武,十年前与祈国大战,老爷出兵南下,立下大功,被封为威武大将军。不到二十年由普通平民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碧朱像背书似,说完抬头看白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昨天不会……还看到老爷了吧?”   白穆不置可否,碧朱又道:“肯定是的对不对?”   白穆没有回答,碧朱已经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道:“我偷偷对你说,阿穆,太后入宫前……就是跟老爷好的!”   ***   金簪完璧归赵,梅兰杖毙后被扔出宫外,一桩屡见不鲜的偷窃案件就此了结,不过半月,便如同后宫角落四散的尘埃,不再有人提及。   只是芙蓉殿的淑妃自那之后一病不起,主治御医换了好几位也未见好转。   这日洛秋颜再次摔了送过去的汤药,怒道:“一群无用的庸医!小小风寒医了半月也未见好转!”   星竹给一旁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两人收拾好碗片后安静地退下。   “小姐,要不……让夫人去庙里……”   “去什么去!”洛秋颜面色苍白,半月来消瘦许多,连连咳嗽后道,“本宫可有亏待过她?”   星竹忙点头称是,“当初让她去朱雀殿演完那出戏她便该知晓下场,偏偏还留了个把柄在外人手上,小姐留她全尸,厚待她的家人,她也该安心了。”   “你想法子把御医开的方子拿出去给爹爹瞧瞧,咳咳……”   “最近太后盯得紧呢……”星竹为难道,“恐怕摘星阁一事,太后还是怀疑我们了。”   洛秋颜轻笑:“谁让朱雀殿那位那样会演戏,刚入宫那会爹爹的人怎么说她来着?大字不识,天真单蠢,不知皇家为何物!哈,那日在仪和宫我一推她一阻,太后不明就里,最后自然宁愿将矛头指向我。”   洛秋颜边说边咳,星竹连连为她拍背,只道:“当真小瞧贤妃了。本来那日去摘星阁的就是她,可她那样大方地承认香囊曾经落在朱雀殿,还言辞恳切地替小姐求情,反倒让太后觉得她心中没鬼了……”   “反应快,会演戏,还说什么有人蓄意嫁祸……太后只怕不觉得有人蓄意嫁祸本宫,反倒是本宫想嫁祸给她了……”洛秋颜咬牙低笑道。   “小姐,这……或许是我们想多了。毕竟,她若真有此玲珑心思,半年前为何会惹得龙颜大怒……”   想当时,贤妃柳如湄,后宫第一人,即使是选秀过后仍旧圣宠不衰,即便是洛秋颜入宫,皇上也未因为洛家,对她有丝毫怠慢。   可惜,一夜之间,乾坤颠倒。   那一夜就如贤妃娘娘的身世一般,完全探不出底细来。只知那夜皇上大怒,朱雀殿相关人等全部杖毙,探无可探。   “她身上的蹊跷事多的是。这次不也让她从摘星阁逃脱了?”洛秋颜冷笑道。   “其实小姐,会不会……”星竹犹疑道,“是皇上?”   洛秋颜扬扬眉头,“不无可能。”   毕竟知道摘星阁一事的人不多,也不可能多,而她玩的那些小把戏,皇上也未必不知道。   星竹了然点头,看来皇上对贤妃,还是存了些情义的。   “幸亏那柳湄已经死了!”洛秋颜咬了咬苍白的唇,突然道,“你让爹爹在宫外再物色几名美人。新年将至,宫中盛事必不会少。过几日皇上会去沥山温泉,我这身子是去不成了,让他们瞅准机会了。”   ***   一连三日,阳光灿烂,但因着积雪融化的关系,天气反而更冷。皇帝下旨要去沥山温泉避一避寒气,宫内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白穆被太后特地留下,屏退宫人后直截了当道:“这次去沥山温泉,你得随行服侍皇上才好。”   白穆一怔,太后继续道:“此前你与哀家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白穆又是一怔,随即想到上次与“假”太后投过诚,马上答道:“如湄当然记得,宫中只有太后一人是真心实意待如湄好。”   太后欣慰地笑:“但皇宫里的主子,始终只有皇上一个。讨得皇上的好,才是真的好。这次哀家有几句话要嘱咐给你。”   白穆疑惑看着太后,等她的后话。   “一来,上次选秀皇上初初登基,无心细选,这后宫只得你和淑妃二人较为可心,着实是少了些。你身为贤妃,既得一个‘贤’字,若有机会,不妨替皇上留留心。”   白穆心下了然,是让她借着温泉之机,给商少君再找几个美人啊。   “二来,你应该也知晓,柳丞相长子常年驻守边关,正巧此次回都述职,皇上会带着同行。听闻他在边关……呵,可真是呼风唤雨啊。你既是他妹妹,该多多留心才是。”   明面上,太后还是偏帮商少君对付柳轼的,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她防着柳轼的儿子加害商少君?不像这样简单……   “三来,你初次出宫,恐怕许多事情不太清楚。莲玥便赏到你朱雀殿好了,带着她,你在宫外也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白穆不由地看了莲玥一眼,虽然不过二十五岁,在宫中却算是“老人”了,跟了太后近十年,人人都要尊称一句“姑姑”。   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显然是用来监视。   “母后重瞩,如湄不敢怠慢,只是……”白穆做出不安的表情,“玥姑姑跟在如湄身边,不仅委屈了姑姑,还累得母后身边少个贴心人照料……”   “无碍,你那朱雀殿也是需要个懂事的好好打理一番了。”太后打断了白穆的话,“就说那香囊一事,芙蓉殿的人落的东西,你自行简单处理了也便罢了,又何须再说出来替他们求情?左右不过是群奴婢……”   白穆沉沉垂首,太后叹气道:“从前吃过的亏还不够?”   太后这番话,听来十足十的真心实意。白穆都一时迷惑,分不清她是不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躬身行礼道:“是如湄鲁莽,日后必不会再犯了。”   “罢了,沥山一行你便听莲玥的,多加小心就是。”   白穆看了太后一眼,道:“可是……母后嘱咐这样多沥山温泉一事……”   白穆顿了顿,为难道:“这次沥山一行,随行名单里,好像并没有如湄……”   太后抚了抚额头,“孩子啊,你初入宫时那般得宠,何等风光?你该比哀家更清楚应当怎么做。”   白穆沉默。   “哀家乏了,退下吧。”   白穆离开仪和宫,带着碧朱到了御花园的碧波湖旁。   湖面宽广,占了御花园的大片地方,湖水清净,阳光下波光粼粼。   皇宫中有这样一片湖泊,的确少见。据说是商少君还是太子时求了先皇允准凭空挖出来的,因为柳湄喜欢湖水,冬日看湖中积雪,夏日赏湖中荷花,春日泛舟湖上,秋日临湖赏絮。   白穆也喜欢湖水,不过比不上她那般高雅。   她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弯身捡了块石子斜手掷了出去。   石子瞬间有了活力,在湖面上跳跃着远去,激起圈圈涟漪,白穆也随之笑起来。   碧朱叹息地看了她一眼,“你也就想着那谁谁谁才会这样笑。”   白穆脸上的笑容未散,眯眼望着粼粼湖水,笑道:“阿碧,你知道钓鱼最忌讳什么?”   “什么?”   “心焦气躁。”   碧朱瘪嘴道:“如果一直钓不到,不焦不躁才怪咧。”   “等着就是。”白穆微微笑道,“一个时辰钓不到,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钓不到,等三个时辰……一日一日地等,总有一日,他会出现的。”   “啊?”   碧朱的脑子还没转过来,白穆已经转身离去。   这夜商少君去了朱雀殿,刚刚踏入殿门便见到妆容精致的女子,一袭白衣清雅得如同月下嫦娥,端坐在长琴前,柔荑划过琴弦,抚起串串音似流水,清澈的眸子凝视着他,含情脉脉。   那一瞬,白穆似乎也在商少君眼底看见了极为少见的情动。银白色的月光下如同春日的绿芽破土而出,愈渐茁壮。   她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穿的是柳湄最爱的白衣,用的是柳湄生前的长相思,弹的是柳湄最常弹的流芳曲,碧朱都说,她这身装扮,弹这首曲子的时候,与她家小姐最为相似。   太后说得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应该怎么做,清楚商少君要的是什么,而她,要如何才能取悦他。   一曲终,商少君仿佛还沉浸其中,立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穆。白穆款款起身,缓步过去搂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口,语调温柔而甜腻:“少君,湄儿想随你同去沥山温泉。”   白穆清楚地察觉到商少君的身子微微一颤,反手抱住她,“好。”   这夜白穆做了一个梦。   梦中碧空如洗,阳光灿烂,秋日金黄的落叶扬了漫天,繁多的枝桠上绑满了大红色缎带,打着整齐的同心结,结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随着秋风缠绵舞动,如同跳跃的火焰。   她在树底仰望那一树的同心结,只觉得满满的幸福就要溢出心口。   树下的男子望着她笑,眉眼微弯,阳光透过去,眼底便像是洒满了金色的沙子,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说:“阿穆你看,我和你的命绑在了连理树上,再也分不开了。”   她眼底尽是那片耀眼的红和他脸上灿烂的笑,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扎到他怀里,激动得羞涩都忘了,“我们成亲吧。”   他反手抱住她,“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很肥吧,于是霸王们都浮水吧~~~我会努力日更滴~~~   捉个虫…… ☆、真假恩人(一)   沥山温泉之行,淑妃久病不愈,自然不得伴驾。贤妃复宠,随行也在众人意料之中。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大阵仗地出宫,而且出宫时日不短,各宫各院各官员,都随着出宫日期的临近越来越忙碌。   白穆又在朱雀殿里窝着看了几日书,碧朱从得知要出远门起便心情愉悦,整日在白穆耳边叽叽喳喳地讲宫外趣事。   “阿穆,你还记得咱入宫前老去的那家李子米酒铺吗?我昨天梦得口水流了一枕头!”碧朱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还擦了擦嘴角。   白穆好笑地看着她,“当然记得,还有老刘家的包子,蓉婆家的荷叶糕,东门的阳春面,你都要去吃一遭不成?”   碧朱瘪了瘪嘴,“到时候马车那么快,一呼啦就全过去了,能闻个香就不错了!”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   当初她和白穆认识的时候,她不想有朝一日会成了她的贴身丫鬟,她也不想有朝一日一入宫门深似海,没心没肺的日头早已过去,如今再出去,怎可能还去得了那些街头小铺。   “娘娘,御膳房的公公送了参汤过来,在外求见。”殿外宫女的声音絮絮传来。   碧朱“咦”了一声,停下手里的活,“你让他们去御膳房要汤了?”   白穆皱了皱眉,摇头,接着道:“让他进来看看。”   碧朱点头,高声应道:“送进来吧。”   进来的人个子小小的,端着参汤却格外稳健,进来就磕了个头,“娘娘万福!这是娘娘要给皇上送去的参汤,奴才不敢怠慢,亲自送来了!”   白穆和碧朱对视一眼,碧朱上前接下参汤,白穆笑道:“原来是李公公,劳烦公公了。”   “这是奴才的职责,奴才参汤送到,这就告退。”李公公头都不抬,又行了个礼便退下。   大殿的门已经关上,碧朱瞪大了眼看着白穆,不发声,只做着口型道:“老爷?”   白穆眼神略沉,点头。   朝中重臣在宫中有几个心腹并不稀奇,那李公公之前也给她送过信。这次莫名其妙送了碗参汤过来,还说是要给皇上送去的,恐怕是听了柳轼的话,意有他指。   “端着参汤,我们去趟御书房吧。”白穆也不犹疑,吩咐了碧朱便入里间换衣服。   ***   冬日的雪,踩在脚底嘎吱作响。离御书房越近,路上的积雪清扫得越是干净。白穆一路不急不缓,不出意料地在快到御书房的时候,见到了柳轼缓步而来的身影。   妃嫔与大臣不能随意相见,即便是父女。但“偶然”遇见了,寒暄几句总是免不了。   柳轼年近五旬,花白的头发下,一双黑亮的眼精神奕奕,不怒而威。一见到白穆便俯身行礼。   换在从前,白穆必会亲自将他扶起,一来她是晚辈,受不得这样的礼,二来柳丞相在民间威望颇高,曾经她只是听到他的名字便会一脸钦佩。   但今日,白穆只是立在离他不远不近地位置,微微地笑了笑,“义父大人有礼了。”   柳轼的眉头蹙了蹙,抬头看向白穆。   白穆只是吩咐碧朱道:“阿碧,你把参汤送到御书房去,我送义父大人一程。”   碧朱恭顺地领命离开。   白穆一路随着柳轼,本就不是父女,自不会如父女那般亲切地交谈。她深知柳轼不会轻易放过这颗深宫中的棋子,让她过来,必定是有事情交代,因此他不言,她亦不语。   直至行到一处宫路转角处,四下无人,安静非常,柳轼突然道:“那日在摘星阁,可还看得尽兴?”   白穆心下“咯噔”一声,不知柳轼是当真认出她来,还是只是出言试探。   “本相既将碧朱留在你身边,便不怕你知道这件事。”柳轼眼角微弯,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   碧朱虽与白穆亲厚,几乎是无话不讲,但这件事,从未有意提起过。   “白穆的身家性命都是义父大人所赐,大人有所吩咐,白穆不敢怠慢,大人的秘密,自然也是白穆的秘密。”白穆低眉道。   柳轼扬了扬花白的眉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半年不见,野丫头也能变成这个模样。”   白穆掀起嘴角笑了笑,“白穆自知作为棋子,有用方可不做弃子。”   “好,很好。”柳轼毫不掩饰眼底的愉悦,“本相当年也未看错人。”   “不知大人这次有何吩咐。”白穆温顺道。   “这次沥山一行,你要拿到一枚令牌。”柳轼低声道,“御林军总领裴瑜的令牌,拿到后,交给行儿。”   白穆默不作声,心中却已经开始算计。   御林军总领裴瑜,据她所知,是洛家一手扶植。而柳轼嘴里的“行儿”,便是太后嘱咐过她小心的少年将军,柳轼的儿子,柳行云。   偷御林军的令牌,柳轼想做什么?在策划政变不成?   白穆被自己心中这个想法惊了一惊,掩饰不住诧异地看向柳轼。   柳轼沉声道:“原因你不必知道。你要找的人,本相会尽快替你找到。”   白穆收回眼神,迅速恢复平静,道:“有劳大人。若无他事,白穆先行一步。”   一见柳轼点头,白穆便立刻转身离开。   不得不承认,她是有些怕柳轼的。   这个在官场浸淫了近四十载的权重者,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无法言喻的压迫感,甚至比商少君更甚,只是站在他眼前,都能让人无所适从。   “他既是你未婚夫婿,你当真不知他姓谁名甚?”柳轼突然在她身后追问了一句。   白穆身形一滞,转身道:“大人应该早便查证过,当真不知。”   柳轼透着精光的眼微微眯起,白穆再次转身,施施然离去。   ***   冬日的阳光明艳起来,就透明得仿佛没了颜色,照的银白色的积雪几乎伤人双眼。   就在这样一个明艳的早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城。一路人声鼎沸,风光无限。   碧朱本还满心期待能重见当年入宫前那些常去光顾的小店,掀起车帘的一角一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惊得兴致全无,直至出城走出许远,见人烟稀少,风景甚好,才打开了车窗。   “宫外的空气都是甜的啊!”碧朱幸福地深吸了一口气。   白穆单手撑着脑袋,看着窗外走神。   “娘娘,您有什么不开心吗?”   换在从前,碧朱早就喊着“阿穆”戳她几戳了,但此时马车内不止她二人,还有太后的“眼线”莲玥。   但碧朱的这句话还是让白穆回过神来,怔忪过后摇头道:“没什么。”   碧朱不满地扫了莲玥一眼,有她在,说什么都不方便了。   莲玥本在二人对面坐着,此时起身,弯腰关起车窗道:“娘娘怕是被冷风灌着了,奴婢看,还是关上车窗较好。”   碧朱想要拦住,欲言又止。   白穆也不多说,干脆倒在了榻上。   难得一次的出宫,她该高兴的,可着实轻松不起来。这几日她都在盘算自己身上的任务。   太后让她给商少君找女人回去,说不定已有安排,只需她不加阻拦,这个不难。难的是柳轼让她偷裴瑜的令牌。   裴瑜此人,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当年入宫前夜,他随着商少君将她堵在城门口,一张脸冰冷得跟城墙似得,这一年在宫中偶尔遇见,也只是依例行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不消想都知道,极难亲近。   她不会武,又与他没什么交情,何以在他那里偷到那么重要的令牌?更何况裴瑜是洛家的人,她身为柳丞相的义女,稍稍露出有意接近的念头都会让人起疑。   白穆为这件事纠结了几日,这会越想便越觉得头疼,不知不觉中睡去,但又睡得不安稳,似乎做了许许多多的梦。   梦里见到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对着她笑说:“阿穆,我和你的命绑在了连理树上,再也分不开了。”   她哭着奔过去抱住他,“阿不阿不,你回来了!”   梦里见到母亲慈爱地抚着她的脑袋,“穆儿,不是不让你出门,是怕你会遇到危险。”   她伏在母亲的膝头,仰首道:“可是我和阿不就要成亲了啊,我们得去都城买件最最好看的嫁衣!”   梦里见到父亲惊慌失措地推开大门,拉住她的手带她往外走,“傻丫头!丞相的义女是那么好做的?我带你走!”   她固执地不肯离开,“爹爹,他说做他的义女就帮我找他。爹爹,我要在这里等他!”   梦里她一会哭,一会笑,执着地等着一个人,就像这一年她在做的一样,等那个人再次出现。   似乎梦里还听见了碧朱的声音,她喊她“娘娘”,说:“娘娘你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御医御医!玥姑姑你去禀告皇上!”   接着她又迷迷糊糊地做了几个梦,直到一句嘲讽地低笑,将她彻底从梦中拉出来。   “爱妃还真是会给朕找麻烦。”   白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商少君打横抱着,满鼻的龙涎香。他们不知何时到了一处客栈,随行御林军列队站着,商少君抱着她正上楼。   虽然有些无力,白穆还是轻轻笑了笑,道:“皇上待臣妾如此厚宠,不到明日,满朝文武包括丞相大人便该听闻了。”   “爱妃还真是看得透彻。”商少君的声音透过胸口低低传来。   白穆又笑:“谢皇上盛赞。”   “或许朕是真心担忧爱妃的身体呢?”   “皇上您真幽默。”   白穆抬眼,正好看入商少君的眸子里,写满了温柔与笑意,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JJ没前两天那么抽了?留言比前两天多~   嗷,每天看你们的留言是最开心的事了,嘿嘿~要继续给力啊! ☆、真假恩人(二)   御医替白穆把了脉,说是路途劳累,贤妃身子娇弱,不太习惯马车,且天凉受了寒气,好生休息一晚吃几副药便好了。   本是累极,吃了药后又昏昏沉沉,白穆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碧朱见状,笑吟吟地对着同样守在床边的莲玥低声道:“玥姑姑,要不你去外面守着?我家小姐一直就这个习惯,生人看着不太睡得着。”   莲玥虽不过二十五岁,却在宫中待了近十年,一脸的从容老成。听碧朱这么说,也不反对,点点头对着白穆行礼便退下。   碧朱一见她出去便拖了鞋袜往白穆床上钻。   “阿穆,你又梦见他了?”碧朱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穆垂下眼睑。   “幸亏他叫什么‘阿不’,你在梦里也就是不啊不的,否则玥姑姑可全听了去!”碧朱低声道。   她与白穆是在宫外认识,在她成为柳轼的义女前便是好友。她几乎知道白穆所有的过往,知道她有位未婚夫婿,甚至她们的相遇相识,也是因为白穆到都城来找他。   “阿穆,你跟我说说你为何叫他阿不好不好?”碧朱凑到白穆身边笑嘻嘻道。   “因为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最喜摇头。我便干脆叫他阿不了。”白穆似乎见到了那人就在她眼前冲着她摇头,两眼一弯便笑了起来。   碧朱暗暗松口气:果然,只要说到他阿穆就会开心……   “像这样?”碧朱皱起眉头,故作审视地看着白穆,沉着声音摇头道:“非也非也,阿穆你这个笨蛋,又错了!”   白穆见她那搞怪模样,“噗嗤”笑了出来。   “阿碧,有你真好。”白穆一手抱住碧朱,靠在她肩头。   深不见底的后宫里,暗不见光的宫廷里,有这样一个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朋友,真好。   “哎……都怪我不好。”碧朱叹了口气,低头再看白穆,却见她呼吸渐渐沉重,正在睡去。   白穆醒来的时候,身边的碧朱已经不再。她整个人都清明许多,躺在榻上听见客栈下面隐隐传来的谈笑声,竟有些久违的温暖。   这样熟悉的热闹,入宫之后就不曾见过了。   她出了一身汗,找了件衣裳换上,再批了件裘衣,推开窗。   楼下已然点起了烛火,随行的官兵将客栈坐满,该是刚刚用过晚膳,小二正在收桌子,谈笑声很小,显然是在克制。   她环顾一眼,见厅中有一处屏风,正好将屏风后的一桌人挡住。但她居高临下,还是看得很清楚。   商少君就在那屏风之后,陵安守在一侧,与他同桌而食的是三名男子。   白穆仔细看了看,其中一名她是认识的,正是这次她需要接近的御林军总领裴瑜。暖黄的烛光下,一张脸仍旧是冷冰冰的,雪做的一般。   另外两名……   一名皮肤黝黑,双眼如炬,腰间挂了柄长剑,一身衣服干净得很,却莫名有一股沙尘气息,莫非他便是自己不曾见过的义兄柳行云?与她想象中相去甚远……   另一名青衫墨发,容貌出尘,看来不似官场中人,但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且能与那三人同桌而食,必定出身不凡。白穆将随行名单里的人一一回忆过,想不出有哪个是与那人匹配的。   正好那人抬头,一眼便扫到白穆所在。   白穆心神一动,那眼神,如春风似的,不疾不徐地划过脸庞,偏偏带着不知哪里来的犀利,似乎一眼便将她看得透彻。   她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子躲开。   正好房门被推开,碧朱端着饭菜进来,笑吟吟地道:“就猜到你醒了,饿了吧?快来吃点饭。”   碧朱扫见了白穆那一躲闪,放下碗筷便顺着他之前的眼神看过去,正好看到商少君那一桌人。   “哦,你还没见过少爷吧?”碧朱看了一眼便替白穆布菜,“带着长剑的便是他了。现在刚刚从边关回来,所以黑得跟包公似的。”   碧朱捂嘴偷笑,“你等着,不到半个月他就能白回来,比白面书生还白!”   白穆没顾及她的玩笑,只问道:“那还有一名穿着青衫的男子是谁?”   碧朱又侧出身子看了一眼,“咦,不认识。”   白穆本想再看一看,但想到那人的眼神,还是作罢。看了看满桌子的菜,她刚刚睡醒,出了一身汗,虽然肚饿,却没有什么胃口。   “咦……”碧朱又一声,“那公子好像指着我们这里说了什么,皇上就喊了陵安,好像是打发陵安上来了。”   白穆一怔,片刻,果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   “娘娘,皇上请娘娘下去一同用膳。”陵安毕恭毕敬的声音响在门外。   碧朱询问地看了白穆一眼,见她点头,便过去开门,白穆也随之出去。   莲玥一直守在门外,也随之一并下楼。   白穆的出现,让刚刚还热闹的一楼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向她看去,却在看过一眼后马上垂下脑袋,不敢再看。   贤妃柳如湄,整个商洛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众人对她有好奇之心是难免,但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四妃之一,不是他们随便能看的。   白穆一直低着脑袋,随着陵安向屏风后走去。莲玥与碧朱也紧跟着,却在屏风入口处被陵安拦住了,“皇上只想见娘娘一个。”   白穆一进去,裴瑜与柳行云便要起身行礼的模样,被商少君一手拦住,“朕刚刚说什么了?”   两人都是一笑,便又坐下。   白穆狐疑地扫了商少君一眼,行礼。   “过来。”商少君无不爱怜地招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白穆自然乖巧地很,只是一坐下,不由得又扫了一眼那青衫男子。他就坐在商少君对面,似乎也正打量着她。   当着商少君的面,裴瑜与柳行云都未敢多看她一眼,他竟敢盯着她看。   白穆垂下眼。   “可是身体还有不适?怎地这样沉默?”商少君拉住她的手,温柔问话。   “谢皇上体恤。”白穆已经非常习惯商少君在人前对她体贴有加的模样,亦握住他的手笑答。   转念想到被他嫌弃太沉默……白穆微笑着对柳行云道:“许久未见哥哥,又添几分英气。”   柳行云一怔,未料到“妹妹”会突来这么一句话,但下一瞬他便笑着举杯,道:“娘娘也愈发明艳。娘娘抱恙,微臣自饮一杯。”   商少君放在白穆腰上的手微微一紧,白穆扫他一眼,便见到他眼底揶揄的笑意。   他定然知道她与柳行云不曾见过,这是在嘲笑她的刻意演戏呢……   “半年未见,裴总管也愈显沉稳。”白穆不理会,继续笑道。   裴瑜忙举杯,“娘娘谬赞!”   白穆这才不急不缓地将眼神落在对面那人的身上,疑惑道:“这位是……”   青衫公子似乎正等着这一句,微微一笑,便如蓝天下的云朵揉开来,声音更似沾着露水的微风般清润,“在下慕白。”   白穆不由怔住。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好多事情要忙,忙着呼唤霸王浮水是最大一桩啊!哈哈 ☆、真假恩人(三)   白穆,慕白,还真是巧合。   不过外人只知贤妃改名“柳如湄”,原来姓甚名谁,知道的人并不多。   白穆默默在心中将半年来所了解到的商洛大家滤过一遍,并未有“慕”姓。而且他自称“在下”而非“微臣”,看来真不是朝廷的人。   白穆不知商少君让她下来是想做什么,他把自己的碗推给她,还亲自替她添好了菜。她本就没有什么胃口,想想那是他用过的碗筷,便更不想吃了,但当着裴瑜和沈行云的面,她若不吃,太落商少君的脸面,而且不吃饭,她也不知该干些什么了。   白穆对着那慕白笑一笑,便拿着筷子闷头慢吃,听见商少君道:“慕公子此番到我商洛,可欲久留?”   不是本国人?   “尚未可知。”慕白声音清淡,没有常人见到皇帝时的恭谨。   “慕公子千里迢迢至此,若有要事,陛下定竭力以助。”裴瑜的声音比起他那张冰块脸,倒是温和许多。   “尚未可知。”慕白仍是淡淡四个字。   白穆不由抬眼依次扫了桌面上的三人一眼,个个表情正常得很,就像在讨论明日吃些什么,而慕白回答不知道似的。   紧接着柳行云便笑了,黝黑的面上仿佛沾着阳光的明媚,拍着慕白的肩膀道:“慕小白你还是这副德行,在座都是我最好的兄弟,不必如此拘谨。”   白穆稍有呛到,咳嗽了两声。   这柳行云还真不愧是柳轼的儿子,当年她便是信了柳轼的鬼话今日才会坐在这里,柳行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绝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外人或许会不清楚,但她在宫中一年,朝廷局势早就摸得清清楚楚。商少君勤政,表面看来,将朝廷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实际上,先帝乱政十年,商少君登基之前,洛家与柳家两分天下。商少君能两方拉拢坐上皇位,已属不易,不用想都知道,如今朝廷平静的表面下,有三股势力在争斗,柳家、洛家,以及比较传统的保皇派和商少君近年培植的势力。   而桌上这几个人,除了慕白以外,正好代表了那三方势力。   裴瑜身为御林军统领,是洛家一手提拔,自不用说,是洛家安插在商少君身边的移动眼线。商少君对他恐怕是恨不能处之而后快吧?   柳行云自小便进宫做太子陪读,传闻与商少君亲如手足,但他是柳轼的儿子?商少君与他怎可能真心相交?   再说,白穆看慕白那语调声色,可不是拘谨,是没把在座几人放在眼里。   “慕白有件事想请教娘娘。”慕白话锋一转,竟将眼神落在了白穆身上。   白穆还未反应过来,商少君已替她答道:“慕公子尽管请。”   “娘娘为何会叫柳如湄?”   一句话,问得白穆再也吃不下,转眼看其他几人也是怔住,显然也未料到慕白会问出这样大胆的问题。   关于贤妃改名柳如湄的问题,白穆丝毫不怀疑,民间传闻绝对比宫中更丰富更精彩,这慕白怎会不知?   白穆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知如何回答,慕白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欲跳过这个问题。   莫非要她亲口说出来自己不过是个替身,假的丞相之女假的得宠贤妃,还要用相似的名讳取悦圣心,所以叫“如”湄?   白穆再次扫过商少君,发现他短暂的怔忪已经变成好整以暇的神态,似乎在等着看她难堪。   从初入宫时咋呼天真的“野蛮女子”,到今日从容淡定的端庄贤妃,白穆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淡定”都是靠装的。   这一年的后宫生活,让她学到了一个非常实用的本事。   两耳不闻屋内事,一心只做聋哑人。   她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地端起饭碗继续吃饭。   “只因家父与小妹一见如故,又因舍妹柳湄遇害……”柳行云出声打破僵局,说到柳湄时,阳光的面容上略显阴霾,叹息道,“家父收小妹为义女时替她改名如湄,也不过是为了成全心中那点念想。”   白穆眼都未抬,只叹柳家父子还真是技承一脉,相似的话说起来连表情都差不离,一样的以假乱真不露痕迹。   当初柳轼找到她,形容憔悴,眼神焦虑,称思女心切,请她尽心一仿,以慰他念女之心。那时她尚算天真,只觉自家爹爹若是没了她,定是伤心死,当即应允,学着柳湄的模样喊了一声“爹爹”。   也是那一声“爹爹”,柳轼热泪盈眶,执意收她为义女,并声称只要做他的义女,必定能替她找到想找的人。   不过那时他可不曾说做他的义女是要进宫的,也不曾说做他的义女要改姓名,更不曾说做他的义女,今后便只能活在他亲生女儿的荫蔽下。   “慕小白你若是好奇舍妹的事,我下次再仔细说与你听。”柳行云爽快地举杯自饮。   短短两句话便将刚刚慕白那一句不合时宜的问话化解得干干净净。第一句给了慕白解释,第二句表示慕白只因对柳湄好奇,才会有此一问。毕竟柳湄名盛,又已故去,对她好奇,总比对商少君的宠妃好奇来得妥帖。   白穆再次感叹他不愧是柳轼的儿子,正好一碗饭吃到底,她就势起身向商少君行礼道:“臣妾已用完膳,先行告退。”   被四个男子围观吃饭,确实不是什么自在事情。   “听闻慕公子擅骑术?”商少君无视白穆,抬眸对慕白笑道。   慕白颔首,“略知一二。”   “湄儿从夏天便闹着要学骑马,可惜今年秋狩未能成行,宫中事务繁多,朕一时抛在脑后。慕公子这几日若得闲暇,可愿稍加指点?”   商少君温柔地扫过白穆,眸中的宠溺之色不加掩饰,看得白穆的眼皮都忍不住抖了抖。   今年还未入夏她就和商少君闹翻,别说闹着学骑马了,她能有机会在他面前完整地说完“学”、“骑”、“马”三个字都属异数。   白穆察觉到一道清凉的目光掠过自己,随即听那人道:“好。”   “如湄先行谢过慕公子。”白穆识时务地行谢礼,但心思一转,又对着柳行云道,“如湄太过愚钝,恐太麻烦慕公子,哥哥可否相陪?”   她不知商少君为何把自己往慕白身边推,但借着这个由头,正好可以为自己做点事。毕竟嫔妃与异国男子孤男寡女,也的确不太好……   柳行云稍作沉吟,便道:“微臣昨日刚刚与陛下说好一起猎熊……不若,让裴总领随伺左右?不知陛下与娘娘,当然还有裴总领,意下如何?”   白穆暗道柳行云果然和柳轼串通过的,她的目的本就是借此机会接近裴瑜,却不好直接开口。柳行云如此一推,便顺其自然了。   “一切听陛下调遣。”裴瑜拱手道。   “哈哈,那裴瑜你便随着慕公子一道教湄儿骑马吧。”商少君开怀大笑。   白穆眼都不抬,生怕对上商少君透亮的眸子,便被他一眼看穿。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罪……上一章不该停在那里…… ☆、真假恩人(四)   沥山偏北,越往北走,天气越冷。碧朱觉得白穆的病定是因为她将车窗大开才吹出来的,后面几日都不让她再受半点凉。   从都城出发,到沥山行宫约摸走了五六日。行宫建得华贵,即使是刚刚入门的大厅都铺满了价值不菲的暖玉,据传是因为先帝怜惜贵妃体弱,怕屋子里的寒气染疾伤身,因此不顾众人反对,花了大力气修在山间修出这样一座奢豪的行宫。   白穆的房间里就有一口温泉,基本连门都不用出。但碧朱闲不住,日日往外跑。歇息过两日之后,白穆也不得不出门,开始“学骑马”。   冰天雪地里学骑马,确实是一番别样的体会。   马场已经被人收拾干净,并没有积雪。但天气仍旧冷得白穆双手都是僵硬的。起初白穆还好奇商少君让慕白教他骑马到底是何用意,但几日下来,慕白除了一些必要的话,基本和裴瑜一样,沉默不语。只是裴瑜面色冰冷,像雪,而他面色温和,像云。   “慕公子可是来自贡月?”这日白穆终于可以骑着马在马场慢跑一圈,见慕白似乎心情也不错,便主动搭话,“贡月有着无国内最大的草原,最强健的马,你的马骑得这样好,必是来自贡月国吧?”   慕白骑在马上,一派温润模样,摇头笑道:“在下白子洲人。”   白子洲?   白穆略略想了一想。白子洲是五国之外的一个小岛,虽小,却神秘,她入宫前都从未听过,还是后来翻阅五国历史时才知道这样一个小岛的存在。   看他气度不凡,必是白子洲的达官显贵,商少君留住他是想拉拢白子洲?   “娘娘又来自何方?”慕白浅笑问道。   “我啊……”离了皇宫,白穆不再那般拘谨,面对慕白,又莫名轻松许多,她转了转眼珠,“我自然是来自皇宫。”   她笑着扬鞭,身下的小红马嘶鸣着向前。   宫外的空气很新鲜;不用对着丞相,对着太后对着商少君,很轻松;骑着马儿奔驰,仿佛很自由。   但商少君此次出宫,不可能太久。   往返的路上都用去十日时间,在行馆最多待上五六日。   白穆知道再等不得了,余光扫过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的裴瑜,笑容一寸寸收敛,跟着她夹紧了马肚子,用力扬鞭。   小红马的性子本是温顺,但白穆这样驱赶,令它也狂躁起来,快速向前奔。白穆紧紧皱眉,任由风刀划过脸庞,心中不断演练待会她从马上摔下,裴瑜救她,她顺势偷出他怀里令牌的场景。   以前她在市集见过不少小偷作案,学学他们应该也不会太难。   “娘娘……娘娘小心!”果然,不过片刻身后就传来裴瑜紧张的叫唤,“娘娘放开马肚子!抓紧缰绳!”   白穆没打算照着他所说的来,偏偏把力气往相反的力气使,看着自己跑出马场,到了一片空旷的雪地,瞥见裴瑜就要追上,双手一松,整个身子摇摇晃晃跌下马去。   预料之中地被人救下,预料之中地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预料之中地安稳停下后,看到的却是预料之外的那张脸。   慕白的一身白衣仿佛与雪地化为一体,一片苍茫的雪色里,五官显得更加剔透,黑色的眸子带着些许茶色,干净得不惨杂质,略有诧异地盯着她。   白穆未料到会是慕白来救她,被抱住那一刻已经像脑中预演的那样探向他胸口偷出一块玉牌,乍一眼见到慕白的脸,霎时愣住了。   偷了他的玉?是否被发现?还回去?怎么还?   一时间白穆脑袋里闪过无数念头,却忘记自己正趴在慕白身上,盯着他的脸与他近在咫尺。   慕白却是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动作间右手压到她左肩的衣衫,几乎露出她整个肩膀。   白穆抬眼便见他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肩,双颊腾地火红,慌乱间大喝一声:“大胆!”   表面看来不惹尘埃的慕白,居然会是个这样轻浮的登徒子!   白穆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见到他眼底的怔忪一扫而过,裴瑜正好赶来,在她身前跪下,“卑职一时疏忽!请娘娘降罪!”   目的没达到,还被人占了便宜!白穆心中愤愤,也不想应答,各瞪了裴瑜和慕白一眼,堵着一口气便走了。   ***   回到行馆,碧朱一眼见白穆的发髻松了,衣服都湿透了,面色也不大好,惊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我去给你拿套衣服。”   碧朱匆忙往里间去,白穆看了一眼沉默立在一旁的莲玥,才突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慕白的玉。   “娘娘,先去泡泡泉水驱寒吧。”莲玥恭顺道。   白穆握了握手上的玉,低声道:“你先出去吧。”   莲玥俯身,“是。奴婢提醒娘娘一句,莫要忘了太后的交待。”   白穆“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沥山温泉水,据传功效神奇,连续泡上七日,便能让肌肤白若冬雪,滑如凝脂,若吞咽下毒,更有活血化瘀,接骨续筋的奇效。白穆也不知这些民间传言是真是假,她泡了四日,除了她身上的寒气被迅速清除,没发现什么大的改变。   白穆趴在浴池边上,一时想想太后对她说的话,一时想想柳轼交给她的任务,再一时想想宫内复杂的局势和自己尴尬的身份,心中一口浊气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阿穆,再泡上三日,说不定这里就会全好呢。”碧朱在一旁不停地将泉水往她的左肩上浇洗。   白穆看过去,想到慕白今日看到她左肩时的怔忪。   他是在惊诧,身为商洛最受宠的妃子,肩膀上竟会有这样可怖的一块伤?   “若会将它泡好,我便不泡了。”白穆的手拂过自己肩上的伤痕,躲过碧朱浇来的水。   这印记,是鉴证。   鉴证她的苦守并非一场梦。   那时她和他在山上打猎,遇到野狼,她唯恐野狼伤到他,不顾一切将它引开,结果便是肩膀上少了一块皮肉,多了尖深入骨的狼牙印。那时她几乎丧命,迷蒙中听到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才醒来。也是在那时,他在连理树上挂满了同心结,写上他们的名字,说他们的命捆在了一起。   那之后,他们准备成亲。   她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分开,就像那些鲜红的同心结一样。   “都说皇上是情痴,我看你才是情痴!”碧朱无奈地嘀咕。   白穆靠在浴池边上,眨了眨眼,未再言语。   “听闻爱妃今日从马上跌下来了?”突然灌入一阵冷风,伴随着商少君听来尚算愉悦的声音。   白穆与碧朱都是一怔,商少君进来,外头的人居然没通报。   “皇上,臣妾现下并未上妆,皇上还是莫要入内。”白穆一面说着,一面从温泉从出来,碧朱也连忙给她穿衣。   温泉在房间最里,也不知商少君是否听见,白穆刚刚穿好衣服,便见他挑帘进来。   商少君今日穿了身黑色的锦袍,斗篷都还未脱去,上面沾满了雪水,显然是刚刚回行宫便来了这边。他一脸愉悦地上下打量了白穆一眼,笑道:“看来爱妃无碍,朕放心了。”   白穆在心中自嘲地笑了声,面上却恭顺地很,俯身道:“谢皇上厚爱。”   碧朱快速行过礼后,上前替商少君脱下斗篷,便自觉地退下。   “今日朕与柳将军在山上寻了一日,终于寻到熊的踪迹,明日应该就能找到它的所在。”商少君就近在身边的矮榻上坐下,这会儿他显然非常高兴,说话时眉梢都扬了起来。   “皇上英明神武。”白穆仍旧俯着身子。   “明日若是猎到熊,朕送你一对熊掌如何?”商少君又笑道。   “谢皇上重赏。”白穆淡淡道。   商少君的笑容缓了缓,“起来吧。”   白穆站直了身子。   “这温泉水泡起来可还舒适?”   “臣妾甚喜。”   “这几日朕忙于猎熊,今日才有闲来看你。”   “谢皇上挂心。”   商少君顿了顿,才又问:“为何一直低着头?”   “臣妾刚刚沐浴完,还未上妆。”白穆恭谨道。   她一直低着头,也不抬眼看商少君,只垂着眼皮看着湿漉漉的地面,不远处商少君绣着龙纹的长靴上沾着湿泞的泥,还有些将化未化的雪,沾在靴子上,春天的柳絮似得。   商少君没有再说话,突然的沉默让屋子里只听到引来温泉水的竹管里轻轻的窸窣水声。   白穆似乎早就习惯与商少君这样的对峙,他不言,她也不语,他不让她抬头,她便一直低着头。   “倒也是……”商少君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惯有浅淡笑意,“今夜让碧朱把你的妆上得仔细些。”   “臣妾遵旨。”白穆再次行礼,便见那双黑靴的主人站起来,踱着步子向外走去。   这夜是入住行宫以来的第一次晚宴。   白穆直至昨日才知晓这样的深山里头,居然有人常住的,而且是一个不小的部族。这夜整个部族的长老贵人都出现在行宫,随行官员也都出席,整座行宫灯火通明,映得不远处的雪山格外好看。   因着莲玥今日特地叮嘱太后的交待,白穆特别注意了一下这个部族的女子。   虽说常年居住在天寒地冻的高山上,但那些女子个个细皮嫩肉,眉清目秀,跟用雪做出来的似得。   “听说裴总领就出自这纳雪族呢。”碧朱在白穆耳边嘀咕。   白穆不由得扫了下坐的裴瑜一眼,突然间明白为何裴瑜总是一张冰块脸了……   “皇上大驾远临纳雪族,草民等不甚荣幸,亦不甚惶恐。”纳雪族的族长白须过膝,目光柔和,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带着一种族民伏地恭谦道,“草民特备纳雪族迎客之舞,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贤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声“万岁”“千岁”,回旋在雪山间久久不得散去。随之响起空旷的鼓声,清灵的筝曲,悠扬的笛声,融成一曲,空灵别致。   白穆听着听着,便觉得眼前有无数雪花迎着月光洋洒飘落,春日的桃花瓣一般,美不胜收。月下一名女子仿佛在雪中苏醒,轻薄的纱衣仿佛晨间的雾气,萦绕在雪中迎风起舞,随着音乐的起伏,那舞姿越来越美,仿佛浑身聚集了无数芒光,让人挪不开眼。   白穆整个人都看得呆住。   一曲终,那女子终于不再似光似舞,活生生地跪在了主座前,刚刚一抬头,遮住面容的轻纱便落下。   白穆又是一呆,这女子,用“绝色”来形容毫不为过。   绝色女子倾情一舞,跪在自己眼前嫣然巧笑,若她是商少君,也无法拒绝。   白穆默默想着,若太后中意的是这名女子,哪里还需她推波助澜?她看了莲玥一眼,见她轻轻点头,便再看商少君一眼。   商少君也不愧是一国之主阅人无数,面对如此绝色竟还是一贯的从容模样,眼底并无波澜地带着笑意,看着下跪的女子。   “小女裴雪清参见皇上,参见贤妃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也跟珠玉落地似得,真是不可多得的妙人。   白穆再次看向商少君,见他只是淡淡道:“免礼。”   裴雪清起身,恋恋不舍地看了商少君一眼,见他再无表示,眼底是掩不住的失落之色,缓步退下。   白穆见势忙道:“这样可人的女子这样美妙的舞姿,若能在宫中常见,必能为皇上排忧添趣。”   裴雪清闻言,顿住身形,双目含羞地再次看向商少君。   商少君却是看着白穆,面上是人前常见的宠溺之色,“不若赏去你宫里?左右你宫里宫人太少了。”   白穆没想到商少君有了台阶还不顺着上,收去她宫里做宫女,必然不是太后所想,只好讪讪笑道:“皇上厚爱,臣妾宫里人够了。”   商少君不再多语,裴雪清更加失落地退下。   接下来,又是晚宴上常见的歌舞,官员君臣之间的各种恭维奉承,白穆觉得无趣得很。只想着柳轼让她做的事她未做到,太后交待的事情也未做到,倘若就此回宫,他们俩又会怎么对付她呢?   能怎么对付她呢?   白穆看了看碧朱,将手中的酒尽数倒入喉中。   若她实在没办法从裴瑜那里拿到令牌,是不是可以求助于柳行云呢?   她看了一眼下坐的柳行云,尽管常年驻守边疆,他仍旧继承了柳轼的所有优点,能说会道,极为圆滑,早和下面官员打成一片。   连着喝了几杯,白穆便不想再在这样略有嘈杂的环境里再待下去了。   在外人眼前,商少君总会握住她的手。此刻她反握住,对他笑道:“皇上,臣妾乏了,可否先行退下?”   商少君转首看着她笑,温柔得白穆几乎辩不出真假。他伸手蹭了蹭白穆的脸颊,“去吧,等着朕明日给你的礼物。”   天冷,饮的酒便烈。白穆才喝了几杯而已,站起身时已经有些不稳,碧朱和莲玥扶着她离开会场。   入房之前,白穆一如既往地打发莲玥先行休息,只留下碧朱一人。   “咦,出去前我特地留了灯的,怎么灭了……”碧朱推开门,率先入内,拿出火折子点灯。   “咦……”碧朱又一声,却突然闭嘴了。   白穆关了门,跟着入内,“怎么了?”   碧朱警惕地看了看关着的门和窗,低声道:“阿穆,多了封信。”   白穆的眉头微微蹙起,接过碧朱手里的信封,拆开便见白纸黑字一句话——“明夜子时,马场,玉佩换令牌”。   白穆这才想到,今夜晚宴,并未见到慕白。   作者有话要说:忙死了……T T   今天早点更新,现在出门去银行,等会还有好多事情处理。孩纸们表霸王我哟~ ☆、真假恩人(五)   此次沥山行,说是泡温泉,不如说是打猎的。除了睡觉的那几个时辰,商少君几乎每日都在和柳行云带着人马往雪山上去,想要猎熊。   这日也是一样,不过他不再带着人马,只是和柳行云两人上山了,称人太多,容易惊动猎物。   白穆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旺盛的精力,她只要想到昨夜那封信,便什么都干不了,骑马自然是不会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她开始担心,那慕白心思如此细密,竟能从她拿走他的玉佩推断出她想要裴瑜的令牌,万一有其他企图怎么办?即便她相信慕白,若是商少君回来,今夜要在这边过夜怎么办?即便商少君今夜不过来,马场离行宫那么近,若是中途被人发现怎么办?   这样的担忧一直持续到亥时,商少君和柳行云的迟迟未归带来了小小的骚乱,裴瑜带着一批人马上山找人,行宫的守卫瞬时稀少许多。白穆只觉得天意如此,决定子时冒险一试,毕竟她找不到更好的法子拿到裴瑜的令牌。   碧朱虽然知道此事危险,但她不会武,自知跟去只会拖后腿,便老老实实地待在行宫,不停叮嘱白穆。   “你好歹也是我商洛最最受宠的妃子,若是有什么意外不要怕他,任他白子洲再神秘,十个也是抵不上我商洛国富民强的。”碧朱一边替白穆系紧披风,一面继续道,“实在不行你就大喊,那里离行宫这么近,肯定会有人去救你的。”   白穆只静静地听着,嘴角微微带笑。   “路上雪滑,你小心些别摔着了。若是被人发现,就赶紧折回来,不去便是了。做不到老爷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少爷很好说话的,到时候我去求求他,说不定也没什么事……”碧朱拉着白穆的手,担心地犹疑道,“阿穆,不如……不去了吧?”   白穆笑着抱了抱她,“没事的,我马上回来,等我好消息。”   说着不再等碧朱的下句话,打开门便走。   这夜她简单地扎了个髻,穿着黑衣,素颜,被人发现也不会怀疑是“贤妃”。她小心翼翼地躲过四处巡逻的御林军,紧张地寒冷都忘了,只见着机会就往侧门挪。估计柳行云带走了大半随行军,行宫略偏僻一点的地方就空荡荡的,让白穆的动作方便了许多。   行至侧门,守门的人都没有,她顺利出门,才发现并非没有,而是都被打晕了躺在墙外,心下再次感叹慕白的心思细腻。   一路飞奔到马场,大冷的冬日,白穆沁了一背的汗水,见到慕白安详地在马厩边喂马儿吃草,扫到他温煦的脸,才稍稍放下心来。   也不知为何,他这张脸,总让她提防不起来。   “慕公子,我要的东西呢?”白穆开门见山,压平了气息问道。   慕白抬首见她,微微一笑,眼底的徐光便像温泉水般缓缓荡开,“我的玉呢?”   白穆犹疑了一下,从胸前衣襟里取出那块玉。   那玉的质地自是不说,上面刻了个“白”子,许是他们白子洲什么重要的物什。   “慕公子可否先将我要的东西给我?”白穆握紧了手上的玉,不掩防备地看着慕白。   慕白又是一笑,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拿出令牌,递到白穆眼前,“裴公子的御林军令。”   白穆仔细看了看,这东西他在裴瑜身上见过,一般她见过一眼的东西便不会忘,旁人做出来的假货她也认得出来。   眼前这令牌,还的确是真的。   但白穆还是有些不相信慕白会这么轻易将令牌交给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笑容真诚,眼底的温煦也不似做戏,才缓缓伸出手,拿回令牌。   “你……就是要回玉牌这么简单?”白穆问。   其实她在犹豫要不要把玉牌还给慕白,毕竟她手无缚鸡之力,万一慕白拿到玉牌之后出尔反尔呢……   “娘娘若是要留着也无碍。”慕白轻笑道,“那不过是母亲交给我,赠予未来妻子的定情信物而已。”   白穆心中一窘,递出玉牌,“还给你吧。莫要怪我小人之心,公子若是了解皇宫为何物,也定能体谅我……”   慕白却不立刻伸手去接,只道:“娘娘不喜皇宫?”   白穆皱眉,这慕白,平日也没有这么多废话,“玉牌你还要不要了?我要回去了。”   “既是不喜,不知娘娘为何会入宫?”慕白微微笑着,没有要接过玉牌的迹象。   “本宫需得速速回宫!慕公子请注意自己的身份!”白穆低斥。   “在下唐突。”慕白接过玉牌,拱手赔礼。   白穆不欲与他多说,转身就走,却见不远处的一座山头仿佛挂满了星辰,明亮的火把像是一条巨龙在山头盘踞,照得雪光都带了别样的昏黄。   白穆心下一跳,更是加快了步伐,还未走出马场便与奔来的碧朱撞了个满怀,“阿穆!刚刚少爷带伤回来,说他和皇上在山上遇到刺客,皇上受伤失踪。他带着行宫剩下的全部人马一起上山了!我见没人管,便来找你。”   刺客?受伤?失踪?   白穆又看了一眼蜿蜒得巨龙似得火把,突然觉得手里的令牌烫手。   柳轼要御林军总领的令牌,商少君偏偏在与柳行云单独相处的时候遇到刺客,是不是他们早在策划政变,这一切都是他们的安排?   白穆转身便奔向马厩,却被人一手拉住。   “娘娘姓穆?不知是哪个穆?”   白穆第一次觉得慕白这样讨厌,咬着唇甩开他的手,奔到马厩找到她的小红马,翻身上马。   碧朱这才反应到还有旁人在,连忙改了口,跟在白穆身后大喊:“娘娘!娘娘!山路险滑,不宜骑马!”   但白穆好似未听到她的话,扬鞭就走。   碧朱都未料到白穆会这样大的反应,跟在白穆身后跑,“娘娘!骑马危险!你别骑那么快!”   碧朱的叫喊声被厉风一刮即散,白穆充耳不闻,只在脑中重现慕白教她骑马时候的各种要领。   她才学会骑马两日而已,但她自信并不笨。就像她入宫前大字不识,如今她读完的书卷已经能堆满半间朱雀殿。   许多东西,她见过一眼,便不会再忘。   白穆策马疾驰,朝着火龙的方向,也不知用了多久,看到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山腰,听到嘶鸣的马声皆是一怔,回头看住她,用看陌生人的眼神。   “皇上呢?”白穆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沙哑,一句话问出口,竟没有一个人回答。   白穆稳了稳气息,“本宫贤妃柳如湄!”   话音落地,正好人群簇拥中出来一个人。   “裴总领,皇上呢?”白穆直接问裴瑜。   裴瑜是见过白穆素颜模样的,因此只是愣了一愣便反应过来,拱手道:“回娘娘的话,柳将军已经带人进去寻找,我等在此围堵刺客!”   “蠢货!”白穆大斥。   众人第一次见向来端庄的贤妃这样大的火气,皆是一愣。   白穆骂是骂,却不能解释下去。毕竟她怀疑柳行云有意陷害商少君,总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理由来,她自己都还算是柳家人。   “本宫要上山。”白穆冷声道。   “娘娘,山上可能还有刺客,娘娘不可上山。”裴瑜跪下道。   “让开!”白穆的着急溢于言表。   “卑职明白娘娘担心皇上安危,但娘娘上山并帮不上忙,娘娘慎行!”裴瑜不肯让道。   “本宫命你让开!”白穆大喝。   裴瑜却还是不动。   “娘娘,奴婢带你去。”   白穆还未听清来者的声音,身子一轻,被人带着飞快越过聚在山腰的御林军。   “玥姑姑……”白穆诧异地看着行轻功带她前行的女子,她从未见过哪个宫女会武的,看起来武功还不差。   一路风很大,遍地的雪,不时能听见附近有人高唤“皇上”的声音,白穆看着一望无际的白和零星的几点火光,心中像是缺了一个大洞,任由冷风呼啸着直贯而入。   “娘娘,你想往哪边走?”莲玥低声问道。   这些日子莲玥虽然一直在身边,但白穆觉得她是太后那边的眼线,和碧朱一样不太待见她。就算是此刻,她带着她上山,白穆也会怀疑,她是出于什么目的?   “人少的地方。”她也顾不及想那么多了,只要能顺利找到商少君就好。   莲玥果然带着她越走越偏,御林军的喊声渐渐消失,路也越来越黑,莲玥拿出了火折子。   “你为何要带我进来?”周围太过安静,又冷,若不说点话,白穆只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莲玥的声音仍旧冷静,“奴婢从未见过娘娘如此激动,想必自有缘由。”   “待会若有什么事,你便自己先走,不用管我了。”   “奴婢既奉太后旨意随娘娘左右,必保娘娘安全。”   莲玥的话刚刚落音,一股寒气逼来,清脆的兵刃交接声。   暗处窜出几名黑衣人,各个手执长剑,莲玥一把将白穆推开,喝道:“娘娘先走!”说着便与那几人纠缠起来。   白穆毫不迟疑地继续往深处走,既然有刺客,至少说明方向是对的,至于商少君……   商少君,你一定不能有事。   ***   白穆也记不得自己到底向前走了多久,一片黑暗中她忍不住大喊:“商少君!”   走到最后,她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固执地往前走,直到一声声野兽的嚎叫打破暗沉的静谧。白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了起来,只朝着野兽嚎叫的声音跑去。   不多久她便看到了传说中的熊。   商少君心心念念要猎到,昨日还说要送她一对熊掌。可现下那只熊浑身浴血,一掌已被砍下,另一掌正对着前方的人挥过去。   白穆想都来不及想,抽出自己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对着它的眼便投了过去。   那熊浑身是血,它身前的人同样浑身是血,尽管没有野熊接下来的一击,他仍旧踉跄着倒了下去。   白穆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奔过去抱住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离那只熊更近了。   野熊已然暴怒,此时再受一击,更是怒不可竭,一双眼里透着幽蓝的嗜血光芒,盯着白穆就一掌拍下来。   白穆紧紧抱着晕厥的人,声音细小却不断重复地喊着:“商少君……”   她整个人将商少君挡住,似乎这样一挡,那只熊只会伤到她,而不会伤到她护着的人。   疾驰的厉风在耳边闪过,白穆只觉得背后一阵剧痛,两眼蓦然迸出血光,耳边都是嗡响。   血光,腥气,嗡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许久。   许久之后白穆才清新过来,发现背后撕裂般的疼痛,而自己还活着。   她忍着剧痛挺直身子,四下望去。   雪白尽数被鲜血染红。   十几名刺客的尸体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刚刚狂性大发的野熊身上有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断了一掌,直到现在还在淌血,只是它的眼神已经迷糊,不知是短暂的晕厥还是已经断气。   而她护着的商少君,浑身冰冷,身上有剑伤,流出的血带着黑色,应该是中毒。内伤她看不见,只知道他几乎已经没有了气息。   滚烫的眼泪只在一瞬间就流下来。   她以为她已经流够了眼泪,她以为她已经足够坚强,她以为她一定会等到她要等的人。   “商少君商少君……”   她抱住他,希翼自己的体温可以给他少许温暖,希翼自己的呼唤能让他再睁开眼,就像他曾经将她唤醒的那样。   不知是因为自己心底泛起的绝望让她的身体渐渐冰冷,还是背上不断流出的鲜血让她的意识愈渐模糊。   迷迷糊糊中,白穆似乎回到一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她初见商少君的那个夜晚。   那时她在商都找阿不五个月了。   那时她满心期待地在商都等着爹娘来与她团聚。   那时她缝好了嫁衣等着“义父”帮她找来她的未婚夫婿。   静谧的小院里落下了那年的初雪,她时不时地看一看渐渐被白雪覆盖的小路,看到阿爹熟悉的身影时连忙端上热好的菜。阿爹却一把推开门,拉着她的手便要走:“傻丫头!丞相的义女是那么好做的?我带你走!”   她不愿,阿爹却说:“你不知皇上已下圣旨,召丞相义女入宫?你想一辈子待在后宫不成?”   她整个人都傻了,包袱都来不及收拾,跟着阿爹往城外跑。   他们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   满满的御林军,穿着银白色的盔甲。   为首那人独骑马上,明黄镶边的锦衣随风飘摆。   她稍稍抬头,就被城门口耀眼地火光刺得睁不开眼,只感觉到暗黑天空下飘来的雪粒子打在脸上,沙子一般,看着他骑在高马上慢慢地走进她,逆着光的脸越来越近,她被阿爹勒令低头,却被他一手抬起下巴,盯着她,笑着问:“你就是柳如湄?”   然后她看到了他的脸。   眼泪猝不及防地盈满眼眶,她惊喜地搂住他的脖子,“阿不,你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真相就是这么狗血……请叫我狗血西……被雷到的孩纸们可以浮水了~   这个故事最开始是用第一人称写,期间各种修改重写,写到五万多字的时候又被我全部推翻,用第三人称重写。我都不知道自己为啥对它有这么大的耐心……   但是不管重写多少遍,写到阿穆和商少君初见这一幕的时候还是会难过,或许因为它是一个故事的终结,又是一个故事的开端。   以下是我很喜欢的第一人称版本:   梦里又回到初见商少君的那个夜晚,天正飘着雪粒子,一颗颗打在脸上,沙子似的。他骑了一匹俊俏高大的白马,天是黑的,可城门口的火光那样耀眼,他逆着光,骑在大白马上“嘀嗒嘀嗒”地走近我,弯身抬起我的脸,“你就是柳如湄?”   我也看到了他的脸,惊喜地搂住他的脖子,“阿不,你终于回来了!” 11、真假恩人(六)   “阿不,你终于回来了!”   白穆浑身一个激灵,猝然恢复了知觉。   身上很冷,心底却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支撑着她移动麻木的手脚。   她站起身,点着火折子,看了看那只野熊,确定已经没了气息,环顾四周,没发现可以敝身的山洞。她冷静地回到商少君身边,没有再喊他,也没有再哭,深吸一口气用力将他拖到野熊的身边。   野熊个子大,皮厚,体温尚未完全冷却,贴在它身边总比埋在雪地里好。   接着她回忆了一下来时路,顺着原路返回。   来时路黑,她又焦急,并未注意自己竟还穿过一片树林。尽管是冬日,林子里只剩下载着雪的枯木,但这样一片林子,极容易迷路,若不是白穆记性好,恐怕会在里面不停地兜圈子。   因为来时横冲乱撞,白穆也弄不太明白她到底走的哪条路,只依着感觉不停向前。   她留在商少君身边只是陪着他等死。   她得出去找人来救他。   她一定要走出去,哪怕只剩最后一丝力气。   这个夜晚似乎十分漫长,暗沉的东方似乎永远不会再被晨曦点亮。白穆受伤的后背一直在流血,尽管她并察觉不到,她的步子越来越缓越来越小,她也未察觉到,甚至天空下起棉絮似的雪花,她也未察觉到。   直至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恍惚见到那人的脸,觉得是可信赖之人,心下蓦然一松,整个人都瘫软下去,跌在雪地里紧紧拉住那人的衣袂,“商……商少君……救他……”   ***   碧朱在行宫等了整整一夜,直至凌晨时分,日头东升,将雪山顶端照出灿亮的金黄色,寂静无声的行宫才渐渐有了人气。   许多与她一样的宫人聚集在行宫门口,一见到大队人马和明黄色的幡旗便齐齐跪下。碧朱瞥见十六人抬的软轿被帷幔罩得结结实实,一众人等面色虽是凝重,却少了许多恐惧与不安,想是皇上已经找到了。   这队人马到达之后,随行的御医也跟着忙碌起来。   碧朱等了许久,未见白穆的身影,想去打听,任何人都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说皇上已无大碍,不说御医救的是谁,也不说到底是否见过贤妃,求见皇上也是无果。   直至正午,日头照得积雪的芒光格外刺眼,碧朱在商少君的房外跪了足足三个时辰,陵安才从屋内出来,看见他就抚了抚额。   “阿碧姑娘,你在这儿跪着也是无用,回去等消息吧。”   碧朱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对着陵安磕头,“陵公公,阿碧长在丞相府,还从未这样求过人,今日就算求求你,你告诉我,里面的人到底是不是我家小姐?皇上无碍,我家小姐呢?只要公公一句话,阿碧就不在这里碍您的眼了。”   陵安重重叹了口气,扶起碧朱低声道:“去门口等着吧,若是今夜还不回来,恐怕也是回不来了。”   碧朱瞪大了眼,盯着陵安。   陵安是商少君的贴身太监,跟了商少君二十几年,尽管如今商少君做了皇帝,他的性子仍旧温顺,“柳将军已经率人在山上找了,你去等着消息就是。”   碧朱失神地点了点头,皇上找到了,阿穆又失踪了?   这一日过得异常缓慢。从前碧朱喜欢冬日,觉得雪漂亮,可以堆雪人来玩儿,穿着厚厚的棉衣特别温暖,还特别安全的感觉。可这一日夕阳洒在银白色的雪地里时,碧朱只觉得苍白,一切都苍白到令人害怕。   是她不好。   都是她不好。   当初她和白穆识得,是因为白穆在酒楼说书。每三日一个酒楼,整个都城的酒楼几乎都被白穆转了个遍,每到一个酒楼她都能模仿那酒楼当红的说书先生说书,说得一字不落,动作表情都惟妙惟肖。那时“穆先生”红遍都城酒楼,她觉得好奇,便老是去看,结果发现,“穆先生”并非先生,而是个大姑娘。   而“穆先生”每次在说书结束时讲的阿穆和阿不的故事,其实是她自己的故事。   那时都城人人都知道,有个叫阿穆的姑娘在找她的未婚夫婿阿不,他们在连理树下定终身,却在选嫁衣时走散。   那时也正值当朝太子与丞相之女柳湄婚期将近,碧朱识得白穆之后,常常带她去丞相府偷偷看柳湄,其实是看她的嫁衣,因为白穆说要制出一件最最漂亮的嫁衣来。   可惜喜事变丧事,柳湄意外身亡。碧朱自然伤心不已,见自家老爷仿佛一夜苍老,便想到了白穆。   白穆擅仿,若她能在老爷面前学一学小姐,或许能缓一缓老爷的思女之心。   碧朱当时的想法只有这样简单而已,于是向柳轼引荐了白穆。   却不想,这一荐,改变了白穆的一生。   若不是她,阿穆不会进宫;若不是她,阿穆不会在宫中吃那样多的苦;若不是她,阿穆今日也不会生死未卜。   碧朱甚至暗暗下了决心,若是白穆这次真的出事,她马上便随她去了,到地府向她请罪。   但柳行云终究是回来了。   带着奄奄一息的白穆。   御医称白穆的背该是受了野兽袭击,好在野兽的力度不是太大,并未伤及五脏六腑。但她失血过多,而且在雪地里躺太久,寒气入体,是否能醒来要看她的意志,而且即便醒来,日后身体也会落下顽疾。   碧朱不管御医的那些个即便,几乎是日夜不眠地照顾白穆,祈祷她会清醒过来,但行宫的医药条件比不得宫里,白穆背上的伤口渐渐愈合,气息却日渐衰弱。   这夜,碧朱在白穆床头沉沉睡去,迷蒙中梦见白穆醒来,高兴地睁开双眼,却见身边站了一人,吓得差点高声大叫。   “在下慕白。”慕白及时捂住了碧朱的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把这个给她服下,明日她便会醒了。”   碧朱当然记得慕白,也记得白穆说过他是白子洲的人,但白穆偷他的玉牌在先,他为何还平白无故地救她?   “是真的?”碧朱虽然三日未好好睡过,脑袋还算清醒。   “你若不信,再过两日,她便该咽气了。”慕白肯定道。   碧朱定了定心,决定先拿过来再说,可是手刚要触到瓷瓶,慕白却突然将她收回。   “姑娘可否先回答在下一个问题?”慕白笑道。   “什么?”碧朱略有不耐。   “你家娘娘可是姓穆?哪个穆?”   碧朱看着慕白在夜色里仍旧清亮的眸子,眨了眨眼,在榻边坐下,冷声道:“你走吧,这药我不要了。”   本来她就不确定这慕白所说是真是假,谁知道是不是什么毒药呢……他还问这样的问题。关于白穆的过去,虽然她清楚,却从来不敢泄露半句。宫里视白穆为敌,视柳丞相为敌的人太多,她不愿因为自己伤到白穆想要保护的亲人。   慕白也未再逼问,只是沉默了半晌,放下药瓶,临走前叹气道:“姑娘尽可放心喂她服下。”   挣扎了半晚,碧朱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喂了一点药丸给白穆。不想凌晨时分,便听到白穆的呼吸有力且均匀起来。碧朱一喜,便将所有药丸都给她送下了。   白穆觉得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睡了很久很沉的一觉,已经有许久,她都不曾睡得这样安稳。   待她醒来时,正好看到碧朱熟睡的脸。   她有点记不得自己为何是趴着睡,而床边的莲玥见她睁眼,笑了笑,行过一礼便出门了。   她想要转正身子,稍稍一动,就觉得背上撕裂般的疼,那个暗沉不见天日的夜晚也随之在她的脑袋里重现。   “阿碧……阿碧……”白穆本是不想吵醒碧朱,但此刻她有些急不可耐。   碧朱迷迷糊糊中听见白穆的声音,马上就清醒过来,睁眼见白穆正看着她,一时不知是哭是笑,有些语无伦次:“你真的醒了……你终于醒了……阿穆,哦不,娘娘……吓死我了!”   “阿碧,商……商少君呢?”白穆刚刚醒来,声音沙哑而干涩。   碧朱懵了懵,这几日她在白穆床头打转,哪里来的心思去管别人?行宫里各种传言,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娘娘,皇上很好。”莲玥正好回来,手里拿着一盆热水。   “娘娘,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回来?”碧朱并不关心商少君如何,担忧地问白穆。   白穆的心放下来,松口气便无力再说什么。   “娘娘,奴婢已向皇上禀报您的苏醒,皇上晚上会来看您。”莲玥声线平稳,淡淡道。   白穆轻轻地点头,便又闭眼睡去。   这夜商少君并未来看白穆,一连三日,商少君都未出现。   白穆似乎也不急躁,每日趴在床上安心养伤。到第五日的时候,她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她也勉强可以下榻。   一大早白穆便坐在镜前,等碧朱过来给她梳妆,结果却听见碧朱在外与人争吵。   “凭什么啊?那是我亲手熬的!你……”   “我阿碧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样欺负过!我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怎么着了?啊?”   “你们这些没眼的……等回宫了……”   白穆听不太真切,但她极少见碧朱这样大呼小叫的,不过片刻,便见她气呼呼地开门进来,见着她还特意挤出一个笑容,“阿穆,你怎么起来了?小心伤口裂开。”   “躺多了也累。”白穆拿起木梳,想要自己理一理头发,手臂却不太抬得起来,只好放下问道,“你刚刚为何与人争吵?”   碧朱努了努嘴,未答。   “阿碧。”白穆唤了一声。   碧朱“哼”道:“我昨日熬了整整一夜的参汤被人抢走了,能不吵吗?那汤对伤口恢复极好的,我特地给你熬的!”   “为何?”   即便是当初在宫中“失宠”的时日,也没人敢抢他们的东西。   “还不是那个裴雪清!”碧朱忿忿道。   “她?”白穆蹙眉。   “嘁,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救了皇上受了点伤吗……”碧朱不屑道,“阿穆你的伤比她严重多了!小题大做……”   她倾身去拿白穆手里的梳子,那梳子却被白穆捏得正紧。   碧朱看了白穆一眼,才见她正失神。   “是她……救了皇上?”白穆回过神来,松开手。   碧朱开始给她梳髻,“是啊。说是皇上被困在一片树林后,那林子诡异,只有熟知地形的纳雪族才走得穿,姓裴的就去了呗。还说什么她只身犯险,勇斗野熊……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呸!我看她走路顺畅得很,受了伤才怪!凭什么和我抢汤药!”   白穆垂着眼,并未搭话。   碧朱看了看镜子里的她,笑道:“正好,这几日皇上都陪她去了,你不用上妆。”   白穆仍旧垂着眼,沉默。   往常不用上妆白穆是会很开心的,碧朱凑上前去看了看她,再笑道:“阿穆,你说上次重伤是阿不把你唤醒的,那这次是不是我啊?”   碧朱察觉到白穆不太高兴,但她知道,只要提到“阿不”,她就会马上开心起来。   但这次她仍旧垂着眼,似乎并未听到她的话。   碧朱突然想到白穆知道商少君失踪时紧张的神态,是不是,她说错话了?   “阿碧。”沉默许久的白穆突然唤她,“替我上妆吧。”   碧朱见她已经抬起眼,镜子里黑色的眼底平静无波。   “上厚点。”她又说。   作者有话要说:唔……本来以为昨天那章狗血雷会雷出好多霸王,结果看了眼留言,好像木有……T T   我就这么冷么这么冷么这么冷么……………… 12、真假恩人(七) ...   在沥山逗留的时间因为这次意外而拉长。因为“舍身救驾”,纳雪族的裴雪清一夜成为皇帝的新宠,而原本备受恩宠的贤妃柳如湄,空有救驾之心,鲁莽行事下被野兽袭击,险些送命。   白穆又在屋内休息了三日才见到商少君,当然,不止商少君一人。   新宠裴雪清如初见时那般一袭白色纱衣,身段玲珑,面容娇巧,只是少了音乐与月光,少了几分空灵。她乖巧地立在商少君身边,不时悄眼看白穆,再看看商少君,又羞涩地垂下眼皮。   白穆是一如既往的浓妆,相比之下,媚俗许多。   “皇上万福。”她并未多看裴雪清,俯身请安,低眉垂首。   “皇上,我是不是真的不用给贤妃姐姐行礼?”白穆还未听到商少君让她起身的声音,便听到极为悦耳的声音带着几许天真问道。   商少君未许,她便不会起身,向来如此。   因此她俯身听着商少君温柔笑道:“你膝盖上的伤还未好,朕说免了便是免了。”   “谢皇上。”   “你也起来吧。”商少君转而对白穆淡淡道。   白穆站直身子,仍是垂着眼。   商少君在屋内的矮榻上坐下,裴雪清看了看他旁边空出来的位置,再看了看一直站着的白穆,退了几步,关心道:“贤妃姐姐的伤可大好了?皇上,就让姐姐坐你旁边吧。”   “清儿你坐着便是。”商少君拉过裴雪清,让她坐在他身侧,再看向白穆,“你也坐吧。”   碧朱连忙拿了一个凳子过去。   白穆服服顺顺地坐下,仍是敛目不语。   “你的伤如何了?”商少君闲闲地问。   白穆答:“很好。劳皇上忧心。”   “清儿看着也挺好的,他们还说姐姐差点命都没了,皇上,他们成天说瞎话,还笑话姐姐,说她不自量力自己非要上山,差点丢了命不说,还害得御林军找了大半日才找到。”裴雪清又道,“这话若是给姐姐听到,该多难过啊。”   商少君笑着拍了拍裴雪清的手,“待会朕便让他们都闭嘴,如何?”   “皇上果真体恤姐姐。”裴雪清略有失落地模样,漂亮的眼睛随即弯了弯,“不过姐姐也是值得的。哪像清儿,那日见到皇上浑身是血,差点吓死了。”   “清儿受累了。”   商少君怜惜地揽过裴雪清。裴雪清靠在他怀里,黑色的眼亮的剔透,又问白穆:“不知姐姐那日遇到哪种野兽?可有吓坏?”   白穆一直是垂着眼,此时略略抬起,凉凉地扫过裴雪清,“不太记得了。”   “啊?这都能忘?清儿可永远忘不了与皇上打斗的那只熊……”裴雪清又往商少君身上蹭了蹭,仿佛余悸未消。   白穆微微一笑,“自然比不得妹妹能干,在野熊的手下救出皇上,还只是伤了膝盖。”   裴雪清一怔。   白穆重新垂下双目,不再多言。   不得不说,美貌可以迷惑人心。   那日她昏厥之前,看到的就是裴雪清的脸,扯住的就是她的衣裙。那样一张漂亮的脸,干净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却原来和她在后宫见过的许多女人一无二致。   “皇上,清儿有些累了。”裴雪清诺诺道。   “那便回去歇息。”   商少君扶起她,白穆也跟着起身,行礼道:“恭送皇上。”   商少君回头看了白穆一眼,轻笑道:“爱妃也好生歇息两日。两日后启程回宫。”   白穆仍旧俯着身子,“谢皇上体恤。”   那两人前脚刚走,碧朱便慌张地扶住白穆,“疼不疼?伤口裂开没?裴雪清都嚣张成那样了,你还给她那么好看的脸色!”   白穆缓缓挪步往榻上去,自嘲地笑了笑:“与这种人计较,不值得。”   碧朱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从何时开始,白穆变得越来越冷静,冷静到似乎万物都入不了她的心。   ***   两日后回都城。太后想要安插入宫的女人已经在商少君身边,柳轼想要的御林军总领令牌也已经在她手里,不过暂时没机会交给柳行云。   裴瑜丢了令牌,这么些日子定然发现了。   白穆也不清楚是她在病中,所以外面有动静也传不到她这里,还是裴瑜不打算声张。正好这夜,柳行云前来看望病中的“妹妹”。   白穆和柳行云并没有太多近距离的接触,只把他看做年轻的小号柳轼了,因此极为防备。   但这夜乍一见他,还是愣了一愣。   她想起碧朱之前对她说:“你等着,不到半个月他就能白回来,比白面书生还白!”半个月前她看柳行云,还是一个刚刚从边关回来的粗犷将军,半个月后再看,竟真和碧朱所说的一样,白得文弱书生似的。   “妹妹何以这样看着哥哥?”一见到白穆,柳行云便调侃道。   白穆尴尬地挪开眼,给他倒了杯茶,“公子请用。”   柳行云扬了扬眉头,“你为何改了称呼?”   白穆淡淡道:“时时演戏,累。”   柳行云一笑,便似有阳光探入般灿烂,“想不到本以为你受父亲胁迫才不得已入宫,不想你对皇上还真是情根深种。可是‘时时演戏’,弄假成真了?”   白穆微微一笑,“公子想多了。我区区小女子只身入宫,靠的是义父和义兄。倘若皇上在和义兄独处的时候遇刺客丧命,柳家脱不了干系,我又何以在后宫容身?”   “父亲果然好眼光,找了名这样有自知之明的女子。”柳行云笑着举杯喝茶。   “公子过奖。”白穆拿出令牌,推到柳行云跟前,“这是义父让我给你的东西。”   柳行云似乎有些意外,“妹妹好本事。”   白穆微笑,“有件事,哥哥可愿如实相告?”   “请说。”   “此次的刺客……”   “不是。”白穆还未说完,柳行云便已经给了答案,“诚如妹妹刚刚所言,柳家还不至于选那么个机会引火上身。”   白穆扫了一眼令牌,未多言。柳行云却似乎料到她心中所想,笑道:“心思太多也未必都是正确的,这令牌一事,你莫要多想。”   “妹妹只管听义父和义兄的话便是。”白穆乖顺道。   柳行云别有意味地扫了她一眼,拿出几瓶药,“这些药对外伤是极好的,不会留疤。”   “多谢公子。”   “那裴雪清……妹妹聪慧,应该不放在眼里吧?”   白穆明白,裴瑜是洛家的人,裴雪清与他出自一族,自然和洛家脱不了干系,从前宫中只有洛秋颜针对她,今后恐怕还要多一个裴雪清。   “有义父和义兄在,妹妹自然敢不放在眼里。”白穆答。   “哈哈……”柳行云笑得开怀,“你还真是会说话。不过说得也不错,你既是从我柳家出去,无论从前你是否姓柳,今后不管发生什么,柳家不会弃你不顾。”   “妹妹明白。”   “那妹妹好生歇息,日后有机会……再见!”柳行云起身,拱手学着书生模样行了一个礼,面上的笑容一直不曾散去,深深地看了白穆一眼便离开。   第二日,白穆一早起来,又听见碧朱在外与人争吵。这次好像是为了回行的马车。   “阿穆……你去找一找皇上好不好……”碧朱入门就拉着白穆的手,可怜兮兮的模样,“你若不去找皇上说,我们的马车都要被人抢走了!”   来时只有一个贤妃,回程却多了个裴雪清,自己族里的马车不坐,非得说身上的伤还未好,贤妃的马车更为合适!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罢了,一样的。”白穆拍了拍碧朱的手。   “怎么能一样?他们什么纳雪族的破马车,怎么跟宫里的马车比?回程要赶上五六日的路呢,你从小远门出得少,现在身上还……”   “我是说若皇上有心,无论我去不去说,结果都是一样。”   何必自取其辱?   “可是……可是……皇上根本没来看过你!根本不知道你的伤有多重啊!”碧朱瞬间就红了眼眶。   她不明白,同样是为了皇上,白穆伤得丢了性命却要被人取笑,裴雪清不过是运气好了点,正好捡到昏迷的皇上罢了,她才不信她真的是在野熊手里救下的皇上!   “收拾行装吧,别想那么多了,乖。”   白穆擦掉碧朱的眼泪,碧朱却是越哭越凶,见白穆不肯改变主意,甩甩手气得出门了。   白穆妆未上,发髻也未梳,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有些发愣,连身后何时多了一人都未发现。   “娘娘当真不难过?”莲玥拿着梳子,第一次替白穆挽发。   白穆一怔,“你知道?”   “奴婢随娘娘上的山,看到了娘娘所去的方向,再看娘娘身上的伤,自然猜得到怎么回事。”莲玥的声音永远是淡淡的,没有高低起伏,仿佛沧桑的老人平静地讲述无关紧要的事情,“但那林子布局的确诡谲,奴婢随着柳将军找了许久才找到昏迷的娘娘。”   “我说了真相会有人信么?”   “不会。”   白穆笑了笑。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会相信。”莲玥道。   “你想说什么?”   “裴姑娘出身不好,想要入宫站稳脚跟,必须有个足够漂亮的光环。皇上是太后的心头肉,皇上所忧,必是太后所忧。”   白穆垂下眼眸,又笑了笑。   皇上所忧,必是太后所忧。   所以剥离和柳丞相的关系,太后想让裴雪清入宫,其实是商少君想让裴雪清入宫。要她入宫站稳脚跟,需要一个足够漂亮的光环,而她,就是那个编光环的人。   “一切本是计划之内的事情,不想会真遇到刺客,也不想娘娘会不顾一切上山。”莲玥熟练地为白穆挽发,“虽然也多亏娘娘,但事情终究要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你是想告诉我,其实皇上知道是谁救的他,却装作不知道?”白穆笑。   “娘娘觉得呢?”莲玥打开桌下的抽屉,选出几支钗,细致地替白穆插上,“这世上聪明人太多,而身为上位者,只能是聪明人里的聪明人。娘娘,发挽好了。”   白穆抬眼,又看镜中的自己。   她在笑,笑得眼角都弯了起来。   瞧,全世界都是聪明人,只有你一个,是笨蛋。   作者有话要说:哎,JJ这个抽啊,每次更新都想甩它两耳光啊…… 13、真假父子(一) ...   两日后,全部人马整装出发。依旧是来时的队伍,莫明其妙出现的慕白又莫明其妙的消失了,而来程时白穆一直挂记的“女子”以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方式顺利加入其中。此时她正站在所谓的纳雪族最上等的马车前,冷风飕飕地刮过颈脖。   情况比她预料的还要糟糕,或者说裴雪清比她预想的还要愚蠢,马车简陋到连车门都没有,只有厚重的帘布,一马拖的马车,要跟上队伍的速度,不知会颠簸到什么程度。明眼人一眼就知道是挑衅,明目张胆的挑衅。   也不知商少君这几日是如何宠的她,竟让她得意忘形到了这个地步,连自己尚未进宫尚未受封都忘了。   就在白穆滞愣间,碧朱已经风似的离开她身边,向前方奔去。   白穆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奈何背上的伤还未全好,走不了太快,莲玥一直扶着她才让她的身形不至于趔趄。   她远远地看见碧朱噗通跪在商少君马车前,一直磕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待她走近,就只听到碧朱哭着道:“娘娘身上的伤根本还没好!若是坐了那样的马车,必然会裂开,待到回宫,恐怕又去了半条命了!皇上您就算看在我家小姐的份上,给娘娘换辆马车吧!”   白穆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喊住碧朱,明黄色的车帘被掀开,商少君从中出来。   今日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锦袍,发髻束得随便,眼角还有几分慵懒的神态。看了碧朱一眼,便抬头看到白穆。   白穆俯身行礼,“皇上万福。”   碧朱知晓白穆不喜欢她这样,也不再哭着求了,只是跪在地上看着这两人。   天空下起细密的雪花,落在商少君的锦服上,平白添了细碎的花纹,落在白穆黑缎子似的发丝上,点点漂白。商少君未说话,白穆便一直俯着身,任由雪花渐渐如鹅毛般落下来。   “天冷,爱妃便与朕一辆马车吧。”商少君温温地开口,再看了一眼跪着的碧朱和俯着身子的白穆,便转身上马车。   “谢皇上厚爱。”白穆仍旧回了礼,抬头无奈地看了碧朱一眼。   碧朱立刻破涕为笑,连忙起身过来和莲玥一起扶着白穆上商少君的马车,一边低声叮嘱:“娘娘,皇上身边人多,轮不上我们来照顾您。但是娘娘若有什么不习惯,传唤一声阿碧就马上过来了。”   白穆点了点头,对莲玥道:“阿碧就劳烦玥姑姑看照了。”   这几日裴雪清定不会安生,碧朱若一时冲动惹了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娘娘放心。”莲玥仍旧语气平淡。   白穆入得马车,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马车比她原本那辆还要大上许多,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矮桌专门放书。商少君坐在矮几前,拿着朱笔批阅奏折,察觉到她进来,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头继续。   这样的场景白穆并不陌生。   她被盛传“夜夜受宠”的时候,商少君就是这样在她宫里,整夜整夜地批阅奏折。那时她偶尔弹琴给他听,偶尔趴在他案边看他用朱红色的颜料勾勒出她并不懂的字符,偶尔……   白穆笑了笑,随手在身侧桌上拿了本书来看。   “朕记得爱妃并不识字。”商少君未抬头,只是悠悠道。   白穆也未抬眼,“不会可以学。”   “学得还挺快。”商少君笑道。   “皇上盛赞。”白穆一如既往的恭顺。   商少君抬头看了她一眼,白穆仍旧垂首看书。   两相沉默。   白穆记得那时候商少君时常呵斥她:“你就不能如大家闺秀一般,好生看看书,写写字?再不耐绣绣花可好?”   她不识字。   宫里暗暗都在笑话,说她祖坟冒青烟借着柳湄入宫得宠已经够让人不屑了,居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野蛮村姑,琴棋书画样样不会,凭什么做妃啊?   “不会的可以学,不会回来的可会继续等?”一阵沉默后,商少君突然问道,带着惯有的温柔笑意。   白穆一怔。   她微微蹙眉,抬眼不解地望着商少君。   “朕相信你从前说的那些话。”商少君看入白穆的眼,认真而专注的神色。   那一团深邃的黑,让白穆一瞬失神。   她曾经等了这句话,许久。   她初初入宫,除了在商少君身边弹琴和沉默,就是哭和闹。哭着一遍又一遍地诉说她和阿不的过往,闹着让商少君承认他就是阿不。   她不明白为何几个月前还和她耳鬓厮磨私定终身的男子,再见就不认识她了。不承认他们的过往,说他早有意中人;不许她再唤他“阿不”,说他不会有这样愚不可及的名字;不相信她说的所有话,认为她别有意图。   宫里宫外她如何如何受宠传得沸沸扬扬,只有她自己知道商少君有多厌恶她。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对他哭闹,他也不得不做出宠爱她的模样,因为他刚刚登基,必须柳轼的全力扶持,柳湄死了,他只有无边无际地宠爱柳“如”湄来安定柳轼的心。   那时她顾不上分析这些,只觉得商少君日日过来,是想见她的,固执地认为他只是不承认而已。   于是那样哭闹的场面隔三差五的上演,她的脾气越来越差,闹得越来越凶,他在人前对她越来越温柔,人后却是越来越冷漠。   曾经日夜期盼听见的话,终于从那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白穆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冷静,冷静到在分析他那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你肯为朕只身上山,几乎送命,朕相信的确存在那个人,与你相爱,让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商少君重新挂上惯有的笑容,遗憾地扬了扬眉,“可惜朕当真不记得了。”   白穆淡淡一笑,“那皇上说这番话,是为了安慰臣妾?”   “朕只是想与你做笔交易。”商少君坦然道。   “皇上请讲。”   “朕知道你如今夹在太后与丞相之间左右为难,又发现了一些不该发现的事情……你只身在宫中,来历身份又注定你的处境尴尬,而且许多事情你未必知道……但你若全心帮朕……”   “皇上。”白穆打断商少君的话,“您这样的话,与之前的话相悖了。”   商少君怔了怔,随即笑道:“好。是朕不对,朕说过相信你,便全心信你!”   白穆曾经在反应过来商少君因为她是柳轼的“义女”而防范她的时候对他说,她深爱他,人是他的,心是他的,不管柳轼给她什么威胁她什么,她只会一直站在他身边。   “那爱妃可信朕?”商少君问。   “信。”白穆低眉浅笑。   商少君展颜,继续执笔,垂首看奏折。   白穆则合上书,凝视商少君,道:“那么皇上,您究竟想让臣妾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到新的一大章了~~~ 14、真假父子(二) ...   皇帝登基一年来首次出行便遇刺,皇宫内早就人心惶惶,各种揣测不息、传言纷飞,但待到商少君回宫,一夕间一切都平静下来,就连毫无身份背景的裴雪清被破例封作昭仪都未掀起多大风波。   前朝安稳,后宫却是“风起云涌”,大有鸡飞狗跳之势。只因刚刚复宠的贤妃柳如湄嫉妒心又起,不复初出朱雀殿的端庄娴静,容不得皇帝新宠裴昭仪,处处针对。偏生那裴昭仪正得宠又是初入宫中,宁愿与贤妃针锋相对也不愿受半点委屈。   是以,将将安宁了半年的后宫三日一小乱,五日一大乱。   洛秋颜因为染病未能随行沥山,大半月那病情竟仍未见好转,贤妃与裴昭仪在外斗得热火朝天,只有她的芙蓉宫最为安静。但这日,裴昭仪也在冷清的淑妃宫里坐了一坐。   “姐姐你为何只骂我?”裴雪清清丽的容颜满是委屈,美目泪水盈盈,“你抱恙在身,未见到贤妃那咄咄逼人的模样!我爹虽说没有什么官职,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好歹也是一族之长,我长到这样大也没人敢那样欺负我的!”   洛秋颜比一个月前消瘦许多,但与生俱来的大家贵气不见削减,卧在榻上咳嗽两声,好声道:“你既入得宫中,自然比不起在外头。你爹不曾教过你后宫是什么地方?那贤妃可是好相与之人?”   裴雪清的大眼眨了眨,无谓从中淌出,“我爹懂的还不如我多呢,洛老爷对我族有恩,我又想进宫……毕竟,皇上天人之姿……”   裴雪清的脸颊殷红,羞涩地垂下双目,随即冷哼道:“那贤妃有什么好怕的。若说我出身低微,她怕是连我都不及吧?也不知哪里来的野姑娘,攀上丞相就以为飞上枝头了。他日丞相一倒……”   “裴昭仪!”这次是洛秋颜身边的星竹出口,俯身道,“昭仪见谅,奴婢不得不替小姐提醒昭仪一句:有些事,心里明白就罢,祸从口出。”   裴雪清识相地闭嘴。   “你能邀得圣宠,本宫也为你高兴。”洛秋颜缓声道,“但贤妃,绝不像表面那样简单。你若想在后宫好生待下去,万事提点着些,锋芒不可太露。伴君如伴虎,皇上的宠,没有一个长盛不衰的。”   一提到皇上,裴雪清的目光又柔软下来,含羞道:“皇上待我极好的。今日贤妃挑剔我的穿衣,暗讽我穿得不好看,皇上还帮我说话,说他喜欢呢……”   裴雪清本还想继续下去,抬眼见到洛秋颜的脸色不太好,思及她恐怕很久未承圣恩,连忙闭了嘴,俯身道:“姐姐若无他事,妹妹便不打扰姐姐休息,先行告退了。”   洛秋颜略有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裴雪清一走,星竹便给她端来药,安慰道:“小姐莫要生气,皇上……”   “本宫气的是我自己……”洛秋颜恨道,“当初只想着送个美貌的入宫……哈,这下倒好,空有其表,愚蠢至此,还能指望她什么?”   星竹安慰道:“这世间像小姐这样心思玲珑的又有几人呢?小姐若想栽培她,不若再安排个机灵的在她身边提醒着?”   洛秋颜冷笑了一声,“罢了。不摔个跟头吃点苦是学不乖的。本宫还是比较好奇柳如湄这次又在玩什么把戏。”   “小姐宽心就好,把药喝了吧。”星竹将汤药送到她嘴边,“这样久病老爷担心,皇上也不便过来。”   洛秋颜垂眼看那汤药,眼神一凛,不期然一手打翻,“日日喝药日日不见好转!这宫里一群庸医!都说了让爹爹从宫外筹些药材过来,他们是不顾我死活了么?”   瓷碗碎在地上,溅了星竹一身药汁,她一惊,跪下道:“奴婢该死!奴婢今日便将消息放出去,让他们尽快送药进来……”   洛秋颜蹙眉扫了星竹一眼,躺回榻上,翻身便睡了。   另一边裴雪清出了芙蓉宫,带着两个宫女回她的探幽殿,不想正正碰上了冤家。   白穆身边难得的多了几名宫人,除了碧朱和莲玥,朱雀宫为数不多的宫女太监都尾随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堵住了裴雪清的去路。   裴雪清刚刚在洛秋颜那里受了训,虽然不一定听进心里,也不太想惹事,俯了俯身便带着身后两个宫女打算走。   “本宫记得昭仪对四妃的礼,不该如此简单吧?”白穆高声笑道。   裴雪清不理,径直离开。   “站住!”白穆喝道。   裴雪清略有些不耐,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回身笑道:“贤妃娘娘一直找清儿,不知是否清儿身上写着‘麻烦’二字,而娘娘就喜欢找麻烦呢?”   “本宫是在裴昭仪身上找‘羞耻’二字罢了。”白穆轻笑着打量了她一眼,“奈何找来找去,裴昭仪怎么看,都是不知羞耻为何物的人。”   “你……”裴雪清咬住唇,气得浑身都要颤抖了,却还是按耐住,“妹妹先行一步,娘娘自个儿慢慢找吧!”   “昭仪怎么不穿那一身白衣了?”白穆穷追不舍,“听说纳雪族自比雪的化身,最重心灵的干净剔透。本宫看来,若是都如昭仪这般污秽不堪,昭仪的族人们真该好好忧心一把啊……”   “你莫要欺人太甚!”裴雪清怒道。   “当初昭仪顺着本宫指去的方向找到皇上,却将本宫丢在林中不管不顾的时候,可曾想过是否欺人太甚?”白穆上前,冷然盯住她。   裴雪清心中有愧,眼神躲躲闪闪,但转念一想,这么多宫人在,若自己表现出心虚的模样,传到皇上耳朵里,让他怀疑自己撒谎,那今日的恩宠恐怕就要烟消云散了。   “人人都知当日是娘娘自己愚钝,在林中迷路,现在反倒怪罪在妹妹身上,还要抢去妹妹的功劳,娘娘又可知羞耻为何物?”   啪——   裴雪清的话刚刚落音,白穆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柳如湄!你敢打我!”   啪——   又是一个耳光。   “你是什么身份?敢直呼本宫名讳?”白穆冷声低斥。   裴雪清白嫩的左脸连着挨了两个耳光,迅速红肿,捂着脸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你……你又是什么身份?粗鲁卑劣的冒牌货……”   啪——   白穆打了第三个耳光。   啪——   紧接着又是一声,这一声,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仍旧扬着手的裴雪清,连哭都忘了。白穆一声冷笑才让众人回过神来:“好!很好!打得好!裴昭仪还真是识大体懂规矩敬重本宫!”   裴雪清整个人都怔住,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她……居然扇了贤妃一个耳光?她明明不想生事的……   “你们都看见了?去禀报皇上,说本宫要见柳丞相!让柳丞相来告诉裴昭仪,本宫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白穆狠狠瞪了裴雪清一眼,转身就走。   裴雪清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那一巴掌掏空了,也顾不上自己的委屈,想要去求洛秋颜,又想着自己刚被她训,转眼就打了白穆一个耳光,怎么还有脸再去求她?可她在宫中再无依靠,皇上或是太后怪罪下来,她该怎么办呢?   胆战心惊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她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宫人回复她说皇上并未去朱雀宫,她一颗心才稍稍放下。   皇上这样宠她,或许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吧?   朱雀宫里,碧朱心疼地给白穆敷脸,一边埋怨,“皇上不来看你便罢了!连御医都不宣!是真被那什么清啊雪啊的迷了心窍么?”   白穆少了白日里的锐气,垂眼不语。   “虽然我也看她不顺眼,但是阿穆,你也别太跟她对着干了,等淑妃病好了,她们两个联手,还不知道要整出多少事来!”   “娘娘,陵公公称皇上已经差人去传丞相,但今日太晚,大人恐怕要明日才能进宫。”莲玥正好回来禀报道。   白穆颔首,拿过碧朱手里的帕子,“阿碧,去准备晚饭吧,我饿了。”   碧朱皱着眉头又看了看她的脸才出门。   朱雀宫有自己的小厨房,一直都是碧朱亲自给白穆做饭,偶尔白穆也会亲自下厨。碧朱一边炒着菜,一边捉摸着这些日子白穆的变化。   自从沥山一行回来,白穆处处针对裴雪清,今日甚至不惜大打出手,这是她不曾见过的。但白穆在外头的话多了,在自己宫里的话却少了。   她问她什么,她也不答。有意提及“阿不”,她也不再像从前饶有兴致地一一道来。阿穆有心事,瞒着她的心事。   碧朱突然想到商少君遇刺的那个夜晚,白穆不顾性命地往山上冲,莫不是……阿穆改变心意,喜欢上皇上了?所以才对裴雪清诸多刁难?   碧朱对自己的这一认知又惊又喜,惊的是白穆居然放得下心里一直的念想,喜的是皇上本就是正主,那未婚夫什么的,她是为了让白穆高兴才附和着她说一定会回来。   碧朱决定趁着吃饭的时候好好问一翻,她和阿穆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是不能讲的!   “绿翠。”端着饭菜刚出厨房,碧朱就瞥见陵安消失的身影,逮住不远处的小宫女问道:“皇上来了?”   绿翠连连摇头,“陵公公过来回娘娘,皇上今日不过来了。皇上……”   小宫女有点犹豫,碧朱皱眉道:“皇上怎么了?”   “皇上去裴昭仪那里了。”小宫女低声道。   碧朱心头一滞,刚刚的“喜”便烟消云散了。   落花有意有何用?流水无情更伤人罢了。   碧朱一边叹着气,一边推开门,却见白穆坐在书桌边,脸是红肿的,笑容却格外的灿烂。   “阿穆,吃饭了。”碧朱唤道。   “哦。”白穆仍旧看着书桌上的什么东西在笑,半晌才恋恋不舍的起身,走到饭桌前都是带着笑的。   自从进宫,碧朱还未见过白穆笑得这样开怀,明明被人打了一个耳光,皇上还不闻不问……   碧朱好奇得紧,走到书桌边小心翼翼地偏头看过去。   啧,这有什么好笑的?   桌上放着一幅画,说画吧……也不像画。也不知是两团什么东西,云不像云饼不像饼的,偏偏还很对称,真难为那人能将这样的两团东西画得几乎一模一样。   上面还各写了两个字,字倒好看,还有些眼熟。   一团写着“一对”,另一团写着“熊掌”。   一对……熊掌?   作者有话要说:我默默地为阿碧补充了一个“= =”…… 15、真假父子(三) ...   柳轼进宫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昏黄的夕阳斜洒在庄严的琉璃瓦上,照映着瓦上尚未融化的积雪,别样的美。   朱雀宫向来人少,白穆又喜静,因此方一踏入,便更觉几分清冷。宫人们一早就得了吩咐,若见到丞相大人,要马上禀报。   若非要事,朝廷命官不可随便踏入后宫。但这次贤妃挨了耳光,总不能让她顶着红肿的脸颊挪去别的宫殿,柳轼又是她的“父亲”,皇帝格外准旨让他前来探望,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奴婢见过丞相大人,娘娘正在等您,请随奴婢来。”绿翠来朱雀宫不过半年,一张小脸稚嫩得很,领着柳轼便往正殿走。   柳轼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在想着什么,也未看绿翠一眼。   “老爷,您可来了!娘娘等您许久了!”碧朱一见柳轼,忙着推开殿门。   柳轼入殿便行礼,“微臣见过贤妃娘娘,娘娘千岁。”   白穆披着雪白的狐裘,趁着左侧的脸颊更加红肿,双眼亦是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刚刚哭过的模样。她一开口,声音都有些沙哑,“父亲何须如此,快快起来罢。”   柳轼起身,拍了拍袍子。白穆接着吩咐道:“你们都出去罢,本宫与父亲说说话。”   碧朱与莲玥带着两名小宫女恭顺地退下。   殿门一关,傍晚的朱雀宫便暗了几分,白穆的影子映在殿上,纹丝不动。柳轼抬头看住他,虽然身处下方,身形姿态却不卑不亢,一眼望去,还真像是严厉的慈父正锁眉欲责备爱女。   “娘娘大费周章请本相入宫,不会就是为了让本相陪娘娘等日落吧?”柳轼一开口,就透出几分冷意来。   白穆一抬眼,眼眶便红了一圈,“湄儿请爹爹来,只是想念爹爹了,竟也不可么?”   柳轼一滞,生生愣在了原地。   白穆虽然顶着“柳如湄”的名字入宫,但在他面前,除了初次见面,再也不曾扮过柳湄。刚刚她那一句话,神态语气,像极了他的女儿。   白穆一笑,刚刚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便烟消云散,“如何?丞相大人可想起小女子为何会入宫了?”   柳轼的眼神一紧,抿唇盯着她,显然是动怒了。   “丞相大人会忘记小女子为何入宫,这宫里人可忘不掉!”白穆微微起身,坐直了身子,睨着柳轼道,“小女子一直忘记提醒大人,白穆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也会有喜、怒、哀、乐,从前宫里人如何说,我可以装作不在意。但如今,凭空出来个裴雪清,便由着她在我脑袋上蹦跶?”   白穆怒道:“想必大人也听柳将军提及在沥山发生的种种。白穆唯恐皇上与柳将军独处时发生意外引祸上身,不顾生死救了皇上,却被她凭空抢了功劳,扔在山林不管不顾,说实话,这口气任是谁再好的脾气都咽不下!”   柳轼的眉头越皱越紧。   “可白穆一心一意为了大人着想,为了柳家着想,大人似乎打算置白穆于不顾?”白穆眉头微扬,头一次在柳轼面前不用卑躬屈膝。   柳轼的唇角一松,突然笑了起来。   低哑的笑声响在空旷的殿内,有几分了然,几分不屑,顿住后,盯着白穆道:“娘娘是否觉得,找到新的靠山,背脊都硬了许多?”   白穆一怔,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太后让你演这样一出大戏,到底想让老夫如何?”柳轼眼神渐渐冷却。   白穆听他这样一问,捏着的心稍稍放下,微微笑道:“丞相果然好眼色。的确是太后一手安排,让我引大人入宫。至于原因……太后又怎会与我明说?丞相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她撞破太后与柳轼的JQ,柳轼知道,太后却不知道,看来二人必有隔阂。至于太后为何大费周章引他入宫,她也的确不知道。   “太后只说丞相大人最近久病不愈,恐怕是腻在家中太久,我得让您出门多走走,才不失孝顺。”白穆淡淡地转述。   她也只是顺便提醒柳轼,宫中还有这么个“义女”存在,她可不想真等洛秋颜病好,和裴雪清合力对付她,他却一旁看笑话。   柳轼没有再说话,沉默半晌才道:“微臣先行退下,娘娘保重!”   柳轼一走,白穆就速速起身,但一想到门外的莲玥,便缓下步子。   若她所猜不错,柳轼现在必然去摘星阁见太后了。莲玥不在,她还可以壮着胆子跟过去一瞧究竟。但莲玥在,就算她素颜,也别想在她眼皮底下偷偷出去。   ***   五日过去,风平浪静。   裴昭仪打过贤妃一个耳光后,后宫突然安静下来。太后和皇上并未责罚裴昭仪,只是口头责备了几句。众人猜测,许是贤妃受挫,知道自己不是裴昭仪的对手,便自行收敛。但裴昭仪愈加得意风光,几次甚至找到了朱雀宫,奈何贤妃称身体不适,闭门不见。   碧朱这几日也在纳闷,从前白穆是不喜欢身边有其他人,可不管怎样,不会排斥她在身边。这两天到了夜晚,连她都不让留在外殿,必须回自己房间歇息。   是夜,月凉星稀。   安静的宫殿内突然“嘎吱”一声响,月光洒入,随即人影闪过。   白穆只在书桌边留了一盏暗灯,似乎并未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托腮看着那身影道:“想不到皇上的翻窗技术如此娴熟,真让臣妾震惊。”   商少君丝毫不觉狼狈,大方地拍了拍自己的袍子,“啧啧”道:“朕不辞辛苦来看爱妃,爱妃却这样挖苦,朕好生难过。”   商少君嘴里说难过,面上却带着春风般的笑容,极其自然地坐在白穆身边,一手揽住她的腰,“阿穆在写些什么?”   白穆的身子微微一颤,转首看住商少君,目光沉静。   昏暗的烛光并未使得商少君的脸模糊,反倒令他的眸子更加的透亮好看。他微笑着,一面拿过白穆手上的笔,一面道:“朕记得你从前说过,你叫白穆,朕一直喊你阿穆。”   白穆的长睫颤了颤,迅速垂下。   商少君的手里的笔停下,白纸上便出现一个“穆”字。   “朕说过相信你说的话,当然尝试着与你一道找你想找的人。”许是夜色太温柔,商少君的话语都带着别样的缱绻。   白穆并未抬眼看他,只是凝视那个“穆”字许久,拿过商少君手里的笔,淡淡道:“今夜皇上还有什么要交待臣妾的?”   商少君看着白穆在纸上一笔一划,缓缓道:“明日你去仪和宫见太后,拖住她,越晚越好,最少要到子时。”   白穆专注地写字,写完后搁下笔,答道:“好。”   她也写了一个“穆”字,每一笔都与商少君的那个“穆”字一模一样。商少君略带诧异地看向她,“你竟能写出与朕一模一样的字来。”   白穆垂了垂眼,抿出一个笑容来。   你当然不记得了。   她学会的第一个字便是这个“穆”字。那时他一面嘲笑她竟然不会写字,一面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一面笑着在她耳边嘀咕:“阿穆……啧……姑娘长得不好看,名字被我写出来就这样好看了。”   ***   第二日,白穆看好时间,算着太后约莫用完晚膳,便带着碧朱和莲玥去仪和宫。   今夜的仪和宫一如往常,只是因着十五,多点了许多灯笼,显得尤为光亮。太后对白穆的到来颇为讶异,毕竟从前白穆连早安都少请,晚上便只有那次香囊事件受了传召才过来。   “湄儿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太后一如既往的和善,打发了所有人后拉着白穆的手亲切问道。   白穆早便预好该怎么反应,说些什么,沉默许久后才开始幽幽诉说。   “上次爹爹过来,将如湄狠狠教训了一顿。”白穆委屈道,“但是如湄并不是来怪罪母后。只是近来如湄受了太多委屈,实在是不吐不快。”   太后轻拍她的肩膀,柔声道:“那你便说,哀家听着。”   白穆双眼一红,“说来话长,母后也知道,如湄向来不太会说话,劳烦母后耐着性子听了。”   太后慈爱地看着白穆,颔首。   于是白穆开始“慢慢道来”。从出发去沥山开始,中途如何生病,天气如何严寒,学骑马如何辛苦,到最后委屈满满地形容自己如何千辛万苦找到商少君,最后又是怎样忍气吞声地让人抢了功劳,自己却被人嘲笑。   一席话说下来,说了整整一个时辰。   “湄儿渴了吧?喝口茶。”太后亲自给白穆倒了杯茶递给她,叹息道,“哀家也能理解你的委屈,但身在皇家,凡事以大局为重。你乖巧懂事,心地又善良,哀家日后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如白穆所料,太后想拉拢她,难得她主动倾吐心事,必会好好劝导一番。这一劝导,又去了小半个时辰,最终太后握着白穆的手道:“今夜你便好好歇息。裴昭仪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笑到最后的才是胜者,日后扳回局面的机会多的是。”   白穆悄然看了看天色,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   “可是如湄并不愿用那些心机手段扳回局面,只是想要皇上的一颗心罢了。”白穆低声啜泣道。   太后的眸光微亮:“哦?哀家一直以为……你心中还是对那位未婚夫婿念念不忘……”   白穆叹了口气:“母后可想听听我与他的故事?”   贤妃的未婚夫……   当初白穆在酒楼说书找阿不,没多久便被人识出女子身份,个个夸她情深意重,为了寻夫花尽心思。柳轼收她为义女,虽然可以将她的来历身份掩去,那口口相传的故事却是无法销毁的。   久而久之,贤妃入宫前有位未婚夫几乎人尽皆知,而关于贤妃和未婚夫的故事,民间恐怕有十来个版本。   白穆毫不怀疑,不止是柳轼,太后和淑妃也必然在查那位“未婚夫”,偏偏苦寻无果。她突然主动提及,太后怎会不感兴趣?   白穆稳了稳气息,缓缓道:“如湄的未婚夫,其实……是个痴傻儿……”   作者有话要说:坐等高 潮…… 16、真假父子(四)   白穆初初识得阿不,或者说商少君的时候,一直认为他是个傻子。   她在凌河边捡回满身是伤的他,好不容易守到他醒了,问他名字,摇头,问他为何受伤,摇头,问他家住何方,摇头,问他饿不饿,摇头。   于是白穆只好唤他阿不。   他长久地沉默,在后院的石凳上一坐便是一整天,任由白穆如何逗弄他,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会哭,也不会笑。   他第一次说话,是白穆过于无聊,拿着镜子对着他,指着镜子里的人嘲笑:“啧啧,你说你怎么这么难看!又笨又丑不会哭也不会笑!”接着拿镜子对着自己,“呀,姑娘你真漂亮!整个商洛就数你最最漂亮了!”再将镜子对回他,问:“你看你旁边的姑娘好看不?”白穆一直都是自问自答,正要回答,他却说话了,斩钉截铁:“不好看。”   他第一次笑,是他伤愈,白穆拿家里剩下的布匹拼拼凑凑地替他缝了一件衣裳。穿上身后阿爹摇头说她又在欺负他,阿娘说乖乖哟这么俊的公子被你整成什么模样了,他却笑了,笑得非常灿烂。   他第一次哭,是白穆替他引走野狼,在床上昏睡三日后醒来,他握着她的手捂住他的眼睛,良久不愿松开,她察觉到手心一片湿润,也跟着红了眼眶。   住在白穆隔壁的柴福便是名大夫。柴福说他该是中过毒,那毒对大脑损伤极大,因此身上的外伤好了,脑子恐怕是坏了,记不得前尘往事。   白穆那时还期盼着他早日恢复记忆,这样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亲。   却不想他记起了前尘,也忘了她。   白穆对太后所说的,自然不会是全部事实。只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再真真假假地讲些他们在一起的趣事。   这样的趣事讲得多了,太后的兴致也淡了下来,催着白穆道:“天色不早了,湄儿早些回去休息罢。”   白穆看着也差不多到了子时,但昨日商少君说越晚越好……她略一沉吟,道:“如湄今日竟一点都不觉得困乏,母后,不若与我下盘棋?”   白穆已经在太后眼底看出一缕焦虑,本以为她会拒绝,不想她微微一笑,带着点宠溺道:“好,好,哀家今日就都依你了。”   太后的话并未结束,但白穆却突然间听不太清,眼前也渐渐模糊,太后似乎在说“你既想留在仪和宫,便留着罢”,又似乎在问“湄儿你困了”?   不困。   商少君说越晚越好。   不困。   商少君说越晚越好。   白穆的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脑子里回旋的仍旧是这两句话。但她的眼还未睁开,便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   “娘娘!娘娘你在哪里?娘娘你快出来!”   是碧朱的哭喊声。   白穆一瞬清醒,猛然睁眼,便见眼前火光冲天,一根横梁“轰”地落在身前,门太远,窗紧闭,四周滚烫的热浪越来越近。   一片嘈杂中,白穆只听见外面的宫人不停在唤:“仪和宫失火了!仪和宫失火了!”   另一面,太后与莲玥,连同另一名贴身宫女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鬼魅般迅速离开仪和宫。   “莲玥,都安排好了么?”太后沉声问道。   “娘娘放心。”莲玥颔首。   “玉茹,柳丞相那边呢?”太后问向另一名宫女。   玉茹亦是颔首,低声道:“此前奴婢查看过,一切依照计划,柳丞相前往西四宫,皇上的御林军也在附近潜伏。”   太后神色冷肃,吩咐道:“你去东南宫门等候接应哀家。莲玥,带哀家去东九宫。”   “领命!”玉茹略一拱手,便迅速没入夜色中。   莲玥带着太后微一转身,朝着东面的方向离开。   ***   太后的仪和宫火光冲天,后宫一片混乱,商少君的御书房却是烟香缭绕,矮榻上两人盘腿,相视而坐,对棋凝思,一派安逸祥和。   “皇上这一子下得妙。”商少君对面的男子笑意盈盈,悠悠道,“看似黑白混战,两方不相上下,一子下去,前有埋伏待,后有追兵赶,这黑子……怕是插翅难飞。”   商少君嘴角含笑,昵了对面那人一眼,“幸得贵人相让,赢不了便是朕愚笨了。”   “皇上心思巧妙,用人更是巧妙,微臣不得不服。”那人拱手佩服状,“只说后宫那人,性子执拧且难以捉摸,皇上竟不费吹灰之力收入囊中,微臣委实好奇皇上是如何做到的?”   “女人……”商少君微微扬眉,将棋盘中的黑子一颗颗捡起,“她要什么,给她什么,不日,你要什么,她给你什么。爱卿比朕更善于此道吧?”   男子一笑,“微臣哪敢与皇上相提并论。”   “给你的东西,送去丞相那里了?”商少君话锋一转。   男子颔首道:“此刻他正折道去东九宫吧。”   商少君脸上的笑容明明暗暗,眸子盯着棋盘,沉得瞧不见波光,“难为太后等了他这么些年,朕也算做了次孝子,让她见他最后一面。”   “一箭双雕,甚妙。”男子放下一颗黑子,轻笑道,“丞相不再,丞相之女皇上将如何相待?”   “丞相之女?”商少君嗤笑,“爱卿这是在取笑朕?”   “微臣不敢。”男子拱手道。   “哈哈……”商少君笑道,“爱卿以为呢?”   “微臣不敢妄下定论。”   正好窗外一阵风过,闪烁的烛光下黑色的人影随风而至,跪在商少君及男子面前沉声道:“回主子,一切顺利,仪和宫大火,太后与丞相同时赶往东九宫。”   商少君与对面人相视一笑,“下去罢,一切依计行事。”   黑衣男子跪在地上未动,似在踌躇。   商少君扬眉道:“还有何事?”   男子拱手继续道:“贤妃娘娘未能逃出,被困火中。”   商少君双眼微眯,睨着那人。   黑衣人未曾抬头,只是拱手跪在地上,等着商少君的指示。   半晌,商少君略略垂目,浓长的睫毛挡住本就微弱的烛光,黑色的眼底暗得不见涟漪。他微微抬手,五指一松,黑色的棋子便一颗接一颗地落入棋笥中,噼啪一串脆响。   他不曾抬眼,只是静静地瞧着那些黑色棋子,淡淡道:“无用之子,可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好多课,赶着去上课,要迟到了……T T 17、真假父子(五) ...   “皇上,朱雀宫送来一幅画,请皇上共赏。”门外陵安突然高声道,“不知皇上是要今日看看,还是留到明日?”   商少君似乎有些意外,沉声道:“送进来。”   陵安入内,俯着身子,双手举着画卷快步走向商少君,递到他眼前。   商少君不紧不慢地接过,解开上面的红丝带,慢慢打开,勾唇笑了起来,看了对面的男子一眼:“看来朕低估了柳丞相选人的眼光。”   说着便将画卷递向对面。   男子接过,看了一眼便了然笑道:“看来皇上要三思而后行了。”   ***   仪和宫失火,后宫大大小小的宫殿,但凡有闲的宫人都赶去灭火,连御林军都出动了一批。   白穆蜷缩在角落里,睁不开眼,也挪不动半分,仿佛稍稍一动,那火热的滚烫便会将她吞噬。她以为她就要死在火场里,待有人想起她的时候,就只剩下一片灰烬了。   突如其来一阵凉意将她包裹,她的身子一轻,便被一个清凉的怀抱拥着,迅速离开那片火热。   白穆连连咳嗽,被大火烘烤的脸颊烫得发疼,似乎要裂开,被浓烟熏浊的双目不断流出眼泪,浸得脸颊更疼。抱着她的人却没有丝毫放松,动作也不减缓,越往远处走,空气愈加清新,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也愈加明显。   “莲玥……”白穆刚刚停下咳嗽,便沙哑着嗓子低唤道。   莲玥身上,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兰花香。   莲玥不答,仍旧带着她迅速穿梭在宫道中。白穆的视线也渐渐恢复,才发现宫中大部分人都赶去仪和宫灭火,宫道上竟是空空如也,格外的寂静空旷。   “你要带我……去哪里?”白穆吃力问道。   今夜太后定是有要事,否则商少君不会让她拖住她。她也不会在提议下棋之后意识模糊,被扔在火场。定然是太后嫌她碍事给她下药,而仪和宫的火,恐怕也是太后故意放的,用来分散宫人的注意力,好让自己行事方便。   若非如此,莲玥怎会在这个时候有空来救她,带着她往别处跑?   但莲玥始终不答,直至带着她停在一处宫殿屋顶。   白穆虽然已经入宫一年,但平日不喜到处走动,这宫殿她并不熟悉,莲玥带着她绕了许久,也不知自己到底被她带到了哪个方位。   只是刚刚停下,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竟骗我!”是柳轼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隔着砖瓦,隐隐传来,“如此大事,你竟骗我!”   白穆见莲玥匍匐在屋顶听里面的动静,也跟她一样俯□,并且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一片瓦。   从上往下看去,简简单单的宫殿,甚至有些简陋。斑驳的四方桌上摆着茶具,太后坐在一边,一身黑衣,装束清淡素雅,悠然地拿着茶壶倒茶。   “哀家以为,丞相大人今夜打算沉默到底,不说话了。”她嘴角带笑,声带嘲讽。   “你与我说少宫在这里,人呢?”柳轼负手而立,眯眼看着坐在圆桌边的太后,沉声问道。   白穆心下一跳,少宫?   她从前对皇家的事并不了解,连当朝皇帝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入了宫才渐渐耳濡目染地知道些事情,半年前开始悉心研读史书,琢磨朝廷局势。   先皇子嗣单薄,但也并非只有商少君一人。   二皇子商少宫,她曾听人无意间提及,却从未细细研究过。只知道他与商少君都是太后所出。   出身低微的太后却生下先帝仅有的两个儿子,这也是她在后宫地位稳固的原因之一。   “哀家也以为少宫在这里。”太后垂眸,掩住了眼底的神色,“只是哀家此前与丞相说的,是西四宫吧?”   “你这是何意?”柳轼在人前从来是神态自若,难得此时竟皱起了眉头,“不是你嘱玉茹告知我改了地点?”   太后闻言,面上浮起了然的笑意,随即叹息道,“哀家这个儿子真是不省心,连哀家都算计……不过他准备得当真妥帖,连茶水都还是温热的。”   柳轼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一变甩袖便要走,太后突然道:“柳丞相可还记得,你与哀家的初见?”   柳轼一怔,刚刚抬起的步子生生放下。   “那年哀家不过十五岁,青澜湖上隔水一望,便望去了哀家的一生。”太后四十出头,却保养极好,并不显老态。   她伸手,动作娴熟地洗弄茶具,像是水乡里熟懂茶道的卖茶女,说话间脸颊染上点点桃红,“丞相说钟情哀家,非卿不娶,哀家相信,变卖家产与丞相一道入都城,吃尽苦头,等来丞相高中状元。”   太后不曾抬眼,声音像细水般温柔,还带着莫名的笑意:“丞相说与先皇家仇不共戴天,先报仇,再成家,哀家相信,入宫承欢,谄媚君心,只求为丞相贡献微薄之力。”   太后抬手,茶壶微倾,温热的茶水便随着泛白的水汽缓缓流出,“丞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哀家相信,皇上钦笔赐婚,哀家亲临主婚,举杯祝你夫妻同心,白首不相离。”   一杯茶斟满,茶水清涤,仿佛三月里绿意浅浅的春水。   “丞相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生足矣,哀家相信,庙堂之上遥遥相望,你已有权有势有妻有子,哀家只得当年青澜湖边你折柳相赠。”   太后放下瓷白的茶壶,声音仍旧轻缓:“丞相说会保住哀家地位,给哀家至高荣宠,母仪天下,哀家相信,但……”   太后抬眼,笑得双眼似要掐出水来,将茶杯推到柳轼跟前,“哀家不稀罕了。”   柳轼的眉头微微一颤,看着太后的眼,愈渐深沉。   “丞相可知,今日你若去了西四宫,等着你的,是什么?”太后眉尾微微一扬。   柳轼看住太后,黑沉的眸子里,竟有些许苦楚在悄然蔓延,“你那日都是骗我,想引我入宫杀我?”   太后缓缓摇头,“也并非全然骗你。哀家与丞相所诉的衷肠,可是句句属实。哀家的确爱着丞相,从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哀家无怨无悔不求回报地爱了整整三十年。”   柳轼的双拳紧紧握住,双眼微红,转身打开殿门往外走。   白穆只在脑中迅速分析着二人的对话。   看来此前在摘星楼撞到太后与柳轼,两人便是在商量今夜之事……但具体应该是怎样,商少君又从中作了什么梗,她一时还理不太清。   “丞相以为,没去西四宫,便逃过了这一劫?”太后又是一声冷笑。   白穆顺声看去,二人已经都在殿外,太后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飞快地刺了过去,而柳轼亦快速转身,一掌拍下太后手里的匕首,单手扼住她的脖颈,眉头紧蹙,“当年是我负你,但我已倾尽全力保你在后宫的地位,扶你做上太后之位,若非商少君突然回来……”   “再用力点……”太后被掐住了吼间命脉,声线变得尖细,“柳……公子……你……用力点,杀死我啊!”   柳轼的手微微颤抖,双眉紧紧皱起。   “柳公子……我爱了三十年,等了三十年,竟连你的名字都没有资格唤!柳公子……柳大人……柳丞相……哈哈……” 太后突然大笑,但喉咙被柳轼掐住,笑声非常怪异,“柳轼!你以为……这三十年我在后宫……是如何过来的?你以为……没有我,你如何坐上这丞相之位?又凭什么说是你扶我坐上太后之位?”   柳轼的神色渐渐复杂,缓缓闭上眼,手一松,太后便滑落,跌在地上。   “你给我丞相之位,我保你太后之福,你我本该就此两不相欠!”柳轼沉声道。   “哈哈……两不相欠……”太后跌坐在地上怅然大笑,“柳轼!你欠我的,这一辈子,穷尽此生你都还不清!”   一声落地,夜风刮过,冰冷而凄厉。   柳轼的身子猛然一颤,从前的冷傲从容仿佛都被那一阵风刮走,负手背对着太后,半晌才道:“我问你,那日与我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太后蹒跚着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灰层,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回到了在仪和宫时的端庄模样,她道:“丞相大人自己做过的事,都不知真假么?”   柳轼未语。   太后又道:“倘若是假,哀家今日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白穆环顾四周,没看出所以然来。   “商少君说他在这里。”太后缓步上前。   柳轼嗤笑道:“他说你便信?”   “那哀家就该相信柳丞相?柳丞相何尝与哀家说过一次实话?”太后冷笑,带着恨意,眸子里却又有笑意融开,“哀家用丞相的命与他交换,自然信他会告诉我实话。”   柳轼沉沉地盯着太后,突地自嘲一笑:“所以你就与商少君联手,商少君告诉你他在这里,你便相信!引我去西四宫让商少君杀我,妄想一己之力带他离开?”   “不愧是柳丞相,见微知著,这样快就猜到了事情始末。”太后扬声道。   “那结果呢?”柳轼不屑道。   太后笑,“结果?无论结果如何,哀家宁愿相信自己的儿子,也不会相信你,柳-大-人!”   最后那三字,太后一字一顿,似乎极为痛快。   白穆隐隐明白,他们口中的“他”,恐怕就是之前所说的“少宫”。太后用“少宫”引丞相入宫,让商少君借机对付他,甚至不惜纵火仪和宫,便是为了自己可以趁乱带“少宫”出去?结果商少君在其中动了手脚,“少宫”不在这里,丞相却到了这里……   那么……   白穆环顾四周,商少君的人应该埋伏在附近才是。   啪啪——   柳轼击了两掌,刚刚那殿内马上出来十余名黑衣人。几乎是与此同时,宫殿外墙上探出无数个箭头,齐齐指向了殿中的空地。   白穆匍匐在屋顶,放眼望去,火红的灯笼如同乍然被点亮的星辰,一个接着一个地亮起来,照得这阴暗的一隅刹那间恍如白日。   “丞相大人带着这么多刺客夜闯皇宫,可是来探望朕了?”商少君率先踏入殿中,简单的便服,玉簪子束发,黑发随着微风轻轻扬起,火光下尤为耀眼。   “将刺客拿下!”商少君脸色一沉,厉声大喝。   柳轼面不改色,冷然地盯着商少君,转而一笑:“老夫还真是养虎为患,小瞧你这只幼虎,这么快便长出獠牙利爪了!”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与商少君对视,“这一年来的刻意讨好曲意迎合,就是为了今晚?自己的脚跟都未站稳便妄想拔老夫的毛?”   柳轼说着,从袖间拿出什么轻轻一抽,“咻”地一声,绽放的礼花闪电般照亮天际,又一瞬消逝。   白穆下意识地起身看仔细四周的变化,刚刚一动,便被身边的莲玥稳稳压住,但她抬眼仍旧可以看见,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影正在向这间宫殿聚拢,人数比商少君带着的,多了两三倍不止。   白穆看清那些人的衣着,心下一顿。   当初柳轼让她拿到御林军令,原是为的今夜!   柳行云带着大批御林军将这宫殿再次围了一圈,柳轼神色自若地负手而立,太后静立在一旁,姿色端庄,不言不语,商少君站在柳轼不远处,同样地负手而立,眼底噙着微微笑意,淡定地睨着柳轼。   “父亲!”柳行云今夜一身书生打扮,全然没有了白穆初见他时的武将气息,入门便急声喊道。   这一声“父亲”,让柳轼的面色稍稍舒缓。然而,下一刻,柳行云便对着商少君行礼,跪地道:“末将救驾来迟!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单膝跪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   这一磕,磕得柳轼如梦初醒,神色大变下,眼中的悲凉如同这夜的冷风般肆意掠袭。   商少君睨着柳轼,笑意愈加深邃。   “你们可瞧见了?今夜谁人纵火仪和宫?”商少君目光冰冷,声笑懒散。   “柳丞相!”众人齐声回答。   “谁人随带刺客,挟持太后?”商少君扫过太后,暗芒在眼底一闪而过。   “柳丞相!”众人再道。   柳轼却一直盯着柳行云,太多的情绪充斥在眼中,最后只余甚少见到的殷红颜色。   “末将奉皇命,暂代御林军副总领之职,率御林军捉拿夜焚仪和宫、挟持太后的刺客!还请父亲体谅!”柳行云眸光低沉,带着冰凉的寒意。   “行儿……”柳轼低唤一声,声音是不曾听过的轻软。   柳行云却好似并未听到,上前一步扣住他。   柳轼有这他,并未反抗,垂下的眼眸掩住了眼底的神色,随他与大批御林军消失在夜色中。   白穆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何,突然想笑。   她在史书上读过那么多手足相残,父子相杀的宫闱“常事”,真正亲眼见到,这是第一次。   不觉得震惊,不觉得伤痛,只觉得冰冷,与可笑。   “皇上,仪和宫宫人来报,大火已灭,但是……”陵安不知何时出现在御林军中,从密集的人群中钻出,跪在商少君旁边,声音有些微颤抖,“但是朱雀宫的宫女碧朱在仪和宫哭闹,说……说……”   “说什么?”商少君略有不耐。   “说贤妃娘娘在仪和宫中,似乎……未曾逃出……”陵安的声音低到几乎一吹即散。   从白穆的角度与距离,并看不真切商少君此刻的表情。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乌云,掩住了倾洒下来的月光,商少君的身影被火光拉得斜长,风很急,那影子却一动不动,良久,他抬头看了一眼柳轼召出的黑衣人,淡淡道:“一个不留。”   他转身便走,不忘补充道:“上面那两个,莫要漏了。”   白穆察觉到莲玥的身子一颤,身子一轻,再一顿,便已经落在了商少君眼前。   “奴婢该死!奴婢已救出娘娘,特带娘娘来见陛下!”莲玥仍旧挟着白穆,力度不减反增。   白穆经历这整整一夜,头发凌乱,衣衫有被烧过的痕迹,脸上的妆也花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若莲玥不说“娘娘”,恐怕也没人认得出这样狼狈的女子,会是贤妃。   商少君上下打量着白穆,眼神在莲玥扣着她的手腕处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笑容:“莲玥如此忠心护住,真让朕刮目相看。”   莲玥一直垂首,沉声道:“主子在,奴婢才在。奴婢日后定然只为主子着想,绝无二心!”   “无二心,只怕会有三心,有四心。”商少君仍在笑,悠悠扫过莲玥。   莲玥扣着白穆手腕的手并未松开,另一只手从腰间拿出一只瓷瓶,揭开盖子仰面喝下,随后单手托瓶上举,道:“奴婢服下的乃是‘春殇’。”   白穆侧目。   春殇,她曾在书上见过。剧毒,一个月需得吃一次解药,否则逢春日全身溃烂而死。   商少君一个眼神,陵安上前小心地拿过莲玥手里的瓷瓶,嗅了嗅,点头。商少君便笑道:“莲玥在宫中多年,朕自然是放得下心的。”   说着他转眸看向白穆,道:“湄儿,过来。”   莲玥扣着白穆的手已经放开,白穆缓步过去,还未走出两三步,便被人抱了满怀,“阿穆辛苦了。”   商少君在她耳边柔声低语。   白穆垂着眼,低笑出声,道:“谢皇上体恤。”   作者有话要说:又刷了好久JJ才更新上……   姑娘们看我改了的文案,觉得肿么样?之前的貌似太简单…… 18、真假父子(六)   这个冬日似乎极为漫长。   连绵的雪再次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时候铺满皇城,一片素净安宁。但总有那么些不在阳光下的角落,受不了雨露,承不了风雪。   天牢的光线极为暗淡,似乎一年四季都靠着微弱的烛光勉强维持,由于不通风,充溢了极为难闻的味道。   但是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柳轼仍旧衣着得体,面容干净,立在牢房中负手仰望几人高的墙上细窄的缝隙,神情格外专注。   柳行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父亲。”他唤道。   柳轼回头,神色不再如那夜起伏不定,眯眼静静地看着柳行云,半晌,才道:“如此,你有什么好处?”   他千算万算,算不到柳行云会背叛他。   这唯一的儿子,从小他都悉心教导,倾尽毕生所学地培养,自认从无半分亏待,柳家的势力所及他也从不隐瞒,毫无保留地将一切交给他打理。   若不是柳行云突然倒戈,商少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快动得到他。   柳行云微微一笑,眉眼间与柳轼极为相似,“父亲忘了母亲是如何死去的吧?”   柳轼一怔。   “就算母亲的死跟您没有任何关系,那妹妹如何死去的,您还记得吧?”柳行云仍旧笑,黑色的眸子里却泛出冰冷。   柳轼在他第一问的时候嘴唇还动了动,想要解释,那第二问,却生生将他堵住一般,令他的面色渐渐苍白。   柳行云嘴角噙着笑,只悠悠道:“行云所作所为自问无愧于天地,今日来见您,并非为了解释,只是想提醒父亲,牢中清苦,父亲的罪又不是一日两日可定得下来的,不妨趁此机会好生想想,从前所作所为是否值得。父亲自行保重!”   语罢,没再看柳轼,沉着地负手离开。   ***   那夜之后,无论后宫还是前朝,都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击地措手不及。柳丞相一夜之间收监入狱,一连三日,朝中官员纷纷谏言,请求皇帝细查此事,不可轻下定论。向来温和亲善的皇帝静然听之,只宣少年将军柳行云入宫,当朝讲述事情始末,大臣们纷纷缄默,再不敢多言。   而仪和宫大火,正待修缮,太后遭挟受惊,移居僻静的西九闻风阁。贤妃娘娘事后重病,正好淑妃身体好转,后宫事宜便暂交由她来处理。   西九宫的闻风阁,阁如其名,安静地听得见风起之声。莲玥替太后挽好发,正要上妆,却被她阻住。   “总归无人看见,罢了。”   说是“暂时移居”,明眼人都清楚,那夜太后身着夜行衣,妆容清淡,哪里是被人突然挟持的样子?许是皇帝顾念母子情分,才有意给太后铺了后路,说是被“挟持”。这“暂时”的移居,恐怕就是后半辈子了。   莲玥本就不多话,太后这样说,她便放下梳子,准备出门去拿早膳。   “玉茹呢?”太后问道。   莲玥回头俯身道:“随柳将军出宫了。”   太后了然笑道:“哀家所料不错,女子多被‘情’字绕。”   莲玥答完话,正要退下,太后又道:“你也到了出宫的年纪,找个良人嫁了吧。”   “奴婢不敢。”莲玥忙跪下道。   太后瞥了她一眼,笑着拿起梳子,仔细地梳着鬓角,淡淡道:“你和玉茹都随了哀家十年,良禽择木而栖,不说在后宫,即便是宫外,这也是基本的生存法则,哀家并不怪你们。你既服下了剧毒,便好生为皇上办事。说吧,皇上让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话要传给哀家?”   莲玥跪在地上,略有踌躇,片刻,才道:“皇上说,娘娘想见的人,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   太后的手微微一顿,嘴角的笑容慢慢拉大,眼底的苦涩也愈加浓烈。   “见不到他,偶尔见得到皇上也是好的。”太后缓缓道。   莲玥脸上难得露出意外的表情,太后继续道:“哀家从入宫那日开始,便不曾预着有朝一日还能出去。哀家并不介意老死宫中。”   “你跟了哀家十年都不了解哀家,也难怪皇上了。”太后又是一抹苦笑,“说来哀家当年也不过是江南小镇里落魄人家的女儿罢了,从不曾想过这红砖绿瓦,金碧辉煌,荣光盛世会与哀家有半点关系,即便如今万万人之上,哀家也不过一介普通女子罢了。”   她不过心系丞相,甘愿全心助他,一脚便入了这深深后宫;她不过不甘任人排挤陷害,想要站稳脚跟保住性命,一脚便卷入了明争暗斗;她不过如天下母亲一般疼爱自己的儿子,想要事事周全,一脚便已万劫不复。   一步一步,不知不觉走到了今日。   再回首人事已全非。   “你去回皇上,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行事待人从未有半分偏颇,问心无愧。”太后声色一冷,瞥了莲玥一眼便道,“你走吧,日后不用再来了。”   “奴婢告退,娘娘圣安!”莲玥跪地,重重磕了个头后起身离开。   ***   白穆在沥山一行中本就受过重伤,虽然已经痊愈,身体却大不如前。那夜在仪和宫先是被困在火中,后来又随莲玥在屋顶吹了半夜的冷风,回去之后身体便开始发热,没日没夜地昏睡。   这次昏睡并不似从前毫无意识,偶尔会醒来,碧朱或者莲玥便给她送药。偶尔精神好一阵,碧朱便给她讲讲她昏睡期间发生的一些事,比如太后移居闻风阁,比如淑妃掌管后宫,裴昭仪如何嚣张,比如皇上什么时候来看她,她却睡着了,再比如柳行云被调回都城,朝中一半大臣力荐他继任柳轼的丞相之职,另一半竭力反对,如今此事悬而不决。   冬日渐渐逝去,天气回暖,阳光也愈渐明媚,朱雀宫的梅花开了整院,白穆的病气渐去,昏睡的时日也越来越短。   这日她正服下药,陵安的唱到声便响起来。   似乎有许久没有好好见过商少君,乍一眼望去,他踏着阳光进来,身上染了院子里的梅花香,充满朝气的脸上带着微微笑容,墨色的眸子一对上她的眼便融入暖色,笑了起来,平和得像是不争朝夕的世家公子。   “碰上你清醒,真是难得。”   碧朱与莲玥快速行了礼便退下,白穆正要起身,商少君便道:“免了。”白穆也就坐在榻上道了句:“皇上万福。”   商少君眉目带笑地看了她半晌,一手抚上她的脸颊,“瘦了。”   白穆垂眼笑了笑。   “这个拿着,隔一月给莲玥服用一颗。”商少君将一个药瓶塞在白穆手里,“前两月你病得太重,便先放在朕那里了。”   白穆摩挲了一下那冰冷的瓶身,笑道:“即便皇上不给臣妾解药,臣妾也不会认为皇上留莲玥在臣妾身边只是作为眼线。”   商少君眯了眯眼,身子坐直,便离白穆远了些,“朕以为,阿穆说话不会这样拐弯抹角。”   “皇上还是叫臣妾‘爱妃’较为顺耳。”白穆淡淡道。   “阿穆生气了?”商少君问。   “臣妾不敢。”白穆低眉顺目。   当初商少君让她做些什么,她去做,却并不知道为何。但那夜亲眼看着后宫发生的一切,她即便再愚钝也该明白,商少君与太后本就是串通好的,但他不愿依着太后的意思来,便刻意叫她这个本是柳轼阵营的人去打乱太后的计划。他不仅串通了太后,还与柳行云联手。   所以那夜会发生什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甚至仪和宫的大火,他也必然知情。   白穆的嘴角不自觉地撇出一抹自嘲的笑容,道:“如今左右两相分权而治,皇上的目的达到,无需再刻意讨好柳家,‘柳如湄’,是否也该就此落幕了呢?”   此前就柳行云是否继任丞相之位的争执已经有了结论。朝廷不再只有一个丞相,而分为左右两相。左相为洛家的当家人,即淑妃洛秋颜的父亲洛翎。右相便是年轻有为的柳行云。   当年的商洛,乃是太祖皇帝与洛家祖先共同打下,只是二人情同手足,互让皇位,最终洛家祖先称与夫人情深似海,不愿坐拥后宫让夫人委屈,太祖皇帝才登上皇位,并下旨改国号为“商洛”,旨称有商洛一日在,洛家便世代封侯,共享天下。   几百年下来,洛家兴盛,不曾有人在朝中为官,势力却从未削减。   白穆清楚商少君是在慢慢收回皇权,从前步步受制于柳轼,即便一举将柳轼扳倒,柳家一手培植的势力却不会善罢甘休,他尚且登基一年,不足压制,便留下柳行云以作安抚,但柳行云毕竟年轻,又无太大政绩,难以服众,因此拉出洛翎尊为左相,平了众议的同时又能让洛家暗藏的势力渐渐浮出水面,让柳家与洛家的暗斗变成明争。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事已至此,“柳如湄”早便可有可无。   商少君并未答话,只是噙着笑意的眸子渐渐深沉,半晌后拉过白穆,拥在怀里轻声道:“爱妃如此,真让朕心疼得紧。”   白穆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温柔的话语,好听到让人不忍怀疑他的用意。   这日白穆清醒了许久,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在窗棂洒下余晖,偶尔几朵梅花凋零,随着轻风不见了踪影。   夜晚服下药后她早早睡下,夜半醒来竟不觉得冷,而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本是背对着她,似乎察觉到她细微的动静,翻个身抱住她。   他的呼吸顺着她的额头抚过她的双眼,温暖而湿润,带着热度的手揽着她的腰,紧贴着他的身体,亲昵得仿佛是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白穆略略一动,脑袋便靠在他胸口,整个人都被温暖的气息笼罩。   瞧,他就是这样一个精明而聪明的人。   他知道的。   知道她爱他;知道她想要什么;知道该给她什么。   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让他再次爱上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收到长评,O(∩_∩)O   还是老规矩,长评加更~于是,晚些还有一章的更新。 表霸王我哟~~~ 19、真假情意(一) ...   数百年来洛家家主首次为官,正面参与朝政,而洛家长女洛秋颜又奉命打理后宫,俨然已是半个皇后。一时间,向来低调的洛家风光无限,门庭若市。   柳轼一案牵扯众多,他本人又对朝廷贡献颇丰,受百姓爱戴,审理起来并不简单,因此迟迟未有量刑。而柳行云上任右相来,曾经柳家一派的势力明显向曾经势单的保皇派靠拢,行事比从前低调得多,比起洛家来更是暗淡无光。   贤妃一场重病病了一月余方才渐渐好转,到了三月杏花开才完全脱了病气。只是这一场病后,贤妃又恢复到之前半年的状态,时常闭门不出。   这日碧朱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在院子里摘杏花,打算下午闲来做些杏花露,哪知才摘了没几朵,又听见那让她反感的声音。   “你们娘娘哪里又身体不舒服了?”尖锐的女声从宫殿门口传来,“我们昭仪上次见来还是好好的!”   碧朱冷哼了一声,拎着篮子回头对绿翠道:“你去跟娘娘说那个讨厌鬼又来了!我先去瞧瞧。”   绿翠掩嘴一笑,应了声便转身回去。   碧朱从最开始便不喜欢裴雪清,到了后来更是只有越来越不喜欢的份。但是她到了宫殿门口,一脸厌恶的表情马上被一脸笑容取代,热情地俯身行礼道:“昭仪娘娘金安。”   裴雪清瞥了她一眼,“姐姐又生病了?”   碧朱乖巧答道:“娘娘今早起床略有不适,不过听说昭仪娘娘来了高兴得紧。这不,赶紧让奴婢来迎娘娘了。”   裴雪清莫明其妙地看着碧朱,见她转身往里走,也只好跟上。   碧朱转身便给了身后人一个白眼。   虽然极其讨厌,但阿穆说了,洛家正风光着,没必要和她们硬碰硬,丢了身份还不讨好。   白穆沥山一行的重伤后便极为怕冷,即便是春意盎然的月份,殿里仍旧点着暖炉。她还是与冬日的时候一般,披着狐裘窝在矮榻上看书,听见脚步声,抬眸看了一眼,复又垂下,仿佛什么都没瞧见。   裴雪清入门便道:“这么暖和的天气,姐姐怎么还点着暖炉,穿得这样多啊?”   白穆仿佛没听见,没有搭理。   裴雪清自行找了个位置坐下,一面恍然大悟般道:“妹妹倒是忘了,上次姐姐在雪山上受了伤,御医说过会留病根来着。恐怕是那之后姐姐就格外怕冷了吧?”   裴雪清又问,白穆“嗯”了一声。   “哎,也怪妹妹,当时顺着路上不知哪里来的血迹找到皇上,便无暇带着当时还是将军的右丞相找姐姐了,这才让姐姐伤得那样重。”   柳家失势,太后不理后宫,贤妃的靠山倒了个干净,裴雪清说起话来也完全没有顾忌。连皇上都有一月不曾踏足这个冷清的朱雀宫,她实在想不出贤妃东山再起的理由,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被打入冷宫是迟早的事。   碧朱在一边默默地瞪了她一眼。   从前她还不明白沥山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最近裴昭仪越来越招摇,各种想法子的冷嘲热讽揭伤口,加上上次白穆甩她三耳光时说的话,她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只是这样的话说得多了,她听着都厌烦。   果然,白穆只是“哦”了一声。   裴雪清继续道:“看姐姐郁郁寡欢,可是为义父担心?就算义父不在,右丞相也不会置姐姐于不顾的,毕竟右丞相和皇上一样,与柳家小姐一起长大的呢。”   “嗯。”从头到尾,白穆眼都未抬。   裴雪清不服,又左左右右说了许多。无论说什么,白穆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她也挑不出错来,最后终于觉得无趣,便怏怏地走了。   碧朱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终于走了,阿穆,你可真能忍。”   “嗯?”白穆抬头,莫名地看碧朱,“刚刚有人来么?”   碧朱“噗”地一笑,昵了白穆一眼,“我继续去准备杏花露了。”   傍晚时分,碧朱打发掉其他宫人,在小厨房准备好食材,和往常一样,熟练地打开朱雀宫的偏门,那人不偏不倚地出现在门口,满面和煦的笑容。   “皇上万福。”碧朱行礼道。   “免了免了。”商少君摆了摆手,听语气这日心情很是不错。   碧朱关上门,跟在他和陵安的后头。   她也不太明白皇上和白穆演的是哪一出。对外,皇上已经有一月余不曾到朱雀宫,其实每日傍晚他都会便装模样,避着其他宫人过来。偶尔不来,必然是太忙了。   当初白穆刚入宫的时候皇上也常来,光明正大地来,但那时白穆会打发掉所有人,包括她。每次皇上走了,她就见她的眼眶是红的。如今皇上再来,白穆不会特地打发掉她,但她会有意退下,偶尔观察一下,发现二人其实并没什么交流。   要么一个批折子,一个看书,要么两个都看书,不过各看各的,就算会说话,也是短短几句。到了天黑,皇上也不会留在这里用膳或过夜,该去哪里便去了哪里。皇上走了,白穆也仍旧是一脸平静。   碧朱叹了口气,搞不明白的就糊涂着好了,反正每日她和陵安在外头聊聊天,也挺开心。   商少君入殿,扫见白穆笑意便在眼底融开,“爱妃今日在忙什么?”   白穆仍旧是早晨的一身衣服,站在书桌前拿着笔,见到商少君后俯身行礼,回道:“回皇上,臣妾在画杏花。”   商少君已经走到她身前,扶起她,就势拉着她的手,垂首看去,笑道:“爱妃果然聪慧,比朕画得好多了。”   都说商少君少年帝王,文武全才。他的确会很多东西,可偏偏不会作画,无论画什么,都能画得让人瞠目结舌,惊叹不知此画为何物。   白穆笑了笑,抽开商少君握着的手,俯身道:“皇上盛赞。”   “你何时能收起你这套?”商少君略带无奈地看着她。   “臣妾不敢。”白穆再俯身道。   商少君扬了扬眉头,“那‘臣妾’可想出宫走走?”   白穆一怔。   商少君唤了一声“陵安”,陵安便推门进来,手里托着一套衣物。   “今夜朕难得得闲,‘臣妾’可愿随朕出宫走走?”商少君又笑问。   从她决定重新踏出朱雀宫那日开始,白穆也决定分清自己的感情。阿不是阿不,商少君是商少君,阿不没有商少君的记忆,商少君亦没有阿不的记忆,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或许穷尽此生她都再等不来阿不,但她不会心无希望地活着。   或许偶尔她还是会想念,会怀念,她允许自己有那样脆弱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她要保持清醒。   他是君,她是臣,她会牢记,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   然而,商少君说出“出宫”这个词的时候,还是让白穆的心神微微一颤。宫墙深不可测,宫路遥不见尽头,“出宫”便像是暗黑无边的夜色里一颗明亮的星辰,让人一见便挪不开眼。   “臣……”白穆正想说“臣妾遵旨”,想到商少君刚刚的调侃,抿唇咽了下去,简单答了声“是”。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新章,撒花~~~   虽然很冷,还是想冲一下首页月榜,孩纸们表霸王啦~~~~T T 20、真假情意(二) ...   商洛商农并重,都城常年人来货往,很是繁华。出了宫白穆才发现今夜是十五,每月十五都会有持续到子时的夜市,比平时热闹数倍。   白穆先是换了一身太监的衣服随着商少君出宫,出了宫门又在马车上换上一身妇人装扮。   既然出了宫,再像宫内那样浓妆艳抹难免遭人侧目,因此白穆在商少君面前,极为少见的没有上妆。两人如同普通夫妻那样在街上闲逛,但生来的出众气度还是引得不少人频频回头,当然,其中女子偏多。   陵安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看着自家主子去拉另一个主子的手,拉上了,转眼那主子抽开了;自家主子又去拉,拉上了,转眼那主子又抽开了;于是再拉,再抽。如此来回好几个回合,陵安的眼看得有些发酸,干脆垂目只看着两人的脚步。   “你就不怕又把我弄丢了?”商少君突然问道。   白穆的五指微微一紧,侧首看商少君。他正望着她笑,双眼明亮而清澈,带着些许嗔怪。   约摸两年前的现在,她已经捡到阿不三个月了,带着他到捡到他的河边去,“呐,你就是顺着这条河漂下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嘻嘻地拉着她往河边去,捡起石头在平静的河面上打水漂。他们时常在湖边玩这样的游戏,但对着那条河,他却不愿走近。她推搡着他向前,“胆小鬼,这有什么可怕的!”   他便回头,嗔怪地笑问她:“你就不怕我又掉到河里去了?”   她脸色煞白地拉着他就跑了。   商少君再次拉住她的手,白穆没有再抽开,随着他左拐右转。   好歹是到了宫外,灯影闪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白穆也渐渐丢掉那些杂乱的心思,开心起来。碰到人多的地方,商少君拉她的手会握紧,她也反握住,倒是苦了陵安,一路紧盯着,生怕跟丢了。   三人走走停停,大到各类首饰店,布行钱庄,小到糕点铺子,胭脂摊都看了一看,碰上什么商少君就问:“喜欢?”   白穆摇头便作罢,点头自然是买下。不过最后陵安手里拿着的,也不过是些糕点甜品,还有两罐子米酒。   “三碗阳春面。”商少君随意走到一家小店门口找了个空座坐下。   白穆看了看他,并未多语。   陵安哪里敢跟两个主子同桌而食,过去帮小二端面。小二没见过客人这么热情的,连声道谢,过来见到白穆,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商少君,再看回白穆,乐呵呵道:“我说哪里来这么好的客人!这位夫人,好生眼熟……可是小店的常客?”   白穆只是朝他笑了笑。小二再见她一身衣着打扮,怎么可能是自己这小店的常客,放下面便抱歉地欠身走了。陵安连忙将多出来那一碗面推到商少君眼前,“公子要多吃点,已经好久没用过晚膳了。”   说完商少君便瞥了他一眼,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闭嘴,又道:“公子,夫人,前面就是老刘包子铺,奴……我,我去买些……”   小店旁人来人往,商少君拿起筷子,悠悠笑道:“我还是第一次与这样多的人一起用膳,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白穆看着他吃了一口,皱眉,又松开,抬眼看她:“你看着我作甚?”   白穆低眉笑了笑:“公子这又是为何?”   商少君在讨好她。   宫中人都说柳轼已倒,柳家大势已去,她这个用来平衡柳轼与皇帝之间关系的棋子已无可用之处,除非皇帝对柳湄深情到可以宠她这个冒牌货一辈子,否则打入冷宫只是迟早的事。   白穆自己明白,她与柳湄并无所谓相似之处,她也不是常常都愿意在商少君面前扮作柳湄来讨好他,连她自己都觉得,她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利用价值。   但商少君一直在讨好她。   每日傍晚过来看她,陪她一两个时辰,即便她对他不理不睬。但对外朱雀宫已状如冷宫,他最宠的是裴昭仪。他每日避着旁人过来,来回路程都要大半个时辰,算上在她那里待的时间,自然无瑕用晚膳。   今夜说是恰好得空出来转转,赶上十五,民间夜晚最热闹的时候。一路逛得看似随意,走过的路,经过的大小店铺,都是从前她和碧朱最喜欢去的地方。   比如这家面店,算不上多好吃,只是这里茶楼林立,从前碧朱听她说完书,二人就一并来吃上一碗,吃得久了,便有了感情。   “公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直说便是,无需如此。”白穆淡淡道。   商少君放下筷子,端坐着,凝视白穆。   繁华的街头,夜灯明媚,人声鼎沸。只有那一个角落,男子凝视身旁的人,黑色的眸子里映出城门口的烛光,闪烁着剪水似的微光。女子半眸微垂,不知是在看眼前的筷筒,还是陷入自己的沉思,眸光虚无。两人静得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停止流动,与这热闹的街市格格不入。   “从未有人愿意舍命救我,又舍命地帮我。”商少君低声开口,“不求任何回报只因我一句‘相信’便舍命帮我,你是第一个。”   白穆的长睫微微一颤,抬眸看住他。   “我只是想,若你等不回那个人……”商少君同样看住她,似要一眼望到她心底深处,“而我倾心相付,你可愿重新……如待他那般待我?只把商少君当商少君那样看待?”   作者有话要说:过几天要出去旅游,得存点稿子免得断粮,所以这两天更新稍少点哈~   对了,感谢cali1017和kb19两个姑娘扔的地雷~~~ 21、真假情意(三)   白穆只是哭。   她许久不曾这样放肆地哭,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顾不得想,只要看着那两张亲切而熟悉的脸就不顾一切地哭,似乎要把这一年多来所受的委屈全部都哭个干净。   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迷蒙中见到父母也跟着抹泪,才渐渐停了下来,双手抱着妇人的脖子,靠在她怀里,就像幼时她常做的那样。   “阿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白穆抹去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是皇……是那位公子安置的你们?”   白夫人心疼地将白穆看了又看,红着眼点头。   “那时候我们得了你的消息,说是拜柳轼为义父,你爹当即急不可耐地带我出去找你。那几日变天,娘的身子不争气,便暂时歇在城外的一家客栈……”白夫人一面安慰地拍打白穆的背,一面轻声道,“哎,你被带入宫后,你爹也被看了起来,担心我在外面等得久了,干脆说出我的所在,有什么事我们都在一起……”   白穆抬首看一直沉默坐在桌边的阿爹。   健硕的肩膀并未因为年老而颓然,目光炯炯,英气仍在,皱着眉头,心疼却又无奈地看着白穆。   白穆从白夫人身上起来,走到白老爷面前,跪下,“阿爹,是女儿不对,女儿当初不该不听爹娘的话,阿爹你莫要再生气了。”   白老爷的眼也跟着红了一圈,挪开眼神看向窗外。   当初白穆与阿不可算得上是“私定终身”,两人回家将想法对二老一说,白老爷当即不同意。白夫人苦口婆心地劝,称“阿不”模样气度都不像普通人,浑身是伤地到了他们家,也不知从前经历过什么,真要嫁也该等他记起从前的事再嫁。   她从小被惯着,性子执拧得很,只觉得阿不的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莫非一辈子不好,他们就跟着耗一辈子?   二老向来疼爱白穆,最终也还是松了口。但他们从来不准白穆单独出远门,白穆偏偏带着阿不偷出家门,去了商都,酿成了今日这副局面。   “罢了,事已至此,起来再说话。”白老爷沉声道。   白夫人忙上前来扶白穆,一面还对白老爷嘀咕道:“你对女儿这么凶做什么?好不容易见着了,你就不能笑一笑?”   话刚出口,她便转了个身自行抹泪。   “丫头,这么久未见,你可有什么要问爹娘的?”白老爷忍住哽咽,问道。   白穆过去,靠在他肩上,低声问道:“爹娘过得可还好?”   “那位公子并未为难我们。”白老爷缓缓道,“每月有人送银两过来,这里又无人识得我们,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便好。”白穆放心道。   “没有其他要问的?”白老爷问。   白穆摇头,“爹娘过得好,便再好不过了。女儿在宫中……也很好。”   白老爷怜爱地看着白穆,叹了口气,扶起她的身子,道:“丫头坐好了,你既无话问我们,我们却是有些话要对你说的。”   白穆正色,仔细地听着。   “此次看你言行,已与从前大相径庭,想是这一年多来,在宫中学了不少东西。”白老爷沉声道。   白穆想到自己宫里半柜子的书,默默地点头。   “你可曾发现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之处?”白老爷望着她问道。   白穆闻言,心神一动。   她与旁人的不同之处,早在入宫之前,寻找阿不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似乎是见过的人事,很容易发现他们的特点,且不容易忘掉,继而学起来有模有样的。   当初她在都城用“穆先生”的名字说书,便是凭着这个出名。后来她让碧朱教她识字,碧朱连连夸她聪明,学得快。再后来读书,短时间内看过的内容几乎记得一字不漏,碧朱一直惊奇地称这简直是“过目不忘”。   “我和你娘在你很小的时候便发现你无论学什么,都快得异于常人,但……”白老爷略作沉吟,似乎在斟酌怎么说,半晌接着道,“我们只希望你快乐地做个普通人,过普通女子的生活……是以有意不教你读书写字,也不让你独自出家门,以免你遭人侧目。”   白穆从前只当自己是比其他人记忆力好点罢了,并不觉得算是天赋异禀。白老爷这样一说,她自己也反应到,若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做到,柳轼当年何必偏偏找上她?   “还有一件事……”白老爷突然哽咽住,抬头望了一眼在一旁沉默的白夫人,“你来讲吧。”   说着他便站起身,背对着白穆看向窗外。   白穆不知他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可看着他略显落寞的身影,心像被人死死地拧住一般,疼。   白夫人呐呐地站着,流着眼泪便将白穆拥到怀里,道:“穆儿,我们也不知下次是何时见你,所以不得不与你说……”   “阿娘……”白穆抬首看她。   白夫人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微微笑着道:“其实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穆儿,其实……你并非我二人的孩子。”   白穆耳边“嗡”的一声,懵住了。   “我们只知你生母姓白。”白夫人垂眼,幽幽道,“至于你为何会被我们抚养长大……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只要记住,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并非我们的女儿,你姓白。”   “阿娘,你在说什么……”白穆诺诺道。   白夫人哽咽道:“你不是我们的女儿,没有为什么。你记住了么?”   白穆就要脱口而出的“为什么”堵在了吼间。   “以后若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记得……”   “会发生什么事?”白穆反问道。   白夫人垂下眼帘,不欲作答。白穆转而看向白老爷,白老爷只沉声道:“我和你娘早在失悔未将这件事早日告诉你,今日你过来,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白穆默默地移开眼,目光涣散地望着桌上冰冷的茶壶,许久,三人都是沉默不语,只有白夫人抱着白穆,兀自流泪。   “夫人,天快亮了,该回去了。”   门外突然传来陵安的声音,白穆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已露出鱼肚白,靛蓝色的天际仍挂有几颗闪亮的星辰,清脆的鸟叫却夹杂着晨间的露气一并袭来,昭示的昨日的逝去,今日的开始。   “穆儿,回去吧。”白夫人擦去眼泪,俯身也替白穆擦掉泪渍,问道,“可是那位公子送你来的?”   白穆点了点头。   “看来他待你还有几分情意。最难奢望帝王恩,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白穆点头。   “深宫尔虞我诈,人心险恶,切忌遗失本性。”   白穆点头。   “记住爹娘与你说的话。”白夫人最后叮嘱道。   白穆仍是点头,接着依次抱了抱白夫人和白老爷,随着陵安头也不回地离开。   晨曦微露的天空呈现出深沉的靛蓝,几点寂寥的闪烁星光渐渐淡去,静谧的小村里,几户早起的人家已经点亮晨灯,炊烟缭缭。不知哪户人家的孩子,一大早便打开了羊圈,笑嘻嘻地往一头老山羊身上爬。   白穆哭过太久,眼睛有些肿,眼底的红丝却已经褪去。清晨净凉的风吹来,挂过眼泪的眼角紧绷而干涩,抬眼看这天高物静,只觉得分外清明。她一一扫过这些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安宁静好,捋了捋凌乱的发丝,沉着地一步步向前。   原来她没有资格哭。   没有资格软弱。   今时今日,每一步都是她亲自走出来的,怨不得任何人。   她并不相信父母所说的所谓她不是他们亲生女儿的说法。她不知道他们预见到了什么样的麻烦,以至于要说出那样的谎话以免连累到她,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以至于连一句“为什么”都不许她问。   回到马车上时,商少君坐在马车里,侧脸被朝阳的晖芒照亮,莫名的和煦。许是一夜未眠,眼角有淡淡的倦意,看到白穆,那抹倦意便被笑意取代。   整整一夜,车上暖炉里的火早便灭了。早春的凌晨还是有些冷,白穆握住商少君的手,一片冰凉。她靠在他身上,触到他沾着露气的袍子,轻声问他:“你会伤我爹娘么?”   “不会。”商少君回答得肯定。   “有你在,还会有人能伤我爹娘么?”   “不会。”   “商少君。”   “嗯?”   白穆没有再说话,靠在商少君的胸口,眼帘垂下,浓长的睫毛上几点晶莹,仿佛渐渐睡去。商少君也没有再问,俯身抱起白穆,让她由坐着变作躺着,脑袋伏在他的腿上。   为了避免太打眼,马车不大,普通的两人座。白穆蜷在坐榻上,脸颊贴着那片温暖,嗅着熟悉的味道,夹杂着春日青草香气幽幽袭来,疾行的马车使得窗帘偶尔被吹开,映入清新的翠绿。   快到皇宫的时候朝阳正好斜射到鲜亮的琉璃瓦上,白穆垂目望着清新的翠绿被璀璨的金黄色取代,突然便笑了。   光阴易逝人易变,景致轻换事全非。   亘古不变的,唯有这砖红瓦绿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早起更文,只睡了三个小时…………   那啥,虽然内容不多,还是表霸王嘛嘛,昨天那么少留言刷的我滴心都凉飕飕滴,T T 22、真假龙种(一) ...   转眼已至盛夏。   商洛的夏日不至于酷暑难耐,但这个夏日白穆尤其怕热,日头稍微烈一点,便食不下咽,有时饭菜太干,甚至会反胃呕出来。碧朱见她那个模样,只好每天便换着花样熬粥煲汤。   这日一大早她就去碧波湖摘了些荷叶荷花回来,忙了大半日熬出一盅粥,只闻着荷花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便心满意足地端过去给白穆献宝了。   “如何?好吃吧?”碧朱兴冲冲地问道。   白穆扬着眉头赞许地点头道:“厨艺见长!”   碧朱正得意的笑,一个笑容还没拉开,白穆补充一句:“终于不是只会吃了。”   “阿穆!”碧朱佯怒,张牙舞爪地去挠白穆的痒。   两人闹腾一阵便出了一身汗,碧朱喘着粗气笑道:“不行不行,不与你闹了!你快把那粥喝了,省得老吃不下东西。”   白穆面色红润,笑着擦了擦汗,坐回桌边。   “呐,最多再三天!三天之后你的胃口还那个样子你又不传御医,我可不伺候你了!”碧朱斜眼睨着她,有意抱怨道。   白穆自顾自地喝粥,没理会她那句话,喝了几口后抬头道:“荷花和荷叶可还有剩的?”   “有啊……”白穆说话间替碧朱也盛了一碗,她一面应着一面坐过去,喝了一口突然拉长音调道:“哦……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白穆瞪了她一眼,碧朱低着脑袋偷笑。   宫中人还是如从前那般,以为贤妃失宠。而皇上也如从前那般,每日傍晚都会过来一两个时辰。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碧朱发现两人之间终于不再是长时间的沉默,偶尔她进去,就算两人没说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冷冰冰的。   到后来白穆便叮嘱晚膳多准备些,吃早一点,两人便一块用膳了。再到后来,白穆经常亲自下厨,还不让她说。   今日定是吃着这荷花粥好吃,便想着给傍晚那位也熬一盅了。   碧朱觉着,这样真好。   贤妃闭门不出,裴昭仪和淑妃来招惹过几次,见不到自己想见的慢慢也没了兴致。外人都以为朱雀宫已如冷宫,有什么麻烦也招不来。可皇上又是把阿穆放在心里的,阿穆嘴里不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性子也渐渐回到宫外初时那般开朗。   可惜这日傍晚,滚烫的荷叶粥放到了冰凉,也未见商少君的影子。   商少君未来,白穆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似乎碧朱也不见了。   “玥姑姑,阿碧呢?”掌灯时分,白穆仍旧未见到碧朱的影子,忍不住问道。   莲玥正端着晚膳,闻言欠身道:“回娘娘,阿碧戌时三刻便与绿翠一并出去了,现下二人都未回来。”   “她二人出去做什么了?”   “奴婢不知。”   白穆眼神略沉,碧朱虽贪玩,但分得清轻重,现下这后宫是淑妃和裴昭仪的天下,朱雀宫的人都是能少出去便少出去,省得被人抓错找麻烦。   “玥姑姑,不如你出去看看她二人做什么去了?”   白穆的话刚刚落音,殿外就传来小小骚乱声,白穆忙与莲玥出去,便见绿翠慌慌忙忙地冲过来,连行礼都忘了,“噗通”跪在她面前哭道:“娘娘,娘娘快去救阿碧姑娘吧!”   天色略暗,白穆定睛看去,才见绿翠面上通红的两个巴掌印,急道:“阿碧怎么了?发生何事?”   “阿碧姑娘被带到芙蓉宫去了,娘娘若再不去,恐怕……恐怕……”绿翠还未说完便嘤嘤哭了起来。   白穆神色一沉,道:“玥姑姑你扶着她,我们去趟芙蓉宫。”   莲玥蹙着眉头扫了一眼绿翠,扶她起来,紧随白穆身后。见绿翠止住哭泣了,便由她一人在后,微微上前一步跟上白穆的步伐,低声道:“有几件事提醒娘娘注意。”   白穆扫她一眼,“嗯。”   “娘娘久在宫中,恐怕不知淑妃与裴昭仪已经翻脸。”莲玥沉着地一一道来,“裴昭仪得宠,皇上久不去芙蓉宫,淑妃怕是心有不甘,二人争执渐多。一月前皇上去裴昭仪的探幽殿,临幸的居然是淑妃,那之后皇上好似才记起芙蓉宫,重新踏足。想来裴昭仪那性子,必定恨足淑妃。”   白穆微微点头。裴雪清貌美是不错,可惜空有其表,换做其他任何一个稍稍通透的女子,都不敢独占着圣宠,连自己的靠山都忘了,还要与之翻脸。而洛秋颜公然争宠,不知是不是真被裴雪清气坏了,否则她自恃清高,应该不屑做爬上别人床榻来争宠这样的事。   “右相虽有向保皇派靠拢的趋势,实则仍是自成一派。左相与他政见相悖,二人常常针锋相对。淑妃此次抓住阿碧的把柄,恐怕不会轻易放过。”   这一点白穆倒是想到了,边向前赶路边回头问道:“绿翠可缓过劲来了?不妨与本宫说说到底发生何事。”   绿翠连忙小跑两步上前,哽咽道:“奴婢与阿碧姑娘去御膳房,本是想拿些新鲜食材明日用,回来的路上正巧碰上芙蓉宫的两个小宫女在嚼舌根,说……说淑妃娘娘如何使计勾……勾引皇上。奴婢与阿碧姑娘好奇,便躲在墙角偷听,哪知道被芙蓉宫的星竹抓个正着。奴婢与阿碧姑娘什么都没说,星竹偏说那两个小宫女的话是阿碧姑娘教唆的,掌了奴婢两个耳光就带着阿碧姑娘去芙蓉宫,说要淑妃娘娘亲自重罚。”   白穆的眉头微蹙,洛秋颜显然是有备而来,恐怕等碧朱这个机会等了许久了。   三人到达芙蓉宫的时候,灯火大亮。芙蓉宫的宫人比起朱雀宫,多了四五倍都不止,错落有致地左右而立,通报过后依次向白穆行礼。   白穆一入里殿便见碧朱跪在门口台阶上,面颊已经红肿地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她呼吸一紧,步子不由得快了,却被莲玥不着痕迹地拉住了手,“娘娘,冷静。”   白穆平整呼吸,不再看碧朱,而是盯着正一步步走出来的洛秋颜。   “难怪今日的烛光格外亮,原来是贤妃娘娘大驾光临,真是让芙蓉宫蓬荜生辉。”洛秋颜由星竹扶着,笑容端庄,眼底的挑衅尽数藏在潋滟的波光下,“正好朱雀宫的碧朱在此待审,贤妃也可帮帮我。”   “许久不见,淑妃倒是和从前一样,心地善良得很哪。”白穆撇出一抹笑道。   “贤妃说的是,的确是太善良了,只是命人打了几个耳光而已。”洛秋颜笑着扫了扫身边的小宫女,“贤妃娘娘的话听见没?继续掌嘴!”   那小宫女上前,拿着块木头板子就要往碧朱脸上去,白穆喝道:“住手!”   “本宫宫里的人,何时轮到你这奴才来管制?”白穆瞪着那小宫女呵斥,随即对洛秋颜笑道,“不知淑妃觉得我说的是与不是?”   淑妃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本宫奉皇上之命,暂时执管后宫。碧朱公然挑唆宫女们议论皇上是非,莫说是朱雀宫的,就算是我芙蓉宫的人,也断不能包庇。”   碧朱瞪着洛秋颜,眼泪就流了下来,动了动唇,却仍是未说话。   “阿碧,你实话与本宫说,可在外议论了皇上什么?”白穆问道。   “奴婢没有。”碧朱哽声回答。   “奴婢那些话的确是阿碧姑娘那里学来的,娘娘明察,娘娘恕罪!”   白穆这才注意到台阶下面,暗处还跪着两名小宫女,应该就是绿翠说的那两名。   “阿碧,你怎么说?”白穆继续问道。   “奴婢根本不认识她们,也从未跟她们说过一句话,绿翠当时也在场的……”   “娘娘,那是阿碧姑娘早教给……”   “本宫问阿碧的话,有你们插嘴的份?”白穆一瞪,那两名小宫女就瑟瑟抖抖地闭了嘴。   “双方各执一词,淑妃可还有其他证据?”白穆微微笑道,“若是有人证物证什么的,恐怕也出自芙蓉宫吧?我可不得不怀疑他们是不是串通设计好的……若是没有,也不能断定就是阿碧说谎吧?”   “此言有理。”洛秋颜亦跟着和颜悦色道,“是以,本宫正打算将这三人交到慎行司好好审问一番。”   白穆心下一沉,慎行司那地方恐怕比天牢还可怕,一番审问下来,阿碧哪里还得人形?她在乎的阿碧和洛秋颜完全无所谓的两个小宫女,这算盘倒打得好。   “不知今夜皇上可会到芙蓉宫来赏一赏芙蓉花?”   白穆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洛秋颜一时愣住。   “既然说的是皇上的闲话,此事便由皇上来定夺吧。”白穆扫了一眼碧朱和下面的两名宫女,转而对洛秋颜笑道,“我早让绿翠去请皇上,我们便一并进去等候圣驾,淑妃看来如何?”   洛秋颜不动声色,“自然是极好。”   其实白穆也不确定绿翠是否能找到商少君,即便找到了,商少君又是否会来。入芙蓉宫前她留了个心眼,如今太后不在,这后宫是洛秋颜一个人说了算,洛秋颜有心为难,恐怕也只有抬出商少君能压住她了。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圣驾的唱到声便到了,白穆心头的不安散去,与洛秋颜一道行礼。   “姐姐这宫里,今日还真热闹啊!”   白穆还记得初见裴雪清时,觉得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入宫之后却越听越觉得刺耳,她一眼扫过洛秋颜,果然见她也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难怪皇上不辞辛苦从探幽殿赶到芙蓉宫来。”   裴雪清这句话是对着商少君说的,其中女子娇气与情人间的酸气融合得恰到好处,商少君很吃这套的模样,大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清儿吃醋了?”   “清儿可不敢。”裴雪清说着便靠在了商少君胸口,嘴角带笑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两位妃子。   商少君随即沉声道:“究竟发生何事?”   洛秋颜召来那两名小宫女,又将事情讲了一遍,只是“勾引皇上”换成了“取悦皇上”。商少君听完,温声道:“朕以为是什么大事,就为这个?”   白穆本就没打算让碧朱来对质,只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喝茶。   “偏偏淑妃这‘取悦’,朕甚喜。”商少君忽而看住洛秋颜,笑容里泛出柔意来,直看得她低头垂下双目。   “罢了,都散了吧,今日朕便在芙蓉宫歇着了。”   洛秋颜飞快地看了一眼商少君,又立刻垂目,白穆始终不咸不淡地喝茶,只有裴雪清的脸色变得煞白。   “臣妾先行告退。”白穆的目的已经达到,恭顺地行礼,退下。从商少君进来,她便未与他对上一眼。   “臣妾告退。”裴雪清只觉今日这一出又是洛秋颜安排来与她争宠的,心下不服,可又不能当着商少君的面说什么做什么,恹恹地行礼便也跟着气冲冲地退下。   白穆还未走出殿便被不合规矩地超了前,她也不欲计较什么,哪知道裴雪清前脚刚刚迈出门,后脚便到了碧朱面前,低斥了一句“罪魁祸首”便一脚踹下去。   “啊!”猝不及防的一脚,碧朱一声尖叫便整个人往台阶下滚。   “阿碧!”白穆几乎想都不想就扑了过去。   “娘娘!”却是莲玥一声大唤,拉住了她。   白穆眼睁睁地看着碧朱从十来级高的台阶上滚下去,心似乎也跟着她滚落的身体急速下滑,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阿碧阿碧……”白穆的声音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想要下去却被莲玥死死拽住。   “娘娘请冷静。”莲玥在她耳边不停道。   冷静?她要如何冷静?   阿碧是她在这宫中唯一的依靠,唯一的色彩,她若有事,她该怎么办?   “放开本宫!”白穆大喝,这一喝似乎用力过猛,直喝得眼前一阵晕眩。   “娘娘您怎么了?”莲玥见白穆身形不稳,更加用力地扶住。   白穆一心只念着碧朱,也顾不上自己怎么了,定睛看下去,见碧朱已经滚落在石阶之下,躺在地上纹丝不动,那一瞬仿佛有一阵凉风从头倾灌到脚,全身都是冰冷的,额头却滚烫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稍稍挪步,眼前便猝然一黑,再不知人事。   ***   白穆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还在芙蓉宫,且躺在洛秋颜的榻上。   满满一屋子的人,洛秋颜在,裴雪清在,商少君也在,似乎都在守着她醒来。她只见碧朱蹲坐在自己身边,额头虽裹着纱布,看起来却并无大碍,心下才松了口气。   “娘娘醒了……”碧朱见她睁眼,破涕为笑。   “醒了才好,都等着她呢。”   裴雪清的声音,在白穆听来依旧刺耳。   她想着自己未用晚膳,刚刚又被阿碧那样一吓,会直接晕过去也有些情理之中。只是裴雪清的意思,他们都等着她?等她做什么?   白穆试图坐起来,可是身上仍旧软绵,不太使得上力气,还未完全坐起,便又跌回了榻上。   “娘娘刚刚受惊过度,所以才会晕倒,还需休养片刻。”   白穆这才发现自己榻边还跪着名御医,只得躺着道:“如湄身子娇气,让各位担忧了,待身子好些了再向皇上及诸位姐妹道谢赔罪。”   白穆这话刚刚落地,便响起了几声嗤笑。   “刚刚贤妃尚在昏睡中,想必听不见御医讲的话。”洛秋颜缓步走近,故意扬高了声音问道:“曾御医,你再说给贤妃听听,她怎么了?”   曾御医中长胡须,抬头看了看洛秋颜,看了看白穆,再看了看静坐一边的商少君,才磕头道:“回淑妃娘娘的话,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已有一月余的身孕。”   白穆的身子微微一颤,整个人都愣住。   “确定了?”洛秋颜问道。   曾御医继续磕头道:“微臣才疏学浅,一人不敢妄下定论,但……贤妃娘娘的确是喜脉,从脉象来看,绝不可能超过两个月。”   白穆耳边突然响起令她头疼的嗡鸣声,但曾御医的话仍旧一字不漏地入了耳。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紧紧地拽着碧朱的手,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商少君,明明暗暗的晖光中,却只见到他眼底那一片墨色,如同了无星辰的夜,不见光泽,沉不见底。   洛秋颜再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白穆冷笑道:“还请贤妃娘娘解释一下,皇上四月不曾踏足朱雀宫,贤妃娘娘是如何怀的龙子?”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我是西西的半自动存稿箱   扔一颗炸弹逃跑~ 23、真假龙种(二) ...   荒谬。   荒谬至极!   尽管身上无力,洛秋颜又这样盛气逼人地一问,白穆一口气上来,几乎又是眼前发黑,但她仍旧拽着碧朱的手,借她的力气撑起身子,并不回答洛秋颜的问题,只是盯着跪在地上的曾御医冷笑道:“大人,你刚刚……说什么?”   曾御医脸色煞白地磕了个头,哆哆嗦嗦道:“娘娘……娘娘已有一月余的身孕。”   白穆低声冷道:“你确定?”   曾御医不敢抬头。   他行医数十年,头一次把到让人胆战心惊的喜脉。常年在后宫行走,皇上对贤妃的宠爱他自然清楚得很,柳轼不在之后,贤妃失宠的说法频频传入耳中,但她到底还是妃,皇上也曾冷过她半年,到底还是宠回去了不是?况且今日这情形,一看就知他是来替贤妃身边的婢女解忧的。   宠妃有孕,这本是桩大喜事,可偏偏皇上并未露出喜色,而淑妃又称皇上四月不曾踏足朱雀宫……   曾御医一时紧张得冷汗都从额头渗了出来。商少君的态度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如何说才是顺了他的心意,万一一个不对,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了……   “曾爱卿,你这是怎么了?”   商少君突然开口,吓得曾御医又是浑身一抖,只俯在地上道:“回娘娘,回皇上,微臣……微臣看贤妃娘娘向来体虚,自从那次沥山回来,脉象便与常人不太一样……今夜又、又受了惊,微臣也……也不确定这诊断是否正确……”   “皇上,清儿看,曾御医怕是被吓糊涂了吧,一会儿说确定,一会儿说不确定的。”裴雪清往商少君身边蹭了蹭,“恐怕要多宣几名御医来一同诊脉才行。”   “今夜御医院只有微臣与几名医童当值,微臣才疏学浅……微臣无用!微臣该死!”曾御医一面斟酌着用词,一面瑟瑟道,“但现在出宫,即便是最近的几名御医赶来,都会耽误皇上的早朝……不若……不若明日再诊……”   曾御医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再说下去。   “皇上!奴婢以性命担保,娘娘绝无出格之举!”碧朱突然跪地道,“后宫戒备森严,除了皇上,从无其他男子出入……必然是曾御医太累,娘娘熬了一下午的粥,连晚膳都未用,刚刚又受了惊吓,脉象紊乱也不足为奇……”   其实碧朱也不知白穆到底用了晚膳没有,她这样说只是想提醒商少君,一是这几个月进出朱雀宫的男子从来只有他一个,二是他们几乎日日相处一两个时辰,白穆日日花尽心思为他做晚膳,怎会有二心?   但商少君并未答话。   他坐在床榻对面的矮榻上,裴雪清偎在他身边,略带困倦的脸上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则揽住她,一手把玩着她散在肩上的发丝,昏黄的烛光下,英俊的面上既无息,亦无怒,只和身边人一起,像足了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在看一出于己无关的戏。   这样的夜晚,时间总是缓慢到可以看见它爬过皮肤的纹路。   “既然你以性命担保,便先押下去罢。明日若……”商少君垂下眼帘,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第一个要了你的性命。”   碧朱整个人都惊住。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阿穆?他明明昨日还与她一道用膳,笑着说明日再来啊!   “今夜便到这里,散了罢。”商少君起身,带着裴雪清离开。   几名宫人上前押住碧朱,紧随其后。碧朱并不反抗,只是回头看着白穆,她也在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平静无澜,碧朱却一瞬红了眼圈。   第一次,她在白穆眼中读不到任何情愫。   ***   这夜注定无眠。   芙蓉宫恢复安静后,洛秋颜昵了一眼白穆趟过的床榻,对身旁的宫女道:“去把那被褥枕头都扔了。”   宫女连忙上前,收拾好东西便连忙退下。   星竹想要上前替她更衣,见她满面的冷色,硬生生站在了原地。   “你去让他们今夜盯牢点,看朱雀宫会有什么动静。”洛秋颜一面不耐地自行抽下发上的簪子仍在梳妆桌上,一面冷笑道,“这次可不是本宫在算计她,虽然很想看她如何自救,这样的机会却万万给不得。”   “小姐的意思,是皇上……”   星竹的话被洛秋颜一个眼神堵住。   “但小姐……”星竹仍旧忍不住,压低声音道,“皇上若要对付柳家,当初就不该留下柳行云……如今右相势力已巩固,贤妃必定不是他的亲妹妹,对他并无多大影响。皇上此举,娘娘不觉得奇怪?”   “有何奇怪?”洛秋颜嘲道,“前段时日父亲在朝廷屡屡受挫,估摸着大家伙都以为他收拾完了柳家,轮到洛家了。但他何时会照常理出牌?你若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会只是本宫身边一个丫头?”   洛秋颜眼神一转,便冷冷地落在星竹身上。   星竹浑身一颤,连忙跪下,“奴婢不该自作聪明,奴婢该死!”   洛秋颜不悦地皱眉,盯着桌上的发簪似在努力平复呼吸,半晌,不耐地喝道:“本宫刚刚让你做什么?”   “是,奴婢马上去。”星竹连忙起身退下。   洛秋颜好奇白穆会如何自救,白穆亦想替自己找到答案。   盛夏的夜晚,风净凉,却依旧吹不散白穆心底的阴霾。   “娘娘若有心事,不妨说与奴婢听听,或许奴婢能助娘娘一臂之力。”刚刚回到寝殿,莲玥便放开搀扶她的手,淡淡开口。   殿里备好的晚膳还未来得及撤下,白穆微微皱眉,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灌下,并不回答。   “娘娘如此,对身体并无好处。”   “你想说的是对我腹中胎儿并无好处吧?”白穆猝然接话,声音冷锐。   莲玥垂眸,并不答。   “你也觉得今日曾御医临时改了说法,是慑于圣怒,恐担责任可对?”白穆笑道。   莲玥不语,默默地将酒壶拿开。白穆突然砸了手上的杯子,低笑出声,一面笑着一面拿起桌上的菜,一盘一盘地往下砸。   有孕一月余?   四月不曾踏足朱雀宫?   如何怀上的龙种?   白穆越砸越用力,菜汁溅了一身,破碎的瓷器砸了一地,她红着眼瞪住莲玥,“滚,都给我滚!”   莲玥俯身行礼,退下,行至门口时突然顿住,并未转身,依旧用她惯常的清淡声音道:“这样很好。”   白穆愣了一愣。   “娘娘,您无需强迫自己任何时候都装出一副冷静的模样来。”莲玥背对着白穆,“您无需压抑自己的喜怒哀乐,您不过十七岁而已。”   “您可以在合适的时候,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发泄自己的情绪。如此,才能在该冷静的时候冷静,冷静地替自己走出更好的路。”莲玥转身,身后的烛光使得她面色微暗,她低着眉,垂着眼,仍旧是从前的从容淡定,俯身,“奴婢已经是朱雀宫的人,娘娘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奴婢告退。”   白穆坐在桌边,望着空荡的房间,看着凌乱的地面,压抑了整晚的伤心难过终于一波波袭来。   她无视地上的瓷片,行至衣柜边,打开最底层的木箱,从木箱底端拿出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嫁衣。   曾经她手笨,不会针线活,所以想上商都买一件最好看的嫁衣。她去试嫁衣,满心欢喜地出来,却不见了那个让她欢喜的人。   她以为是她不够诚心,连嫁衣都不愿亲自做,才会受到惩罚弄丢了他,所以她四下找他的同时学着做嫁衣。每个夜晚她都在烛光下心怀憧憬地绣着嫁衣,似乎那一针一线缝的不是嫁衣,而是他们的未来。   她无数次地在脑中勾勒,有朝一日他回来了,她是该高兴地抱着说我等你好久了,还是生气地不理他,说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不管,或者伤心地说我都快把这都城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你,再或者娇嗔地说我找你找得腿都走疼了,腰都站酸了就快变成望夫石了。   无论她是什么反应,最后她当然还是会原谅他,欢欢喜喜地嫁给他,替他生几个孩子,不高兴了拌拌嘴吵吵架,高兴了手牵手去钓钓鱼打打猎,年老之后抱着孙子孙女坐在膝盖上讲故事。   那么多对未来的希望与憧憬,最后就做成了这样一件嫁衣。   但后来她入宫,嫁给商少君的时候,并不需要穿嫁衣。   她在她以为的洞房花烛夜,别人嘴里的“侍寝”初夜,带着这件嫁衣想要穿给他看。那夜她没有哭闹,他也难得的温柔,抱着她,吻着她。   那是一种几乎可以冲昏头脑的幸福,她几乎是幸福得掉着眼泪地被他一件件褪去衣裳,最后一件衣裳剥落的时候她想起自己的嫁衣,阻住他火热的身子,红着脸说:“阿不,我还没把我亲手做的嫁衣穿给你看呢。”   他的眼神立马像淬了冰般,一瞬冷却下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起身,拿着衣服去了外殿。   这样的事情隔几日就会发生一次,白穆渐渐发现,只要她喊他“阿不”,他会马上停止一切动作,抽身离开。   后来他们开始争吵,吵得越来越凶,他在气得怒不可竭的时候也会怒火冲天地吻她,撕她的衣裳,她会冷笑着嘲讽:“我可不是柳湄!”于是一切戛然而止。   再后来,他们半年不见,再见之后,彼此相敬如宾。   是以,入宫一年多,他们不过空有夫妻之名罢了。   有孕?   龙种?   白穆又想笑。   她倒想问一问御医,未经人事的女子,如何有孕?   白穆将那嫁衣上下端详了一遍,重新叠起来放入箱底,心中莫名平静下来。   曾御医会说她有孕,想来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人收买,有意欺瞒;二是她当真脉象有异,她自己却不知情。   无论是哪一种,促成这件事的人,即便不是商少君,也与商少君脱不了干系。   如今她在宫中已是闲人一枚,对付她并不能真正打击到柳家。单纯为了打击她而布这么大一个局也似乎有些可笑,毕竟要杀她轻而易举……而要杀她,之前的四个月,何须日日过来讨好她?   白穆想了许久,还是未能猜出商少君的用意来。猜不到他的用意来对症下药,便只好再琢磨别的办法了,毕竟现在矛头对的是她,她可不想一不小心成了他们争斗时轻易抛弃的炮灰。   从她入宫开始,她唯一的靠山从来都是柳家,不到明早,今夜在芙蓉宫发生的事情必然会传到柳行云耳朵里。但如今她并不能帮到柳行云什么,柳轼之后,明眼人都明白柳家大势将去,柳行云也不再需要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来彰显皇上对柳家的偏爱。   这样的话,柳行云怎可能愿意出力帮她?   白穆倚在窗边,默默将她所知晓的柳家相关的消息在脑中过滤了一遍。关于柳轼,关于柳湄,关于柳行云,想来想去,仍旧没找到足以让柳行云帮她的理由。   直至东方露白,墨染的天空渐渐变作深沉的靛蓝,白穆倚在窗边的手微微一动,她毫不犹豫地起身走到书桌边,提笔写字,顺便喊了声“玥姑姑”。   莲玥果然一直守在门口,马上便推门进来。   “把这个交给柳行云,让他今日早朝后去摘星阁找我。”白穆神色从容地将写好的纸张叠起来,放入一纸信封。   莲玥没有多问,接过信封便迅速离开。   白穆瘫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靛蓝天空上的星光点点。   她也不知她的做法是否有用。   那张纸上只有两个字而已,一个人的名字——慕白。   作者有话要说:慕白啊,你终于又有戏份了~ 24、真假龙种(三) ...   白穆也想不到,在她为想方设法找人帮她而绞尽脑汁的时候,黑夜的尽头,莫名浮现在脑中的居然是那个人。   那个她并不熟悉,莫明其妙出现又莫明其妙消失的人。   沥山之行已经过去近半年,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马场,积雪还未清扫,他在马厩边神情柔和地拍着马背,亲切得仿佛那不是一匹马,而是他的挚友。直至今日,白穆想起那个夜晚还是浑身一个寒颤,冷。但慕白在她心中的形象,却始终停留在还他玉牌的时候,他笑着称那是给未来妻子的定情信物。   就是那一抹笑容,提到未来妻子时眼底闪过的一抹柔光,并不明显的温暖,却因着那个夜晚的寒冷驻留在了心底,以至于半年后的现在,她竟还能记起他。   她只知道他来自白子洲,商少君,连带着裴瑜柳行云对他尤为客气,而其中柳行云直接称他“慕小白”,应该与他最为熟稔。他第一次见她便毫不掩饰对她的兴趣,商少君甚至为此特地让他教她骑马。   虽然她不知内里原因,可她相信柳行云也如她一样,对慕白充满了好奇心,也对慕白为何对她感兴趣充满了好奇心。   因此她给柳行云那个名字,约他见面,柳行云或许会因着那个人来见她。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清晨,白穆草草用过早膳便找了身碧朱的衣物,拿了块宫女的腰牌,再叮嘱莲玥几句话后,小心翼翼地去了摘星阁。   白穆第一次去摘星阁的时候,只顾着紧张了,如今再去一次,不禁心下腹诽,难怪太后与柳轼会在这里幽会,当真是不曾见过宫中哪个角落会比这里更加僻静,且一路上宫人尤其少。   她入门便径直上楼。这阁楼空旷,虽是先皇特地为贵妃所建,却并不曾真正有过特别的用处,也不曾住人,只是阁楼干净得很,定是有人时常来打扫。   楼很高,白穆一直向上,好几次气喘吁吁,累得不得不停下来。待她终于上了最后一层,才发现顶楼特别窄,只有一处观景台相对较为宽阔,而身在那观景台上,仿佛在高山顶端,山下景物尽收眼底。   因为地处宫墙附近,除了皇宫的景致,宫外长宁街上的人来人往都能看个七七八八。只是此时的白穆并无心欣赏,她靠在栏上休息片刻后,开始一心等着柳行云。   若柳行云不来怎么办?若柳行云来了,被他瞧出端倪怎么办?若一切顺利,莲玥那边出了差错怎么办?   白穆一夜未眠,此时有些恍恍惚惚,柳行云站在她身前许久她才反应过来。   他官服整齐,笑容明朗,仿佛柳家不曾发生变故,柳轼仍旧是当朝丞相,而他还是当初的少将军,一见白穆回过神来就拱手俯身,道:“微臣见过娘娘。”   白穆与他有一丈多的距离,垂目睨着他,嘴角待了一丝冷意,道:“无须多礼,丞相大人。”   尽管事不关己,甚至是有些厌恶柳轼的,但对于柳行云,她还是和颜悦色不起来。或许她到底无法适应这皇宫,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可以为了权势出卖父亲,且之后仍旧过得满面春风,仿佛自己背叛的,不是生他养他的至亲,而是怀恨已久的仇人。   白穆特地咬重了“丞相大人”那四个字,柳行云却并未察觉到她的用意一般,面不改色地起身问道:“娘娘想要见微臣,不知有何要事相商?”   白穆收敛住情绪,微微一笑,道:“现下并无旁人,哥哥何须如此客气?妹妹不过有许久不曾见到哥哥,有些想念罢了。”   “微臣不敢当。”柳行云再次拱手俯身,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模样。   白穆扬眉道:“看来哥哥是忘记当初在沥山与妹妹说过的话了?”   当初白穆重伤,柳行云在她房内曾经放下豪言,“你既是从我柳家出去,无论从前你是否姓柳,今后不管发生什么,柳家不会弃你不顾。”   柳行云一脸迷惑地抬头,似乎思酌了片刻,仍旧是迷惑,摇头道:“娘娘请明示,时隔半年,微臣无用,恐怕是记不得了。”   柳行云这样的反应早在白穆意料之中。大难临头各自飞。她不再是她的义妹,她也不再是他柳家人,他不会帮她。   白穆也不恼,莞尔一笑,道:“其实今日让右相前来,如右相所料,是有些慕公子的事要与右相商量。”   “微臣与慕白交情尚好,愿替娘娘解忧。”   白穆不由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若真是“交情尚好”,也不用这个时候跑来,想从她这里知道点别人或许不知道的消息吧。   “右相也知道上次慕公子教我骑马,与我相处了几日,我无意中捡到了他的玉牌,可惜后来突发意外,他又离开得安静,我便没寻到机会还给他。”白穆从腰间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玉牌,叹息道,“昨夜宫内发生何事,想必右相有所听闻。我唯恐自身难保,这玉牌也无法还到慕公子手中,是以今日让右相入宫,烦请右相见到他的话,便交给他罢。”   柳行云不掩怀疑地抬眉看住她。   白穆自嘲一笑,“我的来历背景右相再清楚不过,还怕我会骗你,害了你么?”   说得难听点,白穆当年也就是个大字不识小理不通的单蠢村姑,哪里斗得过他们这些以争斗为生的七窍玲珑心?   柳行云俯身道:“微臣不敢。只是不曾听闻慕公子提及此事,因此一时有些迷惑。”   白穆心思飞转,想到商少君当初隐晦地问过慕白为何到商洛,打算在商洛待多久,想必柳行云也是不知道的,或许也一直想知道。   “右相可知慕公子前来商洛,便是为了寻他的未婚妻子?”白穆只在慕白口中听到过那么几句闲话,又刚好与玉牌有关系,便胡诌起来,但看柳行云的表情,似乎果然不知慕白到商洛的目的。   “这玉牌便是他与未婚妻子的定情信物。”当初那块的确是定情信物,白穆这句话说得比较有底气,“如此重要的物什,我实在不想因为我弄丢了,你若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他,那也罢了。”   白穆说着便要收起玉牌,柳行云突然道:“慕白既是微臣的挚友,这玉牌,微臣当然得转交给他。”   白穆心下松口气,重新拿出玉牌,递出去,“拿着罢。”   那玉牌她稍稍做了处理,与慕白那块形状相似,但她不会刻字,不能做得一模一样,要看来比较像定情用的玉牌,便特地选了块鸳鸯佩。   柳行云眼底噙着明明暗暗的眸光,看了看白穆,再看了看玉牌,才起步向前。   从他上了这名叫“阁”实则更似塔的顶层,他就一直与白穆保持一丈远的距离,妃子与臣子该有的距离,该有的礼数,他都遵守,只为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就在他走近白穆,伸手接过玉牌的刹那,白穆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整个人都扑过来,将他用力抱住。   “兔死狗烹。”白穆在他耳边冷笑,“本宫就算被你吃了,也要反咬你一口!”   猝不及防一个拥抱,柳行云都未曾反应过来,白穆一句话落地,接着一声冷喝几乎同时响起:“奸夫□!竟然背着皇上在此私会!先抓起来,速去禀报皇上!”   听到裴雪清带着幸灾乐祸的喝声,白穆一颗心也算是放下,“惊慌失措”地放开柳行云,垂眸低笑道:“右相此刻从这里跳下或许还来得及,若不怕被摔得粉身碎骨的话。”   柳行云只咬牙道:“妹妹真是……好本事!”   白穆垂首,但笑不语。   她这颗孑然一身用完可弃的棋子,若不将他一并拉下水,何以自救?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更新都要和JJ搏斗好久,话说我终于会来鸟,嘿嘿~ 最近冲月榜,大家留言给力,我也更新给力,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25、真假龙种(四) ...   贤妃前夜被御医诊出有孕,但众人皆知,皇帝已有四月余不曾踏足朱雀宫,而第二日一早,她便与右相柳行云于摘星阁私会,被裴昭仪逮了个正着。如此一来,局势似乎十分明了,不出一个时辰,前朝后宫已经传遍:右相柳行云竟与其义妹贤妃柳如湄有染!   向来用作议政的勤政殿,这日同时跪了名大臣与妃子。   商少君独坐在案桌前,斜倚在软椅上,似笑非笑地睨着二人,沉不见底的眸子并瞧不出真实的情绪,只是本来还有政事相商而聚在勤政殿的大臣们一个个深埋着脑袋,不轻易动作,更不轻易开口。   柳行云面色沉重地跪在地上,磕头诚挚道:“微臣罪该万死!微臣只是担忧妹妹安危,因此……”   “原来担忧妹妹安危便可不顾男女之防,抱得可比恋人还紧哪。”柳行云话未说完,立在商少君身边的裴雪清便讥笑道。   柳行云身子一僵,再磕一个头道:“微臣与娘娘绝对无私,皇上明察!”   商少君凤眸微眯,打量了柳行云一眼,再看向白穆,闲闲道:“湄儿如何说?”   白穆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也算计好了说辞,只缓声委屈道:“臣妾昨日在芙蓉宫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心下着急,一时失了分寸才会让莲玥出宫通知右相大人。臣妾只是不想被冤枉,让义兄替臣妾出出主意而已。”   裴雪清蹲□子依偎在商少君身边,柔声道:“皇上,姐姐的话倒让清儿想起,昨夜的事情还未有了断呢。姐姐说她受了委屈,何不现下传御医来一瞧究竟?”   商少君一手撑着脑袋,也不知是否听进裴雪清的话,因为逆光而坐,面上神情并不明朗,半晌,才唤陵安道:“宣御医。御医院的御医全都传来。”   这件事早在裴雪清带着宫人抓到柳行云和白穆的时候便飞速在宫内传开,御医们接到旨意,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赶来,你推我让地将第一个拿脉的机会交给了最为年长的麦御医。   白穆被赐了座,麦御医垂首弯腰地过去,丝毫不敢怠慢。   大殿内鸦雀无声,十几双眼都盯着闭眼拿脉的御医。白穆虽确定自己不可能有孕,却仍旧不敢笃定脉象的结果,心跳也随着大殿内越来越安静的空气而越来越快。   “回禀皇上。”麦御医在宫中行医近四十年,也算经过无数大风大浪,面色沉着地跪地俯身道,“娘娘确为喜脉,有孕一月半左右。”   白穆的心当即冷了半截,好在已有心理准备,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神,再次跪地道:“臣妾自仪和宫大火重病后一直在朱雀宫休养,几乎从不曾步出,无瑕更无心与其他男子接触,朱雀宫人人都可替臣妾作证!皇上想必也是知情的!”   商少君垂眼瞧着她,眸子里平静无澜,修长的五指在椅凳上敲出有节奏的闷响,良久,才启声道:“各位御医既然都来了,便一个个地瞧瞧罢。”   御医们面面相觑,却不得不领旨,依次替白穆拿脉。   结果与先前一样,各个都说贤妃有孕一月余。   “皇上,微臣的秉性皇上再了解不过,娘娘毕竟是微臣的妹妹……微臣怎么会……皇上明察!”柳行云再次磕头,言辞恳切。   这样一轮下来,白穆已经全然冷静,无论设计她的人有什么打算,她现在能做的,唯有一件事而已……   “皇上,臣妾也不知为何是这样的结果……”白穆戚戚然道,“但哥哥说得对,哥哥从小与皇上伴读,英勇护国,一心为主,无论臣妾如何,都与哥哥没有任何关系,皇上万不可怀疑哥哥的忠心。”   白穆这话一说,安静的勤政殿,气氛立刻诡异起来。   贤妃袒护之心如此明显,哪里像只是普通的义兄妹?   柳行云眉头一皱,却也不再辩解什么,只道:“皇上,此事蹊跷!请皇上明察!”   “臣妾冤枉,请皇上明察!”白穆跟着道。   妃子有孕本是家事,但那肚中的种,却似乎并非皇上的,还可能是朝中重臣的,事情变上升成了国事,且是有关皇家颜面,皇室血统,朝廷秩序的国事。勤政殿的大臣们纷纷表态,跪地齐声道:“事关重大,请皇上重察!”   商少君略有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摆手低声道:“右相押去慎刑司,贤妃禁闭御梅园,择日再审。”   这一择日,便又是三日。   白穆身为后妃,尚未定罪,自然不可能送去慎刑司那种地方。禁闭御梅园,便是不让她随意出入,伺候的人也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出现。而柳行云被押入慎刑司,在朝廷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起初是偏向柳家的大臣们纷纷含蓄谏言,称此事恐怕并不简单,恐是有人设计嫁祸,上折子请皇上务必明察。第二日便有另一批大臣称贤妃腹中胎儿来历不明物证在前,贤妃与右相私会人证在后,如今的种种抵死不认不过是狡辩而已。到第三日,商都上下已经传遍,贤妃柳如湄,不仅入宫前有名身份不明的未婚夫,入宫后更不顾伦理与义兄有染,甚至怀了野种混淆皇室血统。   莲玥每日都会过去,与白穆说一些近况。   贤妃已然激起民愤,事情似乎到了无法轻易控制的地步。   但白穆并不着急。   这件事,从最初的惊愕,到后来的愤怒,紧接着是忧虑,到最后,只剩下从容。   仔细地分析前因后果,商少君明知她不可能有孕,对这几个月频繁进出朱雀宫也只字不提,显然有意纵容这件事。他的纵容,如果只是为了对付她一介女子,未免小题大做了。那他想对付,想压制的,不是柳家,就是洛家。   他不过是借着她“抛砖引玉”,至于她这块砖之后的“玉”是什么,她不知道。而他若想事后毁了她这块砖,此前也无需花那么多心思讨好她了。   这日莲玥再来的时候,白穆问道:“我的话可转告给柳行云的人了?他们有何动作?”   莲玥点头,低声道:“奴婢走得匆忙,并不知他们事后如何商量。”   “那洛秋颜宫里可有何动静?”白穆又问。   莲玥摇头道:“一切如常。左相最近正忙着趁机对付柳行云,似乎并未与淑妃有何联系。”   白穆凝目沉思。   “娘娘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先行告退。”莲玥行礼打算退下。   白穆突然道:“辛苦你了,谢谢。”   这几日若非她前后打点,白穆可能被困在御梅园一无所知。   莲玥垂着眼,仍旧是淡淡的语气,“奴婢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说罢,再行一礼便退下。   第五日,白穆终于再次被召见,同样是勤政殿,有柳行云,还有比起那日多了不止一倍的官员,首当其冲的便是右相洛翎。   白穆虽不曾见过他,但只看一身官服和容颜气度,必然是他无疑。   殿上一方袒护柳行云,一方紧咬不放,两方争锋相对,各执一词,只让白穆都听得头昏脑胀,寻到一个双方正好停下的空当,忙道:“皇上,臣妾有话想说。”   众人的眼光齐齐投向白穆。   “这几日臣妾细细回想那日事发的始末……”白穆垂下眼睑,似在斟酌,片刻后抬眼看向一旁的御医,问道,“敢问各位,是否可能有一种药,可使人脉象紊乱,状似喜脉?”   白穆这一问,使得御医们皆是一怔,面面相觑后都望向麦御医。   麦御医眉头微蹙,片刻后,上前一步道:“微臣行医数十年,虽不曾见过娘娘说的这种药,但……使人脉象紊乱从而断错月份的药,却是有幸亲历,当年华贵妃……”   麦御医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转而对商少君俯身行礼道:“微臣一直主张皇上耐心查访,不可轻下断论,以免……重蹈覆辙!”   商少君始终沉默,平静的眸子看不出喜怒,只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白穆也不等他,继续道:“既然麦御医这样说,说的那种药或许存在,也未可知。”   她抬头,看住商少君道:“臣妾那日在芙蓉宫莫名晕倒之前,喝了芙蓉宫的几杯茶。臣妾向天发誓,绝无不轨之举,否则天打雷劈死无全尸!臣妾亦敢坦言,怀疑淑妃在那茶水中动了手脚陷害臣妾,请皇上召淑妃上殿对质!”   商少君蹙了蹙眉头,看向洛翎。   洛翎年过四十,一身浓郁的书卷气,拱手俯身,底气十足,道:“微臣相信淑妃娘娘绝不屑做如此卑劣之事,还请皇上召娘娘上殿洗清质疑!”   商少君唤了省“陵安”,陵安马上会意,退下传旨去了。   洛秋颜一上来就被赐了坐,对白穆的指罪自然是矢口否认。   “姐姐真是好笑,且不说那样的奇药是否存在,即便有,妹妹深居宫中,如何寻来?更何况,那日的茶水我与你人手一杯,怎的偏生只有你晕倒了?”   “那臣妾怀疑淑妃买通了御医院的御医有意污蔑臣妾。”白穆并不退让。   麦御医一听,脸便沉了下来,即便是白穆跪着,仍旧对她行了个礼,道:“微臣行医数十年,手下病患无数,的确碰到过不少束手无策之症。但,娘娘可以怀疑微臣的医术,却不可怀疑微臣的医德!”   白穆撇开眼,正在思酌莫非要将她未经人事说出来?一旁的一名大臣出列道:“皇上,正好微臣也与娘娘有同样的质疑,是以,特地请了几位民间有名的大夫,正在宫外等候皇上传召。”   白穆瞥了一眼柳行云。   昨日她让莲玥告诉他们的,便是无论他们信与不信,她绝无身孕。   原来他们也怀疑御医院那里出了问题。   “皇上尽管传他们入宫,微臣不愿女儿背负不白之名!”洛翎道。   白穆扫了一眼洛秋颜,见她安坐着,垂着眼,却不难看出眼底一片平静。洛翎胸有成竹,洛秋颜沉着淡定,莫非……是她猜错了?   今日她如此针对洛秋颜,只因为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连她都知道,此时除去柳行云,只会让洛氏一家独大,更难控制。洛翎恐怕也是意识到了商少君不会轻易对柳行云下手,才在这件事上牟足了劲地推波助澜。如果商少君不是针对柳行云,那自然是另外一个……   可是为何偏偏拿龙胎说事?   白穆想到之前莲玥对她说的话。洛秋颜与裴雪清争宠,甚至爬上了裴雪清的床。当时她就诧异,洛秋颜好歹是大家士族的长女,平日傲气得很,竟为了争宠,做出这样自贱身份的事来。   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去想,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契合感。   似乎只要某个猜测成立,一切都说得通了。   宫外的大夫被传入殿,颤颤巍巍地行大礼。白穆被赐了坐,冷眼瞧着,似乎在思酌着什么。   几名大夫应该是知道入宫来做什么的,事先商量过,行礼过后,便有一名大夫自请率先替贤妃拿脉。商少君自然是允了,全殿上下几十双眼睛,都落在那名民间大夫和白穆身上。   “娘娘,草民替您请脉。”那大夫跪下磕头道。   白穆略略抬眼,看了他半晌,却并未伸出手,忽而双目一转,眼神落在麦御医身上,微微笑道:“麦御医在宫中行医数十年,乃御医院的翘首。倘若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如湄让旁人拿脉,恐怕对麦御医是一种侮辱。”   麦御医深深鞠了一躬,白穆紧接着望向洛秋颜,道:“淑妃既然说那夜的茶水并无问题,而我与她各饮一杯,那淑妃您……可有胆子让麦御医当场把把脉?”   洛秋颜的眉眼微微一动,抬眸盯住白穆,眼神愈渐深邃。   半晌沉默。   麦御医欠着身子,等商少君或洛秋颜的旨意。商少君却只是睨着洛秋颜,并未有开口的打算。洛秋颜环顾或坦然、或闪躲看着她的大臣们,看到洛翎微微皱起的眉头,眼神一顿,便继续垂下眼帘,默默地伸出了右手。   麦御医见状,踱了几步上前拿脉,一时间脸色几番变换。   “不知淑妃……是否与我脉象一致?”白穆见他迟迟不语,便开口问道。   “皇上!”白穆一问,让麦御医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地仓惶道,“淑妃娘娘……淑妃娘娘的脉象看来,已有两月余的身孕!”   满殿哗然。   “皇上!此事必有蹊跷,皇上切不可听信奸人佞语!”洛翎慌忙拱手道。   “皇上!竟有人敢对后妃用药,视皇嗣为儿戏,定要严查重罚!”又一人义愤填膺道。   看来两方又要斗一次嘴架了。   白穆扫了一眼一直沉默的柳行云,想不到柳家养的那一批人,不仅忠心,还当真有些能耐。即便柳行云身困宫中,仍旧有条不紊地接着洛家一轮再一轮的挑衅,抓着机会便绝地反击。   只是他们争论的关键是洛秋颜是否主导给白穆下药一事。   白穆猜想她身上的问题,□不离十是商少君动的手脚。而洛秋颜……   三月之前,商少君正独宠裴雪清。直至一个月前洛秋颜用计爬上了裴雪清的床,商少君才重新步入芙蓉宫,若一切是她有意为之,若她当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那肚中的,是谁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昨天的“这章”,是指“真假龙种”这一大章啦……   既然大家嫌不够长,把下一章直接放在这一章了,好吧,我就是想攒点评……T T 今天这章好难码,我码了好几天的说…… 26、真假龙种(五) ...   贤妃有孕一事,突然有了戏剧化的转变。民间对贤妃的唾骂戛然而止,转而大肆渲染贤妃与淑妃在宫中的针锋相对,纷纷猜测究竟是否是淑妃下药陷害贤妃。   这件事在朝堂的争吵又持续了几日,从柳派为柳行云辩护变成了洛派对洛秋颜辩护,却因没有确切证据迟迟不得结果。   约莫七日后,事情终于因着贤妃月信的到来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御医再次把脉,贤妃的脉象已然恢复正常,确定并未有孕。而淑妃的脉象,始终都是两月余,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药性消失”。于是,争论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小了下去,几乎所有人的眼,都盯着淑妃的肚子。   这日,离那日勤政殿殿审已经半个月。淑妃“杂事”缠身,无暇再打理后宫事务,转交给贤妃打理。一时间,向来冷清的朱雀殿人来人往,后宫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要过去知会一声。   白穆从未打理过类似的事情,突然间忙碌起来,直到碧朱提醒才反应到时间过得那么快。   “阿穆,马上三个月了呢,若是淑妃当真怀有身孕,可就要显怀了,瞒不住了。”碧朱一面帮她整理送来的账单,一面低声悄悄道。   如今外头表面上仍是在怀疑为何淑妃的药效还未过去,实际私底下都在默默揣测,淑妃恐怕是当真有孕了。但若淑妃当真有孕,可不是一件小事!她不像白穆,只有个空有其名的后盾,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将心中想法说出来,只是静观其变。   白穆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轻声道:“日后不关我们的事莫要多管也莫要多说,我们做好分内的事便好。”   碧朱坚定地点头。   上次那件事的起因就是她跑去蹲墙角听八卦,后来她被押下去关起来,直到白穆被确定不曾有孕才被放出来。虽然没有吃什么苦头,碧朱却始终觉得事情的发生或多或少跟她有点关系,对淑妃的事,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碧朱将账单按照月份宫院分放好,正准备离开,想到什么又回身道:“阿穆,下午陵公公来报,称皇上今夜会过来。”   碧朱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观察白穆的神色。   这半月皇上都不曾过来,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只看当初皇上日日过来时白穆的心情,设身处地地想想,皇上对那件事的沉默,到底是让人伤心的。   但白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头都未抬。   碧朱还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动了动唇,便出去了。   傍晚时分,白穆像之前那几个月一般,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商少君在宫人的簇拥下过来,乍一眼看见桌上的饭菜和坐在桌边的人,怔了一怔。   白穆施施然起身,行礼。   商少君屏退了宫人,关上殿门后只剩下他二人。白穆神态平和,挑商少君平日喜欢的菜往他碗里夹了些,接着沉默地吃饭。   商少君却并未动筷,斜眼昵了她半晌,才悠悠开口道:“你不怪朕?”   白穆抬眉看了他一眼,只淡淡道:“皇上请用膳吧。”   商少君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拿起碗筷,“爱妃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皇上若捉摸不到臣妾心中所想,怎会利用臣妾算计淑妃?”白穆干笑着道。   洛秋颜怀孕一事,她猜测必然是真的了。商少君在此前便发觉此事,却不愿轻易处理掉。设计贤妃无故怀子,甚至牵扯进柳行云,洛家为了打压柳家,必然大肆宣扬此事,到头来是自掘坟墓,淑妃怀子却并非龙种一事一旦确认,先前针对贤妃的舆论只会数倍增长地变成针对淑妃,洛家势必大受打击。   他笃定她出事,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柳行云,笃定柳行云一旦被牵扯其中,洛家不会放弃打压他的机会,他甚至没有道理地笃定淑妃怀子而洛翎不知,否则不会没有早作准备。   他似乎有无数双眼,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算得到。   现在却说她难以捉摸?   “朕让你受了委屈,是朕的不对。”商少君撂下筷子,举目看住白穆,神色诚挚。   白穆未料到商少君会道歉,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嗤笑道:“朕以为你会怨朕,即便不像从前那般与朕大吵大闹,也会冷着脸不愿搭理朕。朕还准备好了说辞解释,想要哄回你,不想你竟如此冷静。”   白穆意外地扬眉,掀起嘴角道:“皇上准备了什么?臣妾想听。”   “你既不生气,便罢了。”商少君轻轻握住她的手,笑道。   白穆将手抽出,同样笑道:“是因为皇上发现如今的白穆并非初入宫的白穆,无论什么样的说辞,都无法让您自圆其说,全身而退吧。”   对付洛家的方法千万种,一时半会洛家还能篡位不成?他却偏偏选择最快最猝不及防却对她伤害最大的一种。无论哪种解释,他不在乎她的感受,才是最真实的原因。   “但是……我的确不怪你。”白穆低垂着眼,继续笑道,“你捉摸不到,只因为低估了我对你的情意。”   商少君的眼神一闪,白穆抬眼望住他,眼底的暗芒闪闪烁烁,犹如湖面苍茫的波光,潋滟生姿。   “我曾不顾一切地希望你记起我们的过往,那样我牵挂的那个人就会回到我身边。后来我发现那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我明明日夜都想着你,却仍旧要面对你的冷漠独自难过,于是我对自己说你是你,他是他,压抑自己的感情冷静地待你。再后来……”白穆自嘲一笑,“就是你刻意待我好的那一阵,原来即便你没有记起他,即便明知你或许有其他的目的,只需你那一点点温柔,还是能让我欣喜若狂。其实你就是他,他就是你,阿不和商少君,根本不可能分成两个人来看待。”   原来感情付出的时候情不自禁,想要收回的时候,也不由自己。   即便她理智上再清楚,这个人不是从前的他,这个人并不爱她,这个人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感情上却不是她想放下就能放下。她仍旧担忧他的生死,在乎他的喜乐,期盼从他那里得到一星半点儿的回应。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却也拿这样的自己没有办法。   “我无法改变自己,我始终惦念着你,我亦无法改变你,你始终记不起我不愿真心待我,我只有接受现实。”白穆轻叹了口气,并不掩饰笑容里的苦涩,“所以商少君,无论你做什么,无论我有多么难过,我都不会怪你,我都会原谅你,在我还爱着你的时候。”   白穆抬眸,蓦然见到商少君的眼,那片墨黑不再沉不见底,而似有水光氤氲,就如曾经他看她装作柳湄抚着柳湄最爱的琴弹着柳湄最爱曲子时的眼神,那时她认为这种眼神是他情动的表现。   白穆还未来得及看清那眼神,便被他一手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紧紧搂着她,温热的鼻息浸染在她耳边,情人般的温柔缱绻,轻声道:“最后一次。我不会再瞒你。”   白穆反手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头,缓缓闭眼,道:“只要你说,我便信。”   夏末秋初,窗外银杏树上落下今秋第一片黄叶,绯红色的夕阳斜照而来,映得黄叶脉络分明,不经意间微风一扫,便游龙般旋转翩跹,逶迤而下,摇曳出短暂一生的归途。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乃们信不?   对了,kb19姑娘,不用每次来都扔地雷呀~~~心意到了就好~~~ 27、真假龙种(六) ...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宫里宫外,都发生了细微却不可小觑的变化。芙蓉宫一日比一日冷清,宫人们纷纷找机会寻借口地换去了其他宫殿;原来依附洛家而生的大小官员们,略有异心又有其他门路的,都无声无息地换了阵营。   替淑妃拿脉的御医几番推换,最后还是交给了资历最老的麦御医。每日他把完脉出来,都有大小人物明问暗探地想知道把脉的结果。尽管淑妃久不出门,众人仍旧从麦御医紧锁的眉头里看出一二来。   这日傍晚,朱雀宫来了名不速之客。芙蓉宫的星竹在外头求见贤妃。   白穆虽与洛秋颜不和,却从来没刻意与她交恶,听到碧朱说起,便传了她入内。   星竹一见白穆便噗通跪下,哭道:“奴婢参见贤妃娘娘,娘娘千岁!奴婢求娘娘,去救救我家小姐吧!”   白穆蹙眉。   星竹继续哭道:“我家小姐已经两日不曾用膳,再这样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住……”   白穆仍旧蹙眉,道:“她不吃饭,你来求本宫有何用?”   “小姐……小姐她……”星竹抬头,哽咽道,“小姐向来固执,只称想见娘娘,否则便米粒不进。”   白穆觉着有点好笑。   洛秋颜从入宫开始就没给她看过好脸色,如今竟拿进食来威胁她去芙蓉宫?她的生死,与她又没什么关系。   “那便随她去吧,本宫忙得很。”白穆昵了星竹一眼,起身便打算让碧朱送客。   星竹连忙道:“小姐说要见娘娘,是有些话想与娘娘讲,娘娘必然会感兴趣。”   白穆的步子顿了顿,回头望住星竹。   星竹接着道:“如今娘娘在宫中的地位,只是去看小姐一眼,小姐动不到娘娘分毫的!”   白穆垂眸想了想,吩咐碧朱道:“去知会皇上一声,说我去了芙蓉宫,晚膳不必过来了。”   碧朱马上机灵地心领神会,领了吩咐退下。   白穆让莲玥与她随行,去了芙蓉宫。   芙蓉宫并不如想象中的落寞,宫人虽比从前少了许多,比起朱雀宫,还是热闹许多的,各个井井有条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白穆看到洛秋颜的时候,她正拿着剪刀在后院剪花,优雅闲适,并不是宫人口口相传的落魄模样。   毕竟是大家长女,该有的傲气与风范总是丢不掉。   “我真讨厌你。”洛秋颜头都未回,准确地察觉到了白穆的出现,冷笑道。   白穆嗤笑一声,道:“彼此彼此。”   洛秋颜拿着花枝转身,妆容精致,精神奕奕,并看不出半点失意模样,扫见白穆便笑道:“我讨厌你,却并非因为你与我争宠。”   “我也无所谓你为何厌恶我,你想与我说什么,尽管说便是。”   洛秋颜却不搭理白穆的话,只看着手里的花,叹息道:“都说女子心眼小,我也不例外,心眼极小,你并未做错什么,可我偏偏讨厌你,看见你不如意,我便开心得很。其实……就是因为嫉妒你。”   洛秋颜巧笑轻言,“你是否觉得可笑?我堂堂洛氏长女,出身显贵,家大势大,即便沦落到了今日,也无人敢欺,却嫉妒你这个一无所有的山野丫头?”   白穆凝神,不解地望着她的笑容,明明很灿烂,夕阳下却莫名地透着一股惨淡。   “你有两位极为疼爱你的父母,可对?”洛秋颜笑问。   白穆眉头一皱,洛秋颜又道:“看来是了。你来看看。”   她上前几步,拨开花丛,招呼白穆过去,并道:“星竹与你说我几日不肯进食可对?”   白穆探身望去,花丛里是倒掉的残羹冷炙,那一片的花草已然枯萎,旁边还躺着几只虫蚁老鼠的尸体,看得白穆一阵反胃。   “饭菜是昨日中午父亲特地嘱人送来的。”洛秋颜仍旧笑着,异常明媚,“你和那个宫女碧朱不过相识两年,却情同姐妹可对?”   白穆似乎明白了洛秋颜大概要说什么,并不插话,只是轻蹙眉头看着她。   “星竹自小在我身边长大,只是无论我怎样待她好,她永远胆战心惊地小姐前小姐后。呐……”她无谓地指了指花丛里的饭菜,“那饭菜,她亲自去拿回来,说试过毒才给我吃的。”   “哦,你还有名与你倾心相许的未婚夫。”洛秋颜惋惜道,“可惜我始终查不出他到底是谁,否则我绝不会让你这样好过。”   明明是当着白穆的面说着记恨的狠话,洛秋颜却说得极为坦然,并不觉得尴尬,也不以“嫉妒”为耻。   “你可想知道,我这腹中胎儿是谁的?”洛秋颜扬着眉头笑问。   白穆心神微微一动,想不到洛秋颜竟会大方承认自己当真有了身孕。   “你与我入殿说吧。”洛秋颜捧着一束剪好的鲜花,也不管白穆有没跟着,率先上前入了寝殿。   白穆也不多想,紧接着进去。   寝殿还是从前的模样,殿里空无一人,洛秋颜站在长桌边往花瓶里插花,抬头瞟了白穆一眼,“你自己随便坐吧,反正你碰过的东西,回头我就全扔了。”   白穆嗤笑:“你既讨厌我到如此境地,又何必……”   话未说完,便被洛秋颜打断。   “我与他算不上青梅竹马,却也是自小相识。我十岁那年,他年方十五。”   白穆微微一怔,她见过的洛秋颜,时而刁钻,时而傲慢,时而清高,却从未有过提及“他”时,脸上的那一抹温柔与幸福。   “我偷偷跑出家门玩耍,结果失足掉到河里,他救的我。如今我二十,他二十五,这么多年每次我与他吵架,就往水里跳,他脸色惨白地救我起来,也不敢责备我,只好什么都依着我。”洛秋颜仿佛又回到了十岁的光景,脸上露出略带顽皮的笑容,“其实他都不知道,我虽养在深闺,却是识水性的。”   “我入宫那年,大雨下了三个日夜,碧波湖的湖水都漫出来了。我失足掉了进去,却没有人再救我。你不记得这件事了吧?”洛秋颜看住白穆,少见的眼神温和。   白穆入宫的时候,后宫只有她一人而已。后来选秀日期提前,白穆知晓有不少女人要入宫,与商少君吵得更加厉害。那时候碧朱就在她耳边不停地提起洛家长女如何如何,说她要小心些。结果秀女入宫当日,就传来洛秋颜落水的消息,尽管还未受封,商少君却将随行的宫人统统责罚了一遍。碧朱还不屑地说那是她在给宫人一个下马威呢。   如今从洛秋颜嘴里听到,却不想真相会是这个样子。   “瞧,你入宫的时候,全天下都知道你有个未婚夫婿,可事到如今都没有人知道,我爱一个人爱了十年。你说,我怎能不嫉妒你呢?”洛秋颜的眼神又变得尖锐,眸光如尖刀冰冷的锋芒,笑道,“我嫉妒你有疼爱你的爹娘,嫉妒你有无话不谈的朋友,嫉妒你可以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心意,嫉妒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吵闹就吵闹,无所顾忌,无所牵挂,无所担忧!嫉妒你活得比我真实洒脱,潇洒恣意!”   白穆的眉头越皱越紧,洛秋颜说的这些,她不置可否。   幸福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说谁比谁更不幸。   “你找我来若只是想说这些,那我听够了,保重。”白穆转身便走。   “慢着!”洛秋颜唤道,“我是想请你帮个忙。”   白穆回头,不掩脸上的讶异神色。   宫人皆知,贤妃与淑妃从来都势不两立,针锋相对,现在洛秋颜竟请她帮忙?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父亲……他若知道,定不会饶了他。”洛秋颜抚向自己的小腹,缓缓道,“本以为届时收买御医,再制造意外让孩子‘早产’便可躲过一劫,不想……皇上竟知道了,还闹得天下皆知。”   洛秋颜自嘲一笑:“我知晓算不过他,却也想不到这么快让他发觉。他借着洛家的势推波助澜,让天下人唾骂你,马上矛头一转,就会变成唾骂我。洛家本就承着当年先祖让位的贤德才在民间有如此声望,我身为宫妃却与旁人私通,有了他人的孩子,这件事一旦传出去,洛家何来脸面再在商洛立足?凭什么再做商洛第一大世家?”   白穆暗暗叹了口气,“所以左相想在你显怀之前毒死你……”   “没错。我一个人的命,总比洛家的颜面,洛家子孙的前程来得重要。”洛秋颜眼底浮起水色,却仍旧倔强地挂着笑,“身为长女,我理应深明大义,以死谢罪。可……我却舍不得,舍不得这大千世界,舍不得这秋光旖旎,更舍不得……我腹中的孩儿。”   白穆与洛秋颜向来无甚交情,但同为女子,竟十分能体会她的感受。只是此时不知该以什么立场来与她说话,只默默地听着。   “我厌恶深宫,却不得不为了整个家族放弃一切入宫为妃;我厌恶人心算计,却不得不为了生存学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厌恶与别的女人抢同一个男人,却不得不装作喜欢皇上的模样与人争宠;现在我受够了,我想走了。”洛秋颜定睛看住白穆,神色镇定而复杂,“你可愿帮我……白穆?”   白穆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心下一惊,洛秋颜转而笑道:“整个洛家调查你那么久,这么点消息还是查得到的。不过你放心,我走了,不会有人再帮洛家来对付你。裴雪清那个不成器的……你也瞧不上吧。”   白穆没有答话,洛秋颜却仿佛已经得到她的应允,随手从袖间抽出一封信,递给白穆道:“帮我放在摘星阁入门第二棵桃树下面,他看到了,自会来带我走。”   “你……”白穆犹疑问道,“要与他私奔?”   “想不到我竟会沦落至此,要一直以来的敌人帮自己。”洛秋颜又是自嘲地笑,眸子里波光潋滟,“你可愿意帮我?”   白穆的眼神落在那封信上,干净的牛皮信封,未提一字,烛光下音乐可见其中纸笺的痕迹,黑黑白白的墨迹也透了出来,只是并看不出写了什么。   犹豫不过一瞬,她接过去,塞入袖口,问道:“摘星阁第二棵桃树下,可对?”   洛秋颜未答反道:“这也是你让我嫉妒的地方。”   白穆一怔。   “即便在深宫两年,几度深受迫害,你仍旧不失本性,可以相信旁人,愿意帮助旁人,即便是我这个一直视你为眼中钉的敌人。”   白穆亦跟着自嘲笑了笑,“我本就不是与你们一样的人,理解不了你们的道理和逻辑。为何要因为处在你们所处的环境里,把自己变成令我自己都厌恶的人?”   白穆拿好了信,转身便走。   “你不累么?”洛秋颜在她背后问道,“我知道你爱的人是宫外那个,这样日复一日漫无尽头地在宫里守着,你觉得他会出现,会带你走么?你守得来你想要的么?”   白穆的脚步滞了滞,并未回头,只沉声道:“何必去在意结果?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为了我想要的拼尽全力去争取,不觉得苦,亦不觉得累,无论最后是否能得到,我尽力了,便不会后悔。”   初秋的凉风扫落几片悬在枝头的枯叶,羽毛般轻盈落地。本在深秋才绽然怒放的芙蓉花今年开得格外早,灼灼其华,却似在昭示着又一个寒冬的到来。   白穆回到朱雀宫,犹豫了许久,还是将袖里的信打开。   “日日思君念君故,七月十五,子时。”   商洛每逢十五都会有夜市,一直持续到子时。而七月十五正是中元节,那夜不仅有夜市,为庆祝节日,城门大开,宵禁取消,的确是出逃的好时机。   白穆这样想着,心下盘算着时间,左右不过五日时间了。   她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迟疑是否要交给莲玥让她去送,几番权衡,还是自行换了宫女装扮,亲自去了摘星阁。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冲榜,还差几名呀,姑娘们给力呀~~~~~~~ 28、真假龙种(七) ...   七月十五,中元节。   中元节在民间又称鬼节,传说是鬼门关大开的日子。每年这日天子祭天,百姓祭祖,民间有各种自发的请神驱鬼活动。   商少君一早便出宫祭天,白穆算着时辰,待他回来还有政事要议,奏折要批,许是没有时间过来她这边了,因此早早吃过晚饭打算早些歇息。   哪知戌时刚过,他便从侧门进来,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白穆还未来得及问,他便笑道:“你可想出宫走走?”   白穆已经卸了妆换好了衣服,躺在榻上打算看会书便休息,商少君这样一问,她略作犹豫,便笑着点头应了。   离上次出宫已经有半年,初秋与初春的风光当然迥异,但都是踏着夜色出宫,也看不太清明,同样的净凉让白穆恍惚觉得时间似乎从未由指尖滑过。   中元节的集市比起平日的十五更加热闹,多了许多卖鬼头面具的小摊,一堆一堆的人聚在一起围观捉小鬼的舞蹈,酒楼茶馆也都十分应景地请了说书先生讲些鬼怪的故事。   白穆起初还心事重重,挂记着洛秋颜私奔的事情,后来故事听得上了瘾,跟着商少君一家酒楼一家酒楼地听,也不亦乐乎。   “怎地这么有趣的故事我在宫中从未见过?全都是些无趣的史记资料,治国之道。”白穆刚刚听完一个书生与女鬼的故事,听到书生为了女鬼与树妖大战,几乎丧命,一面感动得在下面直鼓掌,一面埋怨道。   “这些书如何登得了大雅之堂?尽是些男欢女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故事,读多了会挫人心气。”商少君啜了一口茶水,悠悠道。   “为了心爱的女子拼死相救,如何是英雄气短?如何挫人心气了?难道要逃之夭夭才叫英雄,才是心气高?”白穆一到宫外就恢复几分本性,又正在兴头上,也不管宫中那一套,脱口讥讽道。   商少君无奈地昵了她一眼,替她倒了杯茶:“故事而已,何必当真。”   商少君这样说,白穆更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却也不知自己气什么,只得端杯喝茶。   商少君看她沉着脸喝茶,笑了笑,又道:“好吧,姑且当这故事存在。首先,那书生明知是女鬼而心生爱慕,便是不该。其次,他明知自己一介凡夫俗子,怎打得过妖?白白送命岂不愚蠢。其三,女鬼与树妖争斗多年未果,那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偏生最后除了妖,与女鬼长相厮守,哪有逻辑可言?”   白穆可不会听个故事想这么多,只低声道:“人说书先生是说书生与女鬼的爱情感动了天上的神仙,于是下凡将妖收了,再赐女鬼复生,与书生长相厮守。”   商少君笑得更欢了:“这便更不合逻辑了。人间疾苦之人数之不尽,神仙何以偏偏被那不自量力的书生感动?女鬼既已飘游上百年,也不在乎那一两年,书生明明可以出山寻来懂得道法之人助他救她,找不到,自己学也是可行的。若当真那般深情,十年学不好,二十年呢?三十年呢?最后等着神仙来救,岂不是在宣扬不劳而获,挫人心气?”   白穆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最后闷声道:“故事而已,何必当真。”   商少君低笑出声,愉悦地饮着茶,不再与她争论。   白穆不理会他那些说辞,总归只是故事,不管是否现实,是否符合逻辑,听着故事里有那样为了爱人不顾一切的男子,至少会觉得温暖。   从前她在茶楼听说书,听的多半是些民间野史,前朝战事,还有些流传过来的邻国轶事,商洛民风虽然开放,但大庭广众这样宣讲爱情故事的时候,还是少之又少。   白穆又听了几个,时辰渐晚,酒楼准备打烊,商少君也准备回宫了。   白穆见离子时还有些时候,长了个心眼,特地道:“今日中元,公子送我一顶面具可好?”   自从上次的谈话,商少君对她的态度大为改变,几乎是千依百顺,这次也不例外,昵了一眼酒楼外的人,便留下陵安下楼买面具了。   白穆本是找借口拖一拖回宫的时间,或许能让洛秋颜的出逃更顺利些,但商少君一去,竟去了半个时辰都未回来。她莫名地想到当初捡到他时他一身的伤和沥山之行的刺客,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带着陵安便四处找人。   已近子时,街道上仍旧人来人往,热闹不减。白穆着急地想找到人,越是着急,越觉得眼花缭乱,只觉得眼前都是戴着各种鬼头面具的人,分不清谁是谁,直到陵安扯着她的袖子兴奋道:“夫人,那里。”   她顺着陵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连忙跑了过去。   “商……”她拉住他的手,正要唤出口,剩下的两个字咽下了肚中。   手心的温度不对,身上的气息不对,虽然戴着面具,但看得到双眼,那眼神也不对。   她呐呐地放开手,抱歉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不想那人一手取掉面具,唤道:“穆姑娘。”   白穆乍一见那人的脸,怔忪了片刻。   灯火阑珊,光影闪烁,他站在她身前,面容干净,眸色剔透,隐隐的喜悦从中溢出,从中闪过的一抹暖色唤醒了她的记忆。   竟是慕白。   这个叫慕白的人,巧合地与她有着相似的名字,莫明其妙地出现又消失,还在不知情的时候被她利用过一次,已经有近一年未见,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他的模样。   “穆姑娘与在下真是有缘,虽然在下并不知这穆是哪个穆。”慕白笑着拱手,有礼道。   白穆还惦念着商少君,无心与他多说,客气地笑了笑便道:“如湄还在找人,先行一步。”   “稍等。”慕白唤住她,“这玉牌,是你的吧?”   白穆一眼扫去,默默地窘了一窘。   她用来骗柳行云的玉牌,竟然真在慕白手中,那岂不是她忽悠柳行云的话,他也知道了?   似乎看出白穆的尴尬,慕白收起玉牌,转而道:“在下有一事相问,不知……”   “夫人。”   商少君阴测测的叫唤声不偏不倚地传来。   白穆心头一松,还未回头,便被他揽住了腰。   “原来是慕公子,久违。”   商少君笑着,白穆却觉得与最初面对慕白的笑容不太一样,藏了些说不清的敌意。   “商公子,久违。”慕白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拱手道。   “在下带夫人出来散散心,是时候回去了。”   “二位好走。”   两人短暂的交谈迅速结束,商少君带着白穆离开,回宫的路上不如出宫那会心情愉悦,略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白穆也想着自己的事情,一直沉默不语。入了宫门后商少君径直回自己的寝宫,临行前不忘嘱咐道:“早些休息,明日再来看你。”   白穆回了朱雀宫,却并睡不着。   宫中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记挂了整晚的洛秋颜。   若她出逃成功,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若她出逃不成功,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私奔……且是宫妃私奔,这是一个大胆到不计一切后果的念头。   白穆翻来覆去,最终还是换了衣服起床,打算出去看看,却不想未出门便被莲玥拦住了。   “你……”白穆眉头一皱,突然想到了什么,“你那日跟踪我了?”   莲玥垂着眼帘,并不答话。   “你把那封信告诉商少君了?”白穆又问。   莲玥仍是不答,只淡淡道:“淑妃趁夜与男子私会,被御林军抓住后拒不认罪,现在上了摘星阁。”   白穆闻言,只冷笑道:“你竟如此铁石心肠!”   说着便推开莲玥的手。   莲玥却并不轻易放过她,只淡淡道:“好不容易做成的局,皇上不会轻易放过洛家的。”   “那又何须让一个女子来承担?”白穆低斥,“让开,我只是过去看看。”   “娘娘,摘星阁今夜恐怕不会太平,娘娘还是待在寝殿较为稳妥。”   “让开!你有几条命来拦着本宫?”白穆怒喝。   “奴婢不敢。”莲玥跪下道。   白穆不再搭理她,绕过她的身子便奔向摘星阁。   摘星阁下,堵满了御林军。   白穆顺着他们的眼神望去,便见到顶层的栏杆上,坐着一袭红衣的女子。   月正圆,月色如丝,那袭红衣迎风飘舞,像极了秋日的红枫,璀璨而耀眼。   除了御林军,还聚集了许多围观的宫人。白穆并未上妆,身上也穿得随便,一时没有人认出她来。她驾轻熟路地上塔顶,歇都未歇,上去才发现狭窄塔顶还有些人,近十名御林军严正以待,星竹和芙蓉宫的宫人都跪在地上哭。   “小姐你先下来,有什么话我们好生与皇上说,再大的冤屈也是能洗清的,您莫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星竹泣不成声,洛秋颜却侧坐在栏杆上,看都未看她一眼,似乎扫到白穆的身影,眼神才闪了闪,望向她。   “你们都下去,本宫要与她说说话。”洛秋颜指着白穆,从栏杆上下来了。   星竹见洛秋颜终于下来,面上一喜,连忙起身,呼道:“都下去,都下去!我家小姐若有什么闪失,你们担得起吗!”   白穆的气息还未平稳,顶层上的人已经都退到了楼梯间。   “关门。”洛秋颜又沉声道。   门“嘎吱”一声关上。   白穆只道:“并非是我……”   “你辛辛苦苦跑上来,不会就是为了对我说不是你向皇上通风报信吧?”洛秋颜突然一笑,踩着月光走近,红色的衣衫衬得身形格外妖娆。   白穆正要说话,洛秋颜嗤笑道:“你还真是天真。”   白穆一怔。   “你以为……没有我的有意放纵,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洛秋颜眼底闪着冷傲的光碎,“从御医诊出你有喜脉,而你抵死不认时,我便察觉到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有孕,你也莫明其妙有孕。”   “那你……”   “我只是想看看结果而已,看看他会不会想办法救我,出面保我。”洛秋颜笑道,“那封信,他收不到的。即便收到了,也不会来。从头到尾,他不曾再与我说过一句话,传过一条讯息。”   白穆沉默。   洛秋颜道:“抱歉骗了你,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让皇上错信,容我到这摘星阁来罢了。”   白穆道:“那人既负你,你来这摘星阁寻死又有何用?”   洛秋颜不答,自顾自道:“你可知这摘星阁是从何而来?”   白穆只觉得她或许受的刺激太大,精神有些恍惚,顺着她的话道:“略有耳闻,听说是先皇为贵妃所建。”   “你可知晓华贵妃其人其事?”   白穆摇头。   她能将现今宫中的局势摸清已属不易,还没闲工夫去研究先皇那些过往。只听闻先皇对那位贵妃极为宠爱,除了这摘星阁,上次他们去的沥山行宫也是他不顾群臣反对为她而建。   “华贵妃究竟来自哪里,其实也没人知道呢。只知她极为不喜宫中生活,皇上为了让她高兴,便建了摘星阁,站在这里,可以一眼望到宫外的人来人往。”洛秋颜一眼看向阁外苍茫的夜色。   “只从这件事,你可以估出先皇对华贵妃的宠爱吧?”洛秋颜叹息道,“但华贵妃年纪轻轻就过世了,你可知为何?”   白穆仍旧摇头。   洛秋颜脸上又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贵妃有喜,御医诊脉,称华贵妃已有三月身孕。但三个月前,先皇正出征在外。贵妃坚持称自己只有两个月的身孕,却无人肯信。先皇缄默不语,只道孩子出生再说。”   白穆想到那日麦御医的欲言又止,还说重蹈覆辙什么的……原来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孩子出生时,与御医所料的月份一致。先皇滴血验亲,结果血不相溶,先皇大怒,当场下令赐死,却仍旧不舍处罚贵妃。”洛秋颜的面色在月光下略显苍白,说起这段往事来,眼中有淡淡的嘲讽,“当夜华贵妃一袭红裙大笑着登上摘星阁,众目睽睽下指天起誓,一誓死去的孩子乃皇上亲生骨肉,若有妄言,死不超生;二咒害她之人子子孙孙众叛亲离,求而不得,得而不惜,永生孤苦;三誓来世若再投生为人,永不碰‘情爱’二字。三誓之后,纵身跃下,当着先皇的面摔得面目全非。”   一阵夜风刮过,白穆只觉得心惊胆战,从不曾想过,那传闻里备受宠爱的华贵妃,竟会有这样一个惨烈的故事。   “那之后,尽管没有证据,所有人都相信是有人陷害华贵妃,直到多年后,一名宫女临死前留下遗书,称当年收人钱财,在滴血验亲的水里动了手脚。”   “你想效仿她,以死明志?”白穆问道。   洛秋颜笑道:“其实那日我也未尽数骗你。本来只是想等他再来见我一面,等他给我一个解释,结果等来了父亲的毒。其实即便父亲不要我死,我也非死不可。”   洛秋颜略略垂眼,眼角勾勒出轻慢的哀婉,“皇上已经知道这件事,我腹中胎儿是不是他的,他再清楚不过。我若借着洛家势力苟且偷生,只会让皇上逼出他,届时洛家的颜面保不住,他也保不住。”   “那你一早便知晓这件事闹大会将自己逼上死路,又何必……”   “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洛秋颜偏头微笑,“我比不上你。我无法在对一个人的思念里争着另一个人的宠爱,日复一日地做我自己都厌恶到极致的事情。我以为有了他的孩子,我便有了寄托。可是意识到孩子恐怕保不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洛秋颜重新坐回了木栏上,烈烈长风吹起黑色的发丝火红色的衣裙,如竞相吐蕊的烈火,烈火中一直冷静的人,却蓦然地泪如雨下。   “为什么呢……你说为什么呢……”洛秋颜突然嘶声痛哭起来,“他为何负我?为何骗我?为何连我腹中胎儿都不管不顾?这十年痴心相对,竟是春秋梦一场么?”   洛秋颜一哭,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白穆一面尝试着靠近她,一面哄着她道:“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呢?我们一起下去找他问清楚可好?”   洛秋颜使劲摇头:“我若去找他只会连累他,父亲不会放过他……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他……”   “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可好?路并非只有一条可走。想想孩子,他还未成形……”   “孩子又如何?有了孩子你也不愿来多看我一眼!有了孩子你也终究宁愿负我!有了孩子只是枉送一条性命!”   白穆看她神色,恐怕已经有些迷糊,把她当成那男子了,沉声道:“你过来,我解释与你听可好?事情到今日这个地步,并非我心中所想,你听听我的解释可好?”   洛秋颜迷惑地看着她,似乎有些动摇,转而又笑着落下泪来:“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洛临十岁,洛宇也不过七岁,我抱过他们,逗过他们,教过他们,看着他们长大,我不能让他们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长姐此生都抬不起头来。我无颜面对父亲,面对两位弟弟,面对洛家上下……”   白穆趁着她说话间,小心翼翼地上前,眼看就到了她身前,却被她一口喝住:“你站住!你走得这样近,就不怕待会他们认为是你推我下去的?”   洛秋颜冷笑,只是一瞬便恢复平静,擦去眼泪,高声道:“星竹,进来吧。”   大门马上被打开。   星竹一见洛秋颜又坐回木栏上,连忙跪地求她下来。   洛秋颜只是淡淡地扫过所有人,眼神空洞地落在她身上,没有半点起伏,整个人如同淋了暴雨的花朵,黯淡了颜色,凋零了姿态。   最终她看回白穆,眼底才恢复了些许生机,轻笑道:“想不到最后,我想看到的人,竟只有你。”   白穆离她不远,轻而易举地看到她眼底释然的笑意,心头一紧,大步向前倾身想要拦住她,五指却只划过柔滑的纱布,还未来得及抓住,便已飘然在空中。   那一刻她与洛秋颜极近,她与她之间从未有过的距离。   她眼睁睁地望着那一袭红衣仿佛骄阳最后一道残光,在墨染的天际划出猩红的伤口,穿着红衣的女子仰面望着天空,溢满泪水的眸子里浸淫着温暖的笑意,仿佛见到了什么令她极为欢喜的物什,一瞬不瞬地、饱含情意地望着,然而,下一刻便猝然下落,只留下一声极低的长叹:“这辈子……终究是无缘长相厮守。”   白穆蓦然想起那日朱雀宫那一片随风而落的秋叶,拼尽全力在生命尽头勾勒出最美的归程,她想要伸手阻住,却只能徒劳无功地任由秋风扫过全身,带来一片刺骨的凉。   阁楼上响起星竹的失声痛哭,宫人凌乱的脚步声,御林军低沉的喝令声,白穆跪坐在地上,倚在木栏边,抬头望那银盘似的圆月,耳边婉转徘徊只有那一句——   这辈子,终究是无缘长相厮守。   作者有话要说:   就像文案说的,这篇文V得太过匆忙,再次给大家道歉,实在对不起!后面会争取给大家放免费的番外出来。   这篇文写到现在,是我更新最快的一篇文。看到有些姑娘说不喜女主的性格,写文之初我就预料到了,只是她的设定注定了不可能像倾君那样张扬,像子何那样沉浸隐忍,她的成长方式和倾君不太一样。   因为V得突然,也没像从前那样给大家一些后文的简介啥的,姑娘们也看到我的标题基本是“真假XX”,于是我列出现有的一些标题,当是V文简介吧,咳咳~   大概按照顺序,还有:真假青梅,真假皇子,真假柴福,真假情逝,真假母女,真假妃嫁,真假离誓。   中间应该有插入章节,真假离誓也不是最后一章,不过其他的章节名还木有想好~总而言之,某后妈会努力写好后文,不让大家失望滴~ 29、真假龙种(八) ...   白穆也不知自己在摘星阁的观景台上坐了多久,似乎素颜的她始终没有人认出来,于是一直没有人来搭理她。直到身子被一片暖意包裹,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浑身冰凉,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商少君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下了摘星阁,她始终闭眼埋在她怀里,不愿多看这个地方一眼。   但这个夜晚之后,她又开始生病,高热不退,困溺在昏睡中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一会看见宫妃装扮洛秋颜冷眼盯着她声声说着嫉妒她,一会看见少女装扮的洛秋颜在河岸奔跑,笑容明媚地高喊着你来抓我呀,一会看见一身红衣的洛秋颜,摇摇欲坠地坐在摘星阁的顶层,苍白的脸上挂满泪痕,眼底是冷锐的恨意,说这次你救不到我了。   话刚落地便轻巧地向后一倒,整个人落叶般翩跹落地,开出一朵血红色的花。   所有梦境的终点,都是洛秋颜的那一声轻叹,带着些微释然,些微遗憾,些微笑意。   这辈子,终究是无缘长相厮守。   每每听到这句话,白穆便会从梦中惊醒。那仿佛是一句诅咒,一声预言,让她莫名胆颤,心下寒凉。   每每惊醒,白日对上的是碧朱担忧的眼,夜晚对上的是商少君厚实的胸膛。他常常都是搂着她,整个身子都贴过来,或从背后环住,或从前面护住,她微微一动,他便会安抚地将她抱得更紧,或是轻轻拍打她的背。   这日她再次醒来,正好他也是清醒的,一双黑色的眼清亮得仿佛映入暗夜的星辰。两人对视了半晌,白穆才缓缓挪开眼,商少君却低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白穆略有怔忪,想着许是自己说了梦话,摇头。   “洛秋颜最后都与你说了些什么?”商少君略略侧身,将她纳入怀中。   白穆嗅着他身上带着暖意的气息,微微闭眼,叹息道:“她说,这辈子,终究是无缘长相厮守。”   话一出口,白穆便酸了鼻尖。   原来她是在怕。   她日日困在梦魇中,是在怕这句话。   怕有朝一日她也落得和洛秋颜一样的下场;怕漫长的坚持与等待之后,只换来这一句无缘长相厮守。   多情女子负心郎,太后如是,淑妃如是,女子的心太小,只容得下一个男子的分量,男子的心太大,却不愿给女子一角容身之处。   商少君倾身吻上她的眼角,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哭湿了枕巾。   “有缘与否,朕说的算。”   商少君的吻顺着白穆的眼角一路向下,轻磨细碾,惹过她的唇瓣,滑过她的颈间,逶迤而下的气息渐渐灼热,身子亦越贴越紧,本是环在腰间的手带着滚烫向上,探入白穆的衣襟。   白穆的身子微微一颤,握住他的手,阻住了去路。   商少君急促的呼吸顿了一顿,反手将白穆的手握在掌心,俯身将她压在身下,埋首在她发间,渐渐平缓呼吸。   白穆抬眸望着床榻上皙白的帷幔,在月光的照映下叠影重重,倒影到漆黑的眼底,便化作了一抹极淡的自嘲笑意。   “有缘与否,你又何尝期盼过?”   这并不是一句诘问,而像一声轻叹,一声自嘲,倾覆在她身上的身子却蓦然一僵。他让出一个手臂的距离,俯身望着她,脸上不再带着惯常的笑意,眸子里细碎的光点渐渐凝聚,专注地一寸寸扫过她的眉眼,落在她眼角的泪渍上时,那光点便如燎原之火,一瞬迸发。   他霸道地扣住她的额头吻住她的唇,不再如刚刚那般细磨慢捻,而是夹杂着烈火要将她吞噬一般,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撕开她的亵衣,在她胸前肆掠。   白穆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连连将他往外推,双手却被他反剪在背后,整个身子更加密实地与他贴合。他放开她的唇,衔着火热一路流连向下,膝盖微微一动,轻而易举地打开她的双腿,重新将她压在身下,空出一只手撕扯她的亵裤。白穆双手得了自由,几乎用尽全力将他推开,泪水珠子般滑落脸颊,大声哭道:“我何尝有错?你可曾期盼过?你何尝在乎过?你几时有过真心实意?你像待其他后宫女子那般待我,需要的时候连哄带骗,不需要的时候弃如敝屐,你觉得我很蠢很可笑很好利用对不对?”   白穆无所顾忌地将枕头往商少君身上砸,本就因病昏沉的脑子哭过之后更加沉重,只觉得眼前泛白,耳畔嗡鸣,梦中压抑的委屈和恐惧一股脑地化作眼泪冲了出来。   一年多前她就是这样,成日对着商少君哭闹,她知道商少君不喜,却无法控制自己。后来她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让自己冷静,让自己再等等,但是病中的虚弱和连日来梦魇困扰的脆弱让她顾不了那么多,想不了那么多。   “我不是你的柳湄!那么多女人你找她们去!你给我滚开!”白穆哭着将商少君往一边踢,扯着被子裹住自己半裸的身子。   商少君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几缕散发湿泞地搭在脸颊上,眸子里炙热的火光化成沉不见底的墨色,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穆,粗重的呼吸并未平缓。   白穆见他不过来,也不再吵闹,只是抱着被子缩在榻角,睁大了眼不让眼泪流下来。   两相对峙,许久,才听闻轻轻一声叹息。   商少君上前,温热的指尖抹去白穆脸颊上挂着的泪,将她凌乱的发顺在耳后,吻上她的眼角,“我知道你不是她。我知道你是谁,你呢?阿穆。”   我知道你是谁。   你呢?   阿穆。   白穆略一抬眼,便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入鬓的长眉,深邃的双眼,英挺的鼻子,微薄的双唇,她日日想念,夜夜期盼的人。   “我是谁,阿穆?”商少君沉眼望住白穆,眸子里的微光明明暗暗,倒影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商少君……”白穆眸光一柔,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闭眼吻住他的唇。   商少君的身子微微一颤,复又燃烧起来,紧紧搂住纸片似的人,轻而易举地剥落了挂在她身上的几片衣裳。   白穆同样搂着他,指尖滑过他厚实的胸口,婉转流连覆住他的背,一寸寸地爱抚。   他这一身的伤口,当初捡到他时,柴福那里并没有太好的药,救回一条命已是万幸,疤痕是永远抹不去了。她曾无视男女大防,替他一点点地清理伤口,上药换药,频繁到她几乎记得每一条疤的纹路。   他是闯入她生命的第一个男子,给她担忧,给她欢笑,给她眼泪,给她誓言,给她等待。   她觉得全身都融成了一滩水,明明是秋日的夜晚,却仿佛看到斑斓的□在眼前一点一点地绽放,带着三月的阳光,融成一阵蕴暖的风滑过眼前,滑化了身子,滑湿了眼角。   她察觉到他柔软的唇,轻细地吻过她的后背,顺着她背上的伤,辗转到她左肩上的伤口,轻啜啃咬,仿佛要将那伤痕抹去方肯罢休。本就发热的发肤愈加地灼热,骨子里却越来越觉得寒冷,只拼命地攀住身边的滚烫,似乎要融入骨血才能驱散那份寒意。   “商少君……”他的吻让她蓦然想起那两次,一次面对饿狼,一次面对怒熊,没有一丝犹豫,一毫惧怕,只想着救他。   她□的身体哆嗦着,攀上他的肩头,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仿佛恨不能嵌入其中,哽咽着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地……爱你……”   尖锐的疼痛穿透身体,白穆的声音蓦然一哽,双眸有一瞬的空洞,眼角便滑下泪来。攀在她身上的人倾身吻她,吻去她眼角的泪,灼热的气息缓缓驱散体内的寒冷,身下紧密的切合让她恍惚看到了漫天飞舞的火红色同心结。   “阿穆你看,我和你的命绑在了连理树上,再也分不开了。”   再也分不开了……   再也分不开了。   秋风钻透窗间缝隙拂过红烛的发梢,烛光微闪,幔影绰绰。一只翠鸟停在窗棂上,清鸣几声又振翅飞去,不知何时下起绵绸的细雨,一声声地敲打在窗纸上,如同水墨作画,少许,雨势愈大,雨点渐重,淹没了原本的画色,只留下光影逶迤,静默了一室缱绻□。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说一下V文的事,因为开文至今都没跟编辑沟通过,我哗啦啦一个月就更到10W字了,之前又是周末,所以说到V文的时候,比较匆忙……没来得及提前在文里通知大家,真的对不起!也感谢一路跟过来的姑娘们~我会继续努力更新,乖乖码字滴~   其次预感这章会遭拍,嗷,拍砖的姑娘轻点哈~~~~嘿嘿~~~~   看了下大家的留言,似乎有些姑娘误会了……所以加了一句话……黄桑说的“我知道你是谁”,是指他没把阿穆当柳湄。   不好意思伪更了,之前被锁了~~~ 30、真假青梅(一) ...   后宫变故,淑妃一身红裙从摘星阁跳下,当场身亡,但御林军搜出一封无头无尾只有一句话的信,上书“日日思君念君故,七月十五,子时”,时间地点都与御林军发现淑妃时相符,但经验校,并非是淑妃的字迹。   于是各种传闻纷乱,有人说是淑妃欲与男子私奔,不料被人发现,情急之下奔向摘星阁,纵身跳下;有人说从淑妃有孕,到最后那封私会的信,都是遭人陷害,最后不得不效仿十八年前华贵妃从摘星阁跳下,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有人说淑妃与人私通有孕,自知无颜面对洛家上下,欲掩盖真相私造了那封不是她写的信,再跳楼为洛家脱罪。   事情到底如何,没有人证物证,更重要的是死无对证,下不了定论。   一时间,洛秋颜,乃至洛家上下,都成了商洛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许多有眼色的人都称洛家百年来首次出仕,未必能在官场游刃有余,如今又受此大击,恐怕也如柳家一般,再不复往日风光。   再有些心思剔透的谈及此事只笑而不语,最多叹一句,少年天子不可小觑啊。   淑妃不再,裴昭仪也跟着失了颜色,皇帝心系政事,甚少出入后宫。但皇嗣匮乏,后位空虚并非什么好事,朝廷频频有官员进言,虽说秀女三年一选,也可酌情更改制度,特别是空置的后位,当初先皇刚去,皇帝悲痛不愿大婚,时过两年,国不可一日无母。   选秀女事小,选皇后,可是举国上下都瞪眼盯着。   皇帝尚是太子时便将太子妃位许给了前丞相之女柳湄,奈何突生意外,既然柳湄不再,众人猜测后位必属洛氏女子,哪知最后淑妃竟是那么个结果。   朝上大臣虽频频提起,商少君并未明确表态,是以,这件事从初秋拖到了初春,再过半年便是祖制的选秀之期,也无人再有多言。   这一年刚刚过去的冬日不出所料地冷,初春时节,仍旧不时地下一两场小雪。   “不行!你必须把这个穿上!”碧朱拿着一件小夹袄,叉腰皱眉道,“外头那么冷,你冻坏了可怎么办!”   白穆无奈地望了望窗外:“今日并未下雪,而且勤政殿可比朱雀宫还暖。”   碧朱不依不饶:“不行!前日你不听我的,回来就咳嗽了半宿。勤政殿太暖,你就把它脱了呗。”   白穆面上一红,噤声。   碧朱打量了她一眼,笑嘻嘻道:“你不会还跟皇上不好意思吧?都老夫老妻了……”   “去你的……”白穆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拿过夹袄便去了里间换衣服。   正午时分,一身宫女装扮的白穆默默出了朱雀宫。   碧朱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一面笑着一面摇头:啧啧啧啧,从前是皇上傍晚偷偷来朱雀宫看阿穆,如今皇上太忙,阿穆便扮作宫女偷偷前往勤政殿,这两只要不要这么有情调的?   这年冬日大雪连绵,商洛又较为偏北,许多地区饱受雪灾之苦,直至初春,仍旧有不少灾民大规模往南部迁移避难。   商少君为此,已经连续大半月就直接歇息在勤政殿。   白穆进去的时候,商少君难得不在批阅奏折,而是站在书桌前,提笔画着什么。白穆还未走近便伸脖子瞧了瞧:“你……在画画?”   白穆的声音里带了笑意,尽管并不明显。商少君抬头昵了白穆一眼,浅笑道:“臣妾在取笑朕?”   “我可不敢。”白穆揶揄道。   商少君不擅作画,很久以前她便知道,曾经他送来讨好她“一对熊掌”,第二日被碧朱嘲笑了好久,逼着她问到底是不是她画的,怎能画得那样难看。   白穆凑过去,想看看商少君在画什么,却被他阻住道:“就在那儿坐着看会书,别过来。”   商少君指着白穆向来喜欢的矮榻。白穆讪讪地停住脚步,转而坐到矮榻上拿了本书看起来。   约摸过来半个时辰,她才再听见商少君的声音。   “好了,你过来瞧瞧。”   白穆饶有兴致地起身,一眼望去,净白的宣纸上,只有她一人跃然纸上,微微垂首,专注看着什么,双手的姿势是捧着什么,可偏偏手上空空如也。   商少君竟能画出一幅像样的画,或者不止是像样,可说栩栩如生,虽然有些地方很是怪异。   白穆按捺住惊奇,只问道:“这不正是我在矮榻上看书的模样?矮榻呢?我凭空坐着不成?”   商少君蹙眉摇头,“朕愚钝,画不来。”   “那书呢?皇上连我这样大的人都画得出来,不会一本书都不会吧?”   商少君仍是摇头,“朕愚钝,画不来。”   白穆昵了他一眼,“皇上这是戏弄我呢。”   商少君笑着从身后抱住她,手臂揽过她的腰肢,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脖间,笑道:“岂敢。当真是朕愚钝,不得入心者,不得诉之笔端。”   白穆的眼帘微微一颤,心头便向是被浮柳划过的春水,涟漪般圈圈荡开。她推开他的手,面上带笑地回矮榻,一边道:“你还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朕只说阿穆爱听的话。”商少君笑容温和,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穆的身影。   白穆剜了他一眼,颔首看书,半张脸都埋在毛领子里,透着微微的粉红色。   “阿穆,我们再去一次沥山如何?”商少君突然问道。   白穆看着书,漫不经心道:“为何?”   商少君并非贪玩之人,去年冬日沥山之行,后来想想,他必然是在那个时候与柳行云串通好对付柳轼。   这次又去沥山,也不知他还有什么打算。   “朕想借机去灾区瞧瞧。”商少君随手打开本折子,道,“朝廷派去的人力不少,花的银子不少,时至初春,暴雪不再,何以那些灾民还是大批涌往南方?”   白穆托腮想了想:“沥山虽偏北,周围环境较好,并未受灾,去了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朕说借机。”商少君无奈地扬了扬眉头,道,“朝廷那群老头子,朕若直接说去灾区,必然各个小题大做,胆战心惊地说什么龙体要紧,国不可一日无君。”   白穆撇了撇嘴。   虽然柳家和洛家的势力大为削弱,保皇派一时间风头乍起,但为首的都是些思想守旧的老臣,虽然护拥皇权,却未必支持商少君所有的想法。   商少君登基的时日毕竟还短,还未来得及培植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你带我去?”白穆眨眼道。   “你愿意留在宫里?”商少君侧目,笑望着他。   白穆当然不愿意,只是她若去了,贤妃复宠,朝里那些个看见皇帝尽宠些没身份没地位的女子,又该啰嗦选秀立后的事了。   “朕身为一国之主,出行带个把宫女还是惹不来非议的。”商少君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边翻着奏折一边笑道。   “那带两名如何?”   阿碧好久没出宫了呢。   “碧朱是朱雀宫的宫女,人人都认得,不行。”商少君摇头道。   白穆失望地撇了撇嘴。   “好好,你说带便带,都依你。”商少君笑睨她一眼,并不掩饰眸中的宠溺。   白穆眉眼一弯,起身道:“我去给你拿些点心。”   平成三年三月初三,昭成帝再次出行沥山,随行御林军总领裴瑜,尚书殷明,少尉冯晋。   此行声势不及上次,但此行之后,无论朝廷或是后宫,风起云涌。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向来三章连更,第二章留言肯定最少滴,呼唤一下霸王~~~~~~~留言过25字有分送哈~~~~~ 31、真假青梅(二) ...   这次抵达沥山,比白穆印象中快,一路快马加鞭也不觉得累,扮作商少君新提拔的贴身宫女虽让不少人眼红,却也无人敢欺。商少君也不让她吹风,除了如厕,用膳,偶尔遇上客栈歇脚,都只让她待在马车内。   马车上看书眼睛总会有些不适,于是她一整日里有大半的时间裹着狐裘睡觉。以至于到了沥山的第一个夜晚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她既冒充商少君的贴身宫女,必然是要随身伺候着,夜晚也是一样,不过她当然不会是躺在外间的榻上。   白穆轻轻翻了两次身,便发现商少君已经醒了,眨了眨眼,看着他。   “睡不着?”商少君捋开她脸颊上的散发。   白穆点头。   商少君笑了笑便起身。   “你不用管我,自己歇着就是。”白穆跟着坐起来,看他穿着亵衣在衣柜里翻腾,也不知想翻到什么,将衣物扔了一地。   “这件较为合适。”商少君低语了一句,扯出一件长袍便自行更衣。   白穆在一旁看着,默默地窘了一窘。   还是和从前一样,自己穿衣服都穿不清白。   从前她当真以为他是傻的,否则怎么会连穿衣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后来她以为他患了失忆之症,连如何穿衣都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她才明白,不是傻也不是忘,而是自小到大都不曾做过,这样的小事也不曾放在心上注意过,自然不会穿了。   白穆对他没有章法的动作无奈地摇了摇头,下榻替他穿衣。   虽然许久都轮不到她来做这些事,白穆的动作仍旧熟稔。她太过熟悉了,他的身形,他的习惯,熟悉到闭着眼都能给他整理好衣襟。   她的手理过领角的时候,突然被握住。   商少君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低笑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白穆昵他一眼,抽开手背过身去,道:“这么晚穿得这样整齐,你要出去?”   “你也一样。”商少君说着,便将一件长袍替白穆披上。   白穆疑惑地回头。   商少君刮了刮她的鼻头,“不是说好借机出去走走?”   白穆一面穿着衣服,一面低声道:“我们就这样走?倘若……”   “朕吩咐过了陵安,这几日无论谁来,都说朕在休息。”   白穆仍旧不太确定,这样偷偷跑出去,若是被发现了必定闹得人心惶惶,传回朝中更是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朕已经半年不曾踏足后宫,好不容易闲下来贪恋红烛帐暖软玉温香,缠绵了几个日夜他们也不忍打扰吧?”商少君眼底噙着揶揄的笑意,灼热的唇暧昧地滑过白穆耳畔。   白穆面颊一红,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牵着手出了行宫。   ***   北方连绵大雪,冻死的贫民不计其数,即便是富足一些的人家,后期也因为交通不便、资源匮乏而只能艰难地维系最简单的吃用。几场雪后,不少人家熬不过寒冷,举家迁移,但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路有冻死骨几乎已司空见惯。   商少君只带着白穆一人,雇了辆马车,经过好几个小镇都几乎已是空城,但一路陆续见到有人又在举家迁回,到了边境卞城情况便更好,比想象中热闹许多。   白穆望着马车外所剩无几的积雪,卞城门口人来人往,轻声道:“倒不似你说的那样严重,天气再暖一些,说不定有更多人回来。”   商洛遇到雪灾的时候实为少数,北方阳光虽较少,土地却格外富饶,种出的粮食少而精,卖出的价格相当可观。此前商少君担心灾民南迁便不再回来,浪费了土地不说,边境土地肥沃却人烟稀少,极容易让邻国觊觎。   商少君眯眼看着车外,摇头笑道:“还真是有意思,你再想想,事情可像表面那样简单?”   白穆凝眉。   从商少君开始为大批灾民不停向南迁移担心,到他们抵达沥山,算上朝廷消息的延迟时间,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前灾民们还在汹涌地南移,半个月后那种现象迅速消失,且迁移出去的人陆续返乡。   白穆心中一亮,道:“若非实在无路可走,他们也不会举家迁移,既然决定走了,不会轻易回来。而且,雪灾刚过,他们南移已是困难,不该这么快便有多余的心思和银钱返乡……”   “走,我们下去看看。”   商少君饶有兴致地掀起裙裾,率先下了马车,再伸手将白穆抱下。   两个人再次扮作普通夫妻,在商贾往来频繁的卞城,并不打眼。稍作休息后有默契地穿梭在各个酒楼茶馆间,很快便摸清了近来民间最为热门的几个话题。   一个自然是雪灾。   一个是南迁和北回。   还有一个,桑姑娘。   “你快去联系你家里的老九,让他快些回来!回来之前记得去桑姑娘那里登个记,便可以领一大笔银钱。”   “桑姑娘真是大善人啊,月前若非她出资让百姓南迁,不知还有多少人冻死在自个儿家里!现下又给银两让大家返乡,真是观世音菩萨现世啊!”   “只是这桑姑娘到底何许人?”   “人家大姑娘,怎会抛头露面?咱们就别瞎打听了!”   听多了人们的议论,再与人套套近乎问问话,不难了解到,百姓嘴里的“桑姑娘”,在雪灾的时候送上银两,出钱出力帮不少人南迁过,如今天气好转,积雪融化,眼看到了春耕的日子,又出银子送他们回来,还称会补偿他们在雪灾中所有的损失。   白穆瞥了瞥商少君越来越深的笑容。与他处的时日长了,她能敏锐地察觉到他何时的笑容是喜,何时的笑容是怒。   此时那笑容里,显然是带着怒意的。   也是,那桑姑娘明面是出资让百姓避难,再送他们返乡,甚至不计回报地赔偿他们的损失,实际上呢?以安抚灾民为借口,租下他们并不知明年会收效如何的地,短的三年,长的五年十年都有。   百姓们大难刚过,正缺银子,又不笃定明年是否会再遇见这样的大雪,自然对她感恩戴德。若她进行地顺利,恐怕这北方大部分的富饶土地都被她收入囊中了。   而商少君身在朝堂,竟从未听闻此人此事,不怒才怪。   “这便是朝廷那帮老头子干的好事。”明明是咬牙切齿的话,商少君却笑得春风一般。   不仅是在商洛,其他四国也是一样,商人总是因为满身“铜臭”被人瞧不起的。朝中那群保皇派,思想迂腐,只管准时保量地收税,恐怕是对民间这肆无忌惮地收买人心,租让土地视而不见。   至于柳行云和洛翎……   这横空出现的桑姑娘,还不知是不是受谁人指使呢。   白穆撇了撇嘴,垂首吃饭。   其实这些家国大事,从前她压根不懂,现在略懂一些,以商少君的心思,也轮不上她来说话。   果然,用过膳,商少君便带她找了间客栈,将她安置在房内,揉着她的发,柔声道:“你一夜未睡,也该歇息歇息了,我出去办点事,傍晚便回来可好?”   白穆愣了一愣。   这半年来商少君虽待她好,毕竟是在宫里,各种礼数要守,他一说“朕”,再温柔的话语,也与现在的感觉不一样。   白穆乖巧地点了点头,商少君笑了笑便转身欲要离开。   “等等。”   白穆拉住他的手,抿着笑容缓步过去,踮起脚尖,轻轻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   商少君眉眼一弯,笑意便潺潺流水般从眼底溢出,捧着白穆的脸深深吻下去。   “等我。”   “嗯。”   商少君说的也不错,白穆一夜未眠,的确困乏了,躺在榻上便沉沉睡去。待她醒来,一抹斜阳正好透过窗棂打在床头,明媚而温暖。   白穆彻底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是被一阵哄闹声吵醒,尽管门窗关得严实,她仍旧听得很清楚,街道上喝彩和鼓掌的声音。细细听去,还有人在高喊“活菩萨”,“观世音”,“大恩人”,当然,最吸引白穆的那句是“桑姑娘”。   她随意披了件衣裳起身,推开窗,便见楼下聚集了许多百姓,整齐地站成两列,有人鼓掌,也有人欢呼,对着不远处过来的轿子。   那轿子看来并不金贵,却精致。用的是雪海沉香木,镶的是上好东昭云锦,云锦上的刺绣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拿到的。   白穆在宫中,介绍这类贵重奢侈品的书籍不少,一眼便上下看了个清明。   白穆犹豫了一晌,好不容易撞见这桑姑娘,是否要下楼跟去看看是何方神圣,想到商少君让她在这里等着,便还是作罢。再抬头,正好见不知哪里来的小乞儿被人群挤了出去,一个趔趄扑倒在轿前,那轿子不得不停了下来,一旁的轿夫在往里面传话。   白穆不由得将窗全部打开,探出半个脑袋,只见那轿帘微微一动,纤指露出一角,轿帘被彻底掀开,身姿妙曼的女子从中缓步踱出,轻轻扶起跌在地上的乞儿,蹲□子,拿出条锦帕,毫不嫌弃地替他擦去面上的污渍。   白穆所处的位置,只看得到她娥眉微扬,眼角带笑,一派宁和静雅,一面替那乞儿擦去污渍,一面在说些什么,她并听不见。   百姓的欢呼声愈盛,还夹杂着片片称赞声。   白穆关上窗,那些嘈杂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她觉着有些冷,便到桌边,想给自己倒杯茶,手还未碰上茶壶,便在微微颤抖。她收回五指,握了个拳,重新回到榻上。   春寒料峭,极冷的日头,她的背后却沁了一身的汗。她脱去外套,扯上被子,将自己包裹住,像刚刚那样睡下。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没有醒来。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记性。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不曾见过那个女子。   曾经的那个女子,今日的那个女子。   她也不知道,已经死去的柳湄,怎么会莫明其妙地成了桑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三章奉上~~~再次为突然的V文道歉,姑娘们就接受吧~~~   昨天码字,上一章还有些留言没有回,姑娘们等我哈,我先去碎觉~~~ 32、真假青梅(三) ...   商少君回来的时候,西沉的落日已经不见了踪影。似乎见白穆睡着了,只是随意坐在榻边,并未唤她。   白穆只是闭着眼,从下午到他回来都不曾睡着,察觉到他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她脸上,不自在地动了动,将脑袋往被子里埋了埋,随之一声低笑,带着熟悉的温暖气息喷薄在耳边,“还在装?看你能装到几时。”   商少君笑着便吻住白穆的耳垂,一手抱住她,一手便顺势探入她衣襟里。   他的气息虽然温暖,身上带入的外来寒气却并未全散,浸得白穆一个寒颤,略有烦躁地推开了他,转个身背对着他。   “为夫有罪,让娘子久等了。”商少君笑着捧住白穆的脸颊,亲了一口。   白穆撇开脑袋,显然不欲搭理。   商少君脱了靴子,掀起被子钻进去,搂住白穆的腰,蹭到她耳边,嗔道:“为夫错了,娘子莫要生气,为夫下次不敢了,定然准时回家。”   白穆挣了挣,商少君将她抱得更紧,用力扭转过她的身子,抚着他的脸颊,问道:“怎么?真生气了?回来时想着你畏寒,便绕道去买了个暖手炉。”   他二人出来地匆忙,也未准备那么周全,住的客栈虽是城内数一数二的,暖炉也是比不上宫里的。白穆鼻尖一酸,反手抱住商少君,埋首在他胸前,瓮声道:“喊我。”   “阿穆。”   “不对。”   “夫人。”   “不对。”   “娘子。”   “夫君。”   商少君勾起唇角,吻上白穆的唇,轻啄慢吮,由浅入深,缠绕追逐。两人间的气息渐渐灼热,商少君的手再次探入白穆衣襟,几番纠缠后微微一扬,驾轻就熟地剥落她的衣裳。白穆身子一凉,便恢复了几分清醒,阻住了商少君的动作。   商少君眼底的灼热还未消散,略略蹙眉,不解地望着她。   白穆微微垂眼,只拉起被子盖住身子,低声道:“冷。”   “是为夫的不是。”商少君笑着揉了揉她的发,掖严实了她的被子,柔声道:“我下去叫些饭菜上来,你穿好衣物我们一并用膳可好?”   白穆并未回答,商少君起身便打算出去,却被她一手拉住。   “你今日去做什么了?”   商少君昵她一眼,笑道:“你猜不到?”   正如白穆曾经说的,她不再是入宫前的白穆,虽然思考、行事或许还有欠周到和稳妥,但大体局势她是看一眼便知晓一二的。   “然后呢?”白穆今夜第一次正眼瞧他,神色格外认真。   商少君轻笑道:“那桑姑娘也是有本事得很。这两年一直在东南方做生意,一介女流由南至北,由东及西,生意越做越大,但真实的来历背景却不为人知,只知或许名叫‘采桑’,却也不确定。这次她趁着雪灾,若行事顺利,不出两三年,商洛首富恐怕便是她了。”   商少君说起自己感兴趣的人或事,双眼总是比平日尤为光亮,白穆“哦”了一声,垂目,不再多语。   “她今日应该也在卞城,明日一早我们便寻机会撞一撞她。”商少君继续道。   白穆眼帘一颤,抬眸重新看住商少君。   “其实……”   “怎么?”   白穆欲言又止,重新垂下眼。   “她今日应该从这里经过,你已经见过她了?”商少君笑问。   白穆翻了个身,背对商少君。   商少君一笑,饶有兴致地坐回榻边,揶揄道:“看来定是个美貌女子了,竟让我家娘子如此介怀,为夫明日得好生瞧瞧才是。”   “嗯。”   商少君复又倾身,一手捋开她脸颊上的发,低声道:“竟真是因为她?我只是好奇她到底何方神圣而已。那我不见便是,让那帮人仔细查个清楚便可。”   白穆的脸颊被他挠得有些痒,握住他的手,转首道:“我饿了。”   商少君又是一笑,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一会便回来。”   身边的温暖远去,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又嘎吱一声关上,白穆的整个身子才放松下来,平躺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头顶的白色帷幔。   厚重的帷幔一层一层地叠下来,光影交接,烛光的映射下与下午夕阳的斜射下大相径庭。   原来不同的时候看同一件东西,是完全不同的影像。   看人也是一样。   她认识阿不的时候,从来想不到阿不能有商少君那样冷漠残忍的一面;她认识商少君的时候,从来想不到他能有如今这样温柔缱绻的一面。   这半年来,她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商少君不再对她冷眼以待,不再逼她扮作柳湄,尽管表面上,他一两个月才到她的朱雀宫坐一坐,但他们每日都见面的。不是他悄悄来朱雀宫,就是她扮作宫女偷偷去勤政殿。宫中甚至已经有人瞧出了端倪,偷传皇上实际一直在宠幸一名其貌不扬的小宫女,所以许久都去不了后宫一次。   他隔一段时间便会给她点惊喜,比如上次替她画的画。陵安悄悄与她说,皇上私底下其实不知练习了多久,画废了多少张。比如朱雀宫里大大小小的罕见玩意,碧朱也老说,这五国里不起眼却价值连城的宝贝,都在她冷清清的朱雀宫了。   他也知道怎样对她好,极其习惯地晚上替她掖被子,对她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了如指掌,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想法子逗她开心,若她生气,一定赖到她笑出来方才罢休。   偶尔一个人冷静下来的时候她会怀疑,这个人……怎么会是商少君?   但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出现在她面前,温柔地对她笑,竭尽所能地宠着她,说些甜到人心底的情话哄着她。   她甚至还记得,这样的开始到今日,已经有一百八十九个日夜。这一百八十九个日夜里,她忍不住沉沦,越陷越深,慢慢地,她初初入宫时商少君的形象似乎已经模糊了,似乎“商少君”就该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对她无微不至,体贴入微,时时在意她喜怒的人。   她不再淡淡地对他,不再无论他做什么都告诉自己不要在乎,也渐渐地,不再怀念从前的阿不。她还有了自己的小脾气,会给他点脸色让他来哄,会有意与他斗斗嘴,他们就像世上最常见的情人那样,互相取悦对方,互相体贴对方,互相在意对方。   那座皇宫渐渐褪去了冰冷的颜色,每日的早晨,都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新开始,每日的晚上,都是一个温暖而甜蜜的结束。   她以为,这种感觉就叫做幸福。   但现在,似乎终于有个人要将她这场美梦打破了。   这夜白穆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一直见到曾经的柳湄,今日的桑姑娘。她曾经因为碧朱对柳湄的崇拜,仔仔细细地瞧过她,还因为幼稚地想和她一样,做举国最漂亮的新娘而学过她,她不会认错。   从小到大,她只有上次中元节因为太过着急,又是夜晚灯火闪烁,错将慕白的的背影认成过商少君的。即便这世上真的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只从举手投足和眉眼间细微的不同,她都能区分出来,那桑姑娘必定是柳湄无疑。   青梅竹马。   夜晚白穆醒来,不敢妄动,只是抬眼,借着月光看着商少君的侧脸,许久,才幽幽吐出一口气,轻声自语道:“为何你偏偏是商少君呢?”   第二日,商少君继续带着白穆往周边的小城小镇走,并未再提起去见桑姑娘一事。白穆也不知是不是真因为她昨日的反应让商少君放弃去找她的打算,但商少君这样做,的确让她松了口气。   她终究是自私的。   其他的城镇也几乎与之前看到的情况一样,大抵这次的南迁和北回,都与“桑姑娘”脱不了干系。   大约走了两日,两人准备再经卞城回沥山。白穆的思绪也才渐渐平缓过来,有了心思细细考虑这件事。   若桑姑娘真是柳湄,当年柳湄之死,从何而来?   若只是在那场意外中侥幸存活,为何隐姓埋名,消失两年多,在各地经商?   若说她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因此有意更名改姓,不再找过商少君,为何又在这次雪灾中如此高调?   白穆百思不得其解。这日她正思酌着,突然马声嘶鸣,马车一阵剧烈摇晃,好在商少君稳稳地扶住她才未摔倒。   “两位客官,前头的路好像堵了!”车夫在外喊道。   两人对视一眼,商少君沉声问道:“何故?”   那车夫抱怨道:“大概是又有乞丐拦桑姑娘的马车了呗!真他妈地不要脸,自从第一天那小乞丐被人家姑娘亲自扶起来,还给了银两,每天都有乞丐倒在马车前头了!”   商少君一听“桑姑娘”,便眸光一亮。   白穆拉着他道:“既然碰上了,我们去看看吧。”   她隐隐觉得,若桑姑娘真是柳湄,此番这样高调,肯定知晓会引起商少君的注意。那么一切或许只是一场有意地安排,那她站在商少君面前是迟早的事。   商少君扶着她下车,两人一起向前。   被堵住的马车不止他们那一辆,穿过人群后,白穆轻易就瞥见了那个熟悉的曼妙身影,自觉地抽出了商少君握着的手。   “各位若有困难,可前去采桑居,采桑居上下必会竭力替各位解决,拦马车委实不是一个好法子,若是哪日马儿失蹄,闹出什么事来,小女可就这辈子都无法安心了。”女子声音清灵,语调温柔,流水般轻轻滑过耳际。   白穆看着她落落大方地向四方围观的群众行谢礼,看向他们这边的时候,眼神蓦然一顿。   白穆撇开了眼,却依旧扫到她眼底乍现的光亮,和快速奔来搂住商少君的身影,欣喜道:“少君。你终于来找我了。”   接着她听见商少君唤了一句:“湄儿?”   她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这样相似的场面,不由得让她想起她与商少君的初见。   她也是这样,欣喜地搂住商少君的脖子:“阿不!你终于回来了!”   商少君一手将她推倒在地,居高临下地冷眼睨着她,“不知廉耻。”   ***   商洛虽是民风开放,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女子主动奔去拥住男子,还是引来一阵喧哗,更何况这女子还是众人围观的主角,那喧哗声便更大了。   白穆早便不着痕迹地抽开了被商少君拉着的手。商少君乍见柳湄,许是大出意料,一时也未反应过来。很快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和祝福声将白穆的耳畔淹没。她趁乱后退,飞快地离开了人群。   初春的卞城仍旧寒冷,路边的积雪未化,偶见一两多梅花零散地开放,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感。   从她发现柳湄的存在开始,她一直在心慌,慌到竟从未想过商少君真与柳湄相认之后,她该怎么办?   她初入宫时后宫只有她一个女子,后来知晓还会有其他秀女入宫,找了许久商少君的麻烦。真等秀女入宫了,没多久她便避居朱雀宫,分清阿不和商少君,她可以自我欺骗,商少君有再多的女人,都与她没关系。   但如今,柳湄的出现,给她当头棒喝的同时,让她觉得自己的处境分外可笑。   回去再一次被宫里人嘲笑个淋漓尽致?再次骗自己商少君不是阿不,她并不在乎?   尝过名叫“幸福”的滋味,却要生生剥去,再过回从前那样的清冷,白穆突然觉得卞城的冷,让人无法接受。   恍惚之间,她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初她入宫,无非是为权衡柳轼与商少君的关系,后来柳轼不再,她又被用来对付了洛秋颜一把,如今柳湄出现,无论她两年前为何死去,如今为何回来,那都是她和商少君之间的事,她不愿参与其中。   好不容易在宫外,她为何要回去?   白穆因着自己这个念头,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她不容自己多想,迅速回了客栈,收拾好衣物,当掉了几件随身首饰,接着雇了辆马车。   一切顺利得不到小半个时辰都未用上。   “夫人,虽然天寒地冻,但大伙儿都陆续回来了,您是想去哪儿呢?”车夫殷勤地替她掀开车帘,笑问道。   白穆怔了怔,垂目道:“随便罢。”   “这……”车夫跟着愣住。   白穆上了马车,才缓声道:“往西边去罢。”   “往西走,可就出国境了,夫人确定要这样走?”   “嗯。”   “好嘞!”   马鞭一扬,马车飞奔而去,只在潮湿而泥泞的路上留下蜿蜒曲折的沟痕。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黄桑因为是我滴楠竹,所以才信誉值跌破表,这不是真的吧不是真的吧不是真的吧?T T 33、真假青梅(四) ...   “夫人,您一介女流只身一人出行,也不怕危险?”车夫是个憨厚老实的,一面驾着马车一面替车里的白穆担忧,道,“小的看您也没什么具体目的地的样子,要不送您去采桑居找桑姑娘帮忙,或许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白穆静坐在车内,车窗大开,任由刺骨的寒风刮过面颊,并未答话。   车夫仍在继续:“桑姑娘心地极好的,特别是对老弱妇孺,去了采桑居,即便见不到桑姑娘本人,只要说明情况,也会有人好生招待你的。”   “桑姑娘真是好人哪!上头说是拨了银两下来,可没轮到咱们头上。若是多几个桑姑娘这样的大好人,我们哪里还用愁吃愁穿哟!”   车夫一人说得开心,许久才发现车内一直没有声音,讪讪地停了下来,不想他停下,车内人又说话了。   “采桑居可是随处可见?”   车夫一听,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忙笑答道:“不说随处可见,北方几个重镇都是有的。夫人若想去采桑居,咱们现在掉头还来得及,最近的一处就在卞城了。”   车夫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放缓了驾车的速度。   “不用了,继续走吧。”   白穆倚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的白雪枯木不断后退,一时间心下茫然。   从前她虽什么都不懂,却也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想要出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重得自由。但今日坐上这马车,一步步远离卞城,就仿佛一步步远离这两年来的生活,她以为一辈子的生活。   出了宫,她去哪里?   不出宫,她又何去何从?   白穆自嘲地笑了起来。   “夫人……”   车夫叫唤一声,马车便突然一阵颠簸,停了下来。白穆也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说着便掀开了车帘。   马车被一人拦住。   那人骑了匹马,离他们三丈远的模样,冰冷的面上沾了些许尘灰,看来略有憔悴,对上白穆的眼,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   竟是裴瑜。   白穆蹙眉。   这裴瑜,是洛家一手提拔,平日在宫里偶尔遇见,也从不多言。裴雪清虽与他同族同姓,在宫中肆无忌惮毫无规矩可言,也未见他有何阻止和警醒她的行为,似乎永远顶着一张冰块脸,出现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不出现也不觉得哪里不妥。   “卑职奉命接夫人回去。”   片刻,裴瑜才沉声道。   “奉谁的命?”白穆高声问道。   她和商少君出沥山时,分明只有两个人。这三日下来,除了第一日商少君出去了一个下午,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现在她才刚刚离开卞城两个时辰不到,裴瑜就能得了商少君的命令,还准确无误地找到她?   裴瑜并未马上回答,只是端坐在马上,时值正午,皙白的阳光由上而下地将他整个人笼罩,更显得他面色如雪。   半晌,他突然道:“夫人当真打算只身离开,与公子再无任何瓜葛?”   白穆一时怔忪,却不知是因为向来沉默的裴瑜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还是因为他问出的这个问题。   她垂目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手炉,良久,才笑了笑,道:“我若说是,你会放我走?”   裴瑜只道:“公子道夫人是聪明人,见了卑职自会随卑职回去。”   “若我不愿呢?”白穆抬眸,看住他。   裴瑜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公子称夫人上有父母,下有朱雀一众人等,定然不舍只身离去。”   因是在宫外,裴瑜省去了朱雀宫的“宫”字。   白穆不由得笑起来:“回去又如何呢?”   裴瑜未答,只道:“请夫人随卑职回去。”   说着他便下马,往车夫怀里扔了一锭银子。   车夫本身年纪也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未见过什么世面,初时一看裴瑜一身肃杀之气便有些被吓到,现在见他步步走来,捧着银子拿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回头看看白穆,又看看裴瑜。   “你走吧。”白穆叹息道。   车夫一听,连连鞠躬,撒腿便跑了。   裴瑜驾车,由一路向西改为一路向南,却并非回沥山,而是直奔都城。   一路上两人的话极少,多半时候裴瑜在外驾车,她在车内休息,吃饭的时候两人才勉强同桌而食,来去也说不上几句话。   但几日处下来,白穆发现,裴瑜虽然话少,却极为细心。譬如每日用膳,她哪道菜吃得比较多,下次便一定会再出现在餐桌上。她手上的暖炉,她自己经常忘记换炭火,裴瑜总记得提醒,后来他便干脆每次饭后,自己拿走暖炉换好再给白穆。   那暖炉是他们刚刚出沥山那日,商少君买来给她的,许是为了让她开心,上面特地绣了个“穆”字。   久在宫中,白穆早习惯了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因此与裴瑜的相处也算融洽。只是偶尔心下不安,毕竟裴瑜暗里算是洛家的人,在卞城外找到她的速度,又快得离谱。   “听说皇上此次沥山之行,又带了名貌美女子回宫?”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不是说皇上忙于政事,后宫都不怎么去了吗。今年的选秀现在还没什么动静呢。”   “大爷自有我的门路!你信不信,不等几日就会有消息下来,就跟上次一样一样的!”   “得!若真如你所说,下次的酒钱我请了!”   两人在一处饭馆,再次听到关于商少君带女子回宫的消息。   由北向南,北方是百姓们高兴地讨论桑姑娘寻到了自己的夫婿,随着夫婿回家了。靠近都城,重点便开始向商少君转移。   白穆未曾问过裴瑜关于商少君的事,裴瑜也不曾主动提起过。   “若是真的,后宫又要多名新宠了?”   那两人还在继续。   “啧啧,上次贤妃便大闹了一场,这次……又不知有什么热闹看咯。”   “她还能闹?上次有孕一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说不定是皇上看在柳家小姐的份上才压下来了!否则怎会又突然失宠了?”   “哈哈,是的,你说得有道理,看那位这么久都没去后宫,说不定就是被这事给伤到了。”   “无耻□……”   叮——   那人一句讥讽的笑骂还未出口,一只瓷碗落在桌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两人火上眉梢,正四下看着是谁打扰了他们的闲情,回头再看桌上的碗,不知何时变成了粉末,白花花地摊在桌上。两人也跟着吓白了脸,低着脑袋弓着身子便赶紧走了。   白穆看了看一旁面不改色的裴瑜,想不到他的身手这么厉害。   “多谢。”白穆淡淡道。   “私议公子与夫人,本就是大罪。”裴瑜亦淡道。   “既然他们已经回宫,我们是否也应该加快脚程?”白穆问道。   离都城越近,裴瑜驾车的速度反而越来越慢。   “公子吩咐,夫人常在宫中,难免苦闷,若能在宫外多待几日必然欢喜,因此卑职无须急着带夫人回去,随护夫人左右便是。”   白穆眉宇微动,心中万般思绪化作唇角一抹讥笑。   “你可知他与柳湄的事?”   “略有耳闻,知之不详。”   白穆不再问话,裴瑜亦不多言,只是用完膳,上马车之前,白穆吩咐道:“直接回宫罢,越快越好。”   该要来的,总归躲不掉。   ***   从沥山回到都城,花了整整十日的时间。白穆离开的时候正是初春,回来却是春意正浓,一路上春光明媚,桃红柳绿,格外好看。   两人赶到都城外时,已经是傍晚。白穆吩咐过“越快越好”,因此裴瑜并没有停下马车的趋势,晚膳都未歇下来用,连夜进城。   商都的宵禁比其他城镇晚,到亥时才会关闭城门。但白穆看着夜色,即便是亥时城门才关,他们恐怕也赶不上了。   “不若明早再进城?”白穆对外道。   车轮辘辘,也不知裴瑜是否听见,马车并未停下,反而驶得更快。   春日的夜晚下起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在车窗上,洗去窗纸上的尘灰,偶尔点上一方圆,偶尔拉出一丝线,凌乱地留下湿润的足迹。   许是过了很久,马车才渐渐缓下来,被雨水冲刷地干净的窗纸透映出暖黄的火光,白穆掀开车帘,果然见到商都城门正在眼前。   可惜城门已关。   白穆正要与裴瑜说话,回首间瞥见墙角根下站了一个人。   春雨细腻而缠绵,顺着斜风逶迤落下。那人立在城墙处,黑色的大氅随风没入夜色,周身被泅起的朦胧烟雨笼罩,墨发在风中涤荡,沾上的细小雨粒不经意地落入深潭般的眸子,却激不起丝毫涟漪,直至望见她,柔色在冷肃的眉宇间化开,深潭也融入□,荡漾起和暖的笑意。   不知是否春雨迷了眼,须臾间,天地都失了颜色,白穆眼中只有这一幅画,画中人只身立在风雨中,衣发翻飞间望着她,笑容温暖。   她以为他正佳人在怀,她以为这半年来的温情缱绻势必随着这场春雨洗刷干净,她以为回来之后,等着她的必是举国的嘲笑和朱雀宫的冰冷。   连日来的委屈、担忧、惊惧、茫然,就在那温暖的一笑里渐渐氤氲,白穆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下的马车,只知道她迎着风雨与那人对视,而他一步步走近,张开双臂将她抱了满怀。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谁说我甜蜜不超过三章的???出来给我捏一把,哼哼~~~ 34、真假青梅(五) ...   商少君将白穆送回朱雀宫,一路并未有多言,只是在朱雀宫的侧门口拥了她许久,才低声道:“事情并非尽如世人所言。”   白穆抬首望住他,并不掩饰想要知道详情的情绪。商少君笑着捋了捋她的发,“此事牵扯甚多,一时也说不详尽。我说过必不瞒你,日后再与你细细说来可好?”   白穆微微垂眼,一时两相沉默。   “离宫十数日,还有许多政事未能处理,今日便不陪你了,你先进去罢。”商少君吻了吻白穆的额头,柔声道。   白穆服顺地点了点头,未多言便转身离开,行了几步又突然顿住,回头望去,商少君还在原地看着他。   “若……”白穆呐呐地开口,“若你和她……你放我出宫如何?”   她承认她爱得卑微,不顾一切,甚至可以说被冲昏头脑,可她也明白别人的两情相悦与她的爱恋是否深沉没有任何关系,她既不愿同另一个女子争夺她的爱,也不想让自己守在深宫看着他们黯然神伤。   春雨依旧缠绵,一缕清亮的月光却穿过云层,不偏不倚地映在商少君的侧脸上,那一瞬,暗沉的眸子隐隐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寒凉。   他跨步向前,再次将白穆揽入怀中,低声道:“我以为你会明白。”   他凝视住白穆,“从始至终,我所欢喜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这半年来,商少君说过各种花样的情话,却从未这样直白地表明过心意。   白穆眼帘一颤,眸子里落了春雨般的清透,轻声道:“商少君,只要你说,我便信。”   语毕,踮起脚尖在商少君唇上印下一个吻,转身就走。   ***   一连数日,朱雀宫格外冷清。   后宫诸项事宜明面上仍由贤妃打理,但白穆出宫这些时候,将事情交给了莲玥,回来之后也未再接手。   往常白穆不多言语,碧朱却是个爱热闹的,整日与几个宫人闹得不亦乐乎,这几日连她都突然安静下来,朱雀宫便无人敢多喧哗了。   沥山之行碧朱也在其中,虽然那位桑姑娘其实并未随着皇上的人马回都城,她仍旧见到了。   那是她服侍了十几年的小姐,自然一眼便认出来,若不是旁边的宫女扶着,她恐怕直接吓得跪下了。   她并非不喜柳湄,但柳湄是小姐,阿穆是姐妹,她当然偏着白穆多一些。是以从沥山一路回来至今,她一直对柳湄的出现苦恼不已。   “阿穆,用晚膳了。”碧朱瞅了一眼正在看书的白穆。   沥山回来之后,她只把自己埋首在各种书堆中,时常整日整日地不说话,也不再去勤政殿。而皇上……即便柳湄没有出现,皇上离宫那么久,近来定然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过来朱雀宫的。   白穆面上并没有不悦的神情,放下书便过来用膳,昵了碧朱一眼,“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碧朱直接道:“阿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要跟我说,我们以前说好的。”   白穆笑了笑,将饭碗推到她跟前,“你哪里看我不开心了?”   “就是没有不开心才奇怪啊!”碧朱低声嚷嚷。   这么久以来,白穆和商少君之间的变化,她再粗心眼也是瞧得见的,如今柳湄突然回来,白穆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穆只是笑着睨她一眼,自行吃饭。碧朱却是吃了几筷子便停下,往白穆身上靠,诺诺道:“阿穆……你没有不开心,我却是不开心的,我怕小姐进宫之后……”   碧朱顿了顿,白穆亦是眉眼一动。   “阿穆,依着皇上与小姐当年的情分……”碧朱想了想才道,“小姐恐怕必然会入宫的。我本就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我怕……万一到时候小姐再把我要过去……”   “不会的。”白穆突然斩钉截铁道。   “嗯?”碧朱一愣,一时没反应到白穆说的“不会”是指的什么。   “我相信他。”白穆垂着眼,声色坚定。   ***   勤政殿,一盏明灯,烟香袅袅,矮榻上两人相对而坐,凝思对弈。两人似乎极为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一举手一落子之间,生死是非,就此定论。   “慕白应该已经离开都城,微臣遍寻不见踪迹。”柳行云垂眸低声道。   商少君扬了扬眉头,“找到他要找的人了?”   柳行云答道:“微臣不知。”   商少君只盯着棋盘,未语。   良久,柳行云又道:“皇上不若从贤妃处打探。”   商少君抬眸望住他。   柳行云接着道:“微臣得知他来商洛寻人,亦是贤妃告知。”   “哦?”商少君的眸子里隐隐透出莫测的笑意。   “当日贤妃约微臣摘星阁一叙,便是说的慕白一事。”柳行云虽自称“微臣”,说起话来却并没有过分的恭谨,只像是朋友间普通的谈话,道,“她给微臣一块玉牌,称慕白来商洛是为了找寻未婚妻子。微臣转诉给慕白时,他竟未反驳,且收下了玉牌。”   “玉牌?”商少君嘴角的笑意更浓。   柳行云答道:“是。一块鸳鸯玉。慕白拿到之后便与微臣说,他的确是在找一名女子,左肩后有三颗黑痣列成三角。”   商少君手上动作顿了顿,双眼微眯,随即嗤笑道:“莫非要朕替他扒了天下女子的衣裳给他看?”   “或许这也是他久寻无果的原因。”   “罢了,也不用再寻他。”商少君收回手中的棋子,抬眸,似笑非笑地睨着柳行云,道,“朕倒是对湄儿的事更感兴趣。”   柳行云眉目一肃,迅速起身,下榻跪在商少君面前,拱手沉声道:“微臣以性命向皇上担保,湄儿一事微臣毫不知情。此前微臣亦以为湄儿早已死于非命……”   商少君转眸一笑,“爱卿无需如此紧张,湄儿还在世,朕高兴都来不及。朕只是好奇,自古官商勾结,她一介女流,只身一人,若无人旁助,如何能将生意由东做到西,由南做到了北?”   “微臣委实不知!”柳行云磕头道,“微臣亦问过湄儿,她只笑而不语。湄儿的性子皇上也了解,她不愿说,谁也强迫不得。”   “爱卿起来罢,朕只是随口问问,并非问罪,改日朕再亲自问她便是。”商少君漫不经心道。   柳行云却并未起身,只俯身道:“微臣从前与皇上所讲,句句属实,绝无二心,有意欺瞒!”   商少君笑着,墨色的眸子沉得密不透光,望着跪地的柳行云,良久,才缓缓道:“爱卿还是先起身,与朕商量商量湄儿入宫一事。”   柳行云略有意外地抬头,站起身,却不再回到棋案边,只下立一旁。   “朕与湄儿自幼定亲,若能依大婚之礼直接迎她入宫为后自然是最好。”商少君微微蹙眉,“但一来她消失两年余,众人皆以为她已身死,突然以商女采桑的身份出现,恐怕会惹来不少非议;二来柳轼之女,如今亦是罪臣之女,以‘柳湄’之名入宫,恐有后患。”   柳行云拱手俯身道:“皇上如此为舍妹费心,微臣感激不尽。”   “朕的未婚妻子,倒无需你来感激不尽。”商少君扬眉道。   柳行云身子一顿,讪讪地看了商少君一眼,道:“依皇上的意思,此事该如何才好?”   商少君想了想,悠悠道:“商女身份毕竟卑贱,不若效仿贤妃,另投门户。”   “皇上的意思是……”   “举目商洛,除了柳家,最得势的自然是洛家。淑妃不再,洛翎对湄儿,恐怕求之不得。此事朕还不曾与湄儿商议,你回去问问她的看法,若她亦觉得稳妥,朕便与洛翎知会一声,尽早将此事办下,八月选秀时她便可依祖制入宫。”   柳行云再次跪地道:“皇上厚爱,微臣代舍妹谢主隆恩!”   商少君笑睨着他,“算了罢,朕的心思你还不知?”   柳行云面带笑意地起身,与商少君下完那一局棋便退下。商少君自行收拾棋盘,一半的侧脸掩在烛光暗处,看不清神色。   一时间勤政殿只有棋子的劈啪之声,如同一声又一声的匆忙脚步,催人前行。   “陵安。”商少君突然唤道,“让他们盯着柳行云,盯紧些。”   陵安略有诧异地抬头看了商少君一眼,又马上垂首。   商少君微微一笑,“自古成大事者,心思缜密,心机深沉,进退有度能屈能伸,他可是占了个全。朕并非不信他,只是不得不防啊……”   不出几日,宫中便传出消息,洛翎原来有个女儿自幼游落在外,如今千辛万苦寻回,竟就是民间声名极旺的桑姑娘——洛采桑。   而宫中传出消息的当日,朱雀宫收到一幅画。   碧朱看了许久也没看明白,为何画上的阿穆栩栩如生,莫明其妙地悬空坐着,捧书细看的姿势,手上却没有书。   画旁有一行字迹极为熟悉的题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作者有话要说:   有姑娘一直在问这是不是“渣男贱女”文,让我表明立场。其实吧,渣男我就不说了,写文这么久,我自认还没写过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不在乎只求留在某人身边的“贱女”……当然这篇也不会是。   爱乃们,╭(╯3╰)╮ 35、真假皇子(一) ...   春去夏至,去年冬日大雪后天气一直寒凉,今年的夏日格外凉爽。   洛采桑的出现表面看来,只是百姓在饭后多了新的谈资,纷纷议论洛翎在外的风流事。朝廷和后宫,却是暗潮汹涌。   柳湄名盛,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她也并未有意隐瞒她曾经的身份。关于她“死去”两年后突然回来的个中缘由自然不少人猜测,但更多人在意的是,她突然变成洛翎失散多年的女儿,是否意味着柳洛两家的联手?当今圣上对柳湄的情意天下皆知,给了她一个如此金贵的身份,是否下一步就会直接迎她入宫为后?   这日,近来风头正盛的“洛采桑”特地入宫,拜见了太后以及唯一的正妃贤妃。   碧朱一听到她去了太后宫里便开始坐立不安,硬是称病,让绿翠去迎着。最后在榻上翻来覆去,想想稍后的场景,又爬起来悄悄把朱雀宫里柳湄最爱的那些东西全都收了起来,再想想还是她对柳湄的性子比较了解,干脆直接站在了白穆身边。   柳湄来的时候阳光正好,一米朝阳落在脸上,只让人觉得光彩照人,不敢直视。朱雀宫的宫人不多,平日都跟着碧朱随意惯了,乍一见到柳湄,都有些愣住,一时不知该不该行礼,或者说该行什么礼。   莲玥不愧是宫中老人,极为从容地微微俯身,道:“见过洛姑娘,娘娘等您许久了。”   说着便引柳湄进去。   “采桑见过贤妃娘娘,娘娘千岁。”柳湄倒没什么架子,一入了宫便依规矩行了一礼。   “洛姑娘有礼,随意坐坐吧。”白穆微笑答道。   碧朱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心里还是噗通直跳,垂着脑袋微微屈身,对柳湄行了个常见的问安礼便转身给两人倒茶。   “阿碧长高了。”柳湄望着碧朱柔声笑道。   碧朱正在倒茶的手微微一抖,多年的习惯,差点直接给柳湄跪下了,但想到如今白穆的身份,她的身份,生生忍了下来,垂首道:“姑娘离开时阿碧正十五,今年十七,也就往上窜了一点。”   碧朱没再唤她“小姐”,柳湄也没怪罪的意思,只是笑道:“你也长大了,懂规矩多了。”   碧朱正思酌要怎么回答,白穆已经开了声,“阿碧平日也不这样,今日许是见了洛姑娘才有些拘谨。”   紧接着吩咐道:“阿碧去小厨房看看,今日午膳的食材可都准备好了。”   碧朱的心一直砰砰直跳,闻言如蒙大赦,领命后对着柳湄屈了屈膝便退下。   柳湄继而道:“阿碧向来淘气,恐怕给娘娘添了不少麻烦吧?”   白穆笑道:“本宫倒是极喜欢她简单爽朗的性子。”   柳湄淡淡一笑,看了一眼内殿,见许多应该放着东西的地方空出来,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道:“娘娘也过于朴素了,这殿里布置地这样简单。”   “许是阿碧见你要过来,便收了些东西省得你我尴尬。”白穆直截了当地答道。   柳湄微微诧异,“娘娘好肚量,竟容得阿碧私自胡来。”   柳湄话意不在阿碧,而是白穆大方承认她二人之间的“尴尬”。   白穆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本宫殿外的梅花,想必也是洛姑娘最爱的吧。”   柳湄低眉浅笑,“娘娘如此说来,倒让采桑汗颜了。”   “洛姑娘大不必如此,本宫日后还需姑娘多多照拂呢。”   白穆笑得坦然,柳湄起身行礼道:“娘娘言重,采桑不敢当。”   白穆微微一愣,只道不愧都是柳轼教导出来的,和柳行云一个模样,不会得意忘形,能屈能伸。   两人又随意闲扯了几句,柳湄便告退。   碧朱其实一直在门外偷听着,柳湄一走,便急急进来,道:“阿穆,你可别被小姐这温柔样子骗着了,她待上治下都极有手腕,刚刚你那样说,可不是第一招就输了?”   碧朱看来,柳湄此行,恐怕有些看白穆狼狈模样的意思在里头,她刚刚那样说,可不就是承认她的宠爱全是因着柳湄?   白穆饮了一口手中的茶水,安抚地对着碧朱笑道:“这本就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何必自欺欺人,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气。”   碧朱撅着嘴,不再反驳。   白穆拉着她的手道:“陪我去趟芙蓉宫吧。”   芙蓉宫自洛秋颜身死后几乎废弃,原本的宫人都被分散到其他各院,许多人觉得那里晦气,不再靠近。白穆老挂念秋日那一院子灼灼盛开的芙蓉花,担心无人看管怕是枯死了,隔几日便会过去打理打理。   碧朱对洛秋颜的讨厌从未改观过,虽是不太赞成她老去芙蓉宫,但思及皇上最近时常无瑕陪她,她去打理芙蓉花总比闲来胡思乱想的好,也就不加阻拦。   两人从前过去多是在傍晚,这次差不多是正午,午膳的时间。   “阿穆,你来这里……”   碧朱话还未说完,身边的白穆突然大步向前。碧朱一愣,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你先回去。”碧朱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就只剩下白穆这句话。   白穆一眼望见站在芙蓉花前的人影,便下意识地追了过去,只是那人跑得太快,她在宫道里左弯右绕,也未再看见他的踪影。   她一直对洛秋颜嘴里的那个男子好奇不已,想来能狠心到那个程度,也算是异数,这个时候还去芙蓉宫的,恐怕也就是他了吧?   白穆绕了几条路,仍是未找到他,正打算放弃,琼楼一脚,见两人的身影正好折道而来。   她心下一酸,便侧身避在一旁。   是商少君和柳湄。   正午阳光下,两人并肩而立。商少君身材高大,而柳湄纤细修长,在他身边随意地挽着他的手臂,极有默契地款款前行。   白穆一直望着,默默看着一对璧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眼看就要消失在眼前,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她跟得小心翼翼,离他们很远,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商少君不知说了什么,柳湄突然笑弯了腰,嗔怪地瞪了商少君一眼,捏着粉拳给了他一拳头,商少君一手握住,放到嘴边轻轻一吻。   白穆一直跟着,忘记自己走过哪些路,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也忘记自己跟了多久,只是看着那对般配的人,那长许久都不曾见到的脸,连跟着他们踏入一间宫殿都未自觉。   待她渐渐找回意识时,发现自己不知在哪宫的前院,滞愣地侧身站在阴暗处,天色已近黄昏,暖黄的夕阳洒落在衰败的破落宫殿里,说不出的萧索凄凉。里殿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商少君与柳湄再次并肩出现,踱步远去。   这次白穆没有再跟上,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本想休息一下再离开,竟听到外面的落锁声。   她疾行了几步,又想到此时叫喊只会让那两人发现她跟着他们,便顿住了脚步。整院的杂草丛生,枯木破败,白穆立在其中,突然不知何去何从。   砰——   瓷器碎裂的声音。   白穆一惊,是从刚刚那房里传出的。   她微微蹙眉,轻轻挪步过去,推开房门。   屋内不算简陋,却略有凌乱,地上有洒下的水渍和四散的瓷片,白穆看去,一双清透的眸子正好对上她的眼。   白穆愣在原地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移步过去。   “你是谁?”   他摇头。   “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摇头。   “你知道刚刚来看你的人是谁?”   他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奔新章了~~~今天坐地铁,又坐过站了,T T 乃们霸王我试试看!!! 36、真假皇子(二) ...   商少宫。   这是白穆回过神后的第一反应。   他的模样身形都有商少君的影子,但是显然比他年轻,眉宇间也没有那股帝王专有的冷肃之气。只是浑身上下是身为皇子不该有的邋遢,眼神时而清透,时而迷茫,就像……   就像她刚刚捡到阿不的时候。   “商……少宫?”白穆轻声开口。   那男子一愣,似乎听明白了白穆在说什么,对着她咧嘴笑了。   “你是商少宫?”白穆又问道。   他“嘿嘿”笑着,点了点头,蹲□子开始玩地上的瓷片。白穆一把握住他的手,拍掉那瓷片。他皱了皱眉头,莫明其妙地瞪着白穆。   “危险。”白穆轻声道。   他似乎又听明白了,不再瞪着白穆,憨厚地笑了笑,拉着白穆的手往后院去。   后院的花丛里有只竹草制的球,他取出来踢了踢,兴奋地扔给白穆。白穆接过球,默默地窘了一窘。   看来这回是碰上真傻子了。   或者说不是傻子,大概智力是三四岁的孩子,所以有些话他还是听得明白。   但是……好像不会说话?或者是失了声?   “你会说话么?”白穆拿着球,问道。   他摇头。   “你不会说话?”白穆又问。   他还是摇头。   “你喜欢这个么?”白穆指着球。   他仍是摇头。   白穆放弃。   但商少宫并不放过她,一直缠着她陪他玩球。前门落了锁,后门也被封死,白穆出不去,耐不过他的纠缠,只好陪着他玩,一会儿掀着踢一踢,一会儿拿脑袋顶一顶,踢得好或是顶得好了,商少宫便极为兴奋地在一旁鼓掌。   这游戏虽然幼稚,却还挺费力,玩了不过半个时辰,白穆已经是满身大汗。但人与人之间的情绪是可以互相感染的,看着商少宫孩子般地展颜,白穆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白穆一边陪他玩着,一面也思酌着。   这地方虽然简陋,略有凌乱,却不到脏乱不堪的程度。商少宫要吃要喝,身上略有邋遢却也还干净,应该每天会有人过来。她从前听到的关于商少宫的消息虽然少,可从未有人说过他……是现在这幅模样。   这是出过什么意外?还是被人用过药?   商少宫恐怕被关在这里的日子太久,难得有个人愿意与他一道玩这种游戏,兴奋到子时才抱着球靠在廊柱上睡着了。白穆将他推醒,指了指房间,他便睡眼惺忪地抱着球自己上床睡了。   夜凉星稀。   白穆坐在殿前的阶梯上,身上的汗渍一点点被夜风风干,深夜寂静的皇宫里,只听到盛夏特有的声声虫鸣。   她以为她要在这里坐一整晚,等明日来收拾这间宫院的人来开门才能寻到机会溜出去,但她坐了没多久,便有一人出现在她面前。   面色比月光还凉。   “裴总领。”白穆低笑道。   裴瑜拱手行礼,“卑职送娘娘回去。”   白穆施施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歪着脑袋看住裴瑜,笑道:“居然真的是你。”   裴瑜眉目微动,却仍旧拱手垂眼,并未答话。   “今日在芙蓉宫的人,是你可对?”白穆问道。   裴瑜不答。   “或者说,在洛秋颜十岁那年将落水的她救起的人是你,对不对?”白穆继续问。   裴瑜显然没有回答的打算,冰冷的脸不恼不怒,仿佛什么都不曾听见。   白穆见他这样的反应,嗤笑出声。   不反驳便是默认。   她曾经好奇过洛秋颜嘴里的那个男子,可以与她有十年的往来而未被洛家发现,甚至在皇宫出入自如,洛秋颜有了身孕他也未暴露,虽然怀疑过他,但想想他看来木讷的性子,洛秋颜向来自负的高傲,怎会看上他这样的男子?   女子终究是痴傻,一旦爱起来,便管不了那么些了。   若是裴瑜,便能解释为何洛秋颜口口声声说他负她,能解释为何他明明是洛家一手培植,商少君却视他为心腹,令他去接她,能解释为何他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这里来。   “今早我跟着你,反而被你跟了吧?”   “其实淑妃有孕一事,是你对商少君说的吧?”   “其实你……是没有良心的吧?”   白穆盯着他一连三问,眸光越来越冷,面上的嘲讽之色亦越来越深。   裴瑜入定了一般,仍是埋首行礼的姿势,一语不答。   “你走吧。”白穆坐回台阶上,“我不会跟你走的。”   “卑职冒犯了!”裴瑜二话不说,挟起白穆便一个翻身越过了本就不高的宫殿围墙。白穆只被莲玥挟着走过一次,明显地感觉到裴瑜的功夫比莲玥要好上许多,走起来又快又稳,她挣了几挣,他仍旧纹丝不动。   直至到了朱雀宫门口,他才将她放下,再行一礼便迅速消失,正好碧朱开门,见到白穆嚷道:“娘娘你终于回来了!吓死我了!我四处找不到你,不得不去求了皇上……”   碧朱看她面色不善,也不再多言,只问她是否饿了,白穆摇头道:“我先去睡了,明日再说。”   躺在床上,白穆的思绪纷乱不堪。一时想到早晨柳湄过来时端庄又不失娇媚的容颜,一时想到傻乎乎却让她感到轻松的商少宫,一时又想到从摘星阁上跳下的洛秋颜,最终她迷糊入睡前,脑子里是商少君和柳湄手挽手的登对背影。   于是这夜的梦里,白穆一直在沉闷的黑暗里找不到出口,大声叫喊却出不了声,仿佛被一人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拼命向前跑,终于一脚踩空,惊得睁开了眼。   殿内亮着暗黄的油灯,一只飞蛾投影在屋顶上,展翅飞来腾去,耳边除了虫鸣,还有轻盈的脚步声,她还未来得及仔细分辨,便被人拥在怀里。   “醒了?”商少君笑问。   白穆撇开眼,没理他。   “朕之前在和洛翎商讨今年管制延河一事,只得让裴瑜去寻你。”商少君一面擦掉她额间的汗,一面道,“现下把折子带过来才能看你一眼。”   白穆仍旧未搭理。   商少君又道:“你今日都看到了?”   白穆推开他的手,自己抱着薄被背过身去。   商少君欺身到她耳边,好声好气道:“之前不是与你解释过了,阿穆,再等等,等选秀之期过了……”   “商少宫呢?”白穆起身,转眸看住他,“你说过不瞒我,那商少宫呢?”   “你是怨我带她去见他,却不曾对你提起过?”商少君微微蹙眉。   “没有。我想知道他为何是那个模样。”白穆冷冷道。   商少君扬眉,笑道:“你都猜到了,何必问朕?”   “你与他好歹是亲兄弟……”   “当初他为了皇位可以取朕的性命,朕也无需对他心慈手软。”未等白穆的话说完,商少君便打断她。   “那裴瑜呢?”白穆又问,“你如此信任裴瑜,究竟是淑妃事发之后裴瑜才临时倒戈,还是……”   白穆盯住商少君,“还是从头到尾,裴瑜就是你安排在洛家的一颗棋子?”   商少君烛光下的侧脸仍旧挂着笑意,只是眼底的眸光渐冷,盯了白穆半晌才渐渐融化,作势要揽她入怀,“娘子,你听为夫说……”   白穆推开他的手,睨着他冷笑道:“听你说什么呢?说为顾全大局不得不让裴瑜去勾引洛秋颜?为百姓苍生不得不牺牲小小一个女子的幸福来削弱洛家的势力?为国家大计不得不使出这样龌龊下作的计谋?”   商少君面上的笑容渐渐僵在嘴角,白穆仍旧继续道:“你,裴瑜,柳行云,柳轼,或者说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都是如此?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骨肉相残,不择手段,肆意践踏他人对自己的情意,真真让人觉得恶心!”   白穆瞪着商少君,毫不掩饰脸上嫌恶的表情。   商少君盯着他,笑容已散,黑色的眸子里寒意愈来愈深,半晌,拂袖便走。   白穆听着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又重重关上,裹紧了被子。   她知道商少君不喜欢她这个样子。从前她连“王八蛋”都骂过他,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她想不通商少宫为何要为了皇位将曾经的商少君伤得全身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没有,她不明白裴瑜为何可以利用洛秋颜的感情在她一尸两命之后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就像当初她不明白为何柳行云会事不关己似得背叛自己的父亲,而柳轼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踩着太后对他的感情步步高升。   这座皇宫正在渐渐颠覆她从前所有的认知,关于道义,关于亲情,关于爱情。   这里的人,到底是否有“情”字可言?   ***   日子在人们对选秀之期的期盼里过得飞快。   前朝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皇上在沥山回来之后开始着手查办赈灾银两的去处,两个月查下来,涉及到大批官员,左右相同时力请严惩,坐实了因着“洛采桑”而出现的柳洛两家联手的传闻。同时延河下游水患再起,虽然是在东昭境内,却也与处在商洛的上游管制有关,因此东昭特地遣来使臣商议相关要事。   因要准备不久后的新主子入宫,后宫渐渐忙碌,负责打理后宫的朱雀宫自然闲不下来,只是身为一宫之主的贤妃几乎把所有事情都交给莲玥主管,自己时常不见了踪影。   碧朱起初也并未在意,以为她一个人跑去芙蓉宫修剪芙蓉花了,可后来发现她每日回来身上都汗透了,虽然看起来脸色怪好,心情也好,她问,她却避开不答,心下好奇的同时也难免有些担忧。   毕竟近来商少君忙,许是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偶尔来一来朱雀宫,每次都扑了空,虽然他是满面春风地来,满面春风地走,碧朱还是有些忐忑,哪里有宫妃敢这样的?   这日白穆又要出门,碧朱连忙拦住道:“娘娘,你最近几乎每日都出去,到底是去了哪里?”   白穆避而不答,只道:“反正这里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有玥姑姑便够了。”   “可是……”   “我走了,不用给我留晚膳了!”不等碧朱说完话,白穆便提裙匆匆走了。   碧朱想跟上,奈何又被莲玥叫住了。   白穆驾轻熟路地找到商少宫的宫殿,她早便发现每日宫人过来送膳的时间,趁着打开门的时间偷偷溜进去,与商少宫玩上几个时辰,到了晚上裴瑜自然会来接她。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至少开心。   和一个什么都不懂想的人在一起,她也什么都不用想。   商少宫似乎已经习惯她每日这个时候过来,送晚膳的宫人一走,他便出殿四下找白穆,一眼瞅见他,便笑得灿烂无比。   “商少宫,今日我们玩写字如何?”白穆笑道。   商少宫连连点头。   那边碧朱刚刚忙完莲玥交待的事,便听着前面宫人的行礼声,暗叫一声糟糕……   商少君从前都是忙完了政事暗地里来,这次改明面上了……   碧朱随着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宫人们跪着,眼角余光瞥见商少君神色自若地饮着茶,似乎也没有生气。   他就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浅啜,不问白穆为何不在,何时回来,也不让宫人们起身。   待到夕阳几乎没有了踪影,商少君喝了大约三盏茶,碧朱在一旁考虑着要不要下去加茶水,商少君突然抬头,仿佛这才发现跪了一地的宫人,微微蹙眉道:“怎么?都不用忙了?”   宫人们本就胆战心惊,商少君这样一问,更不知是该继续跪着好,还是起来干活的好。   商少君也不再坐着,放下手里的茶盏,“叮”地一响,风姿卓越便往外走。   “奴婢恭送皇上!”宫人们连忙齐喝。   临到门口,商少君的步子顿了顿,转身唤了声陵安,笑道:“赏朱雀宫奉银半年,各一对如意,五匹云锦,以犒近来劳累。”   朱雀宫从前也经常受赏,但没有一次赏得这样重的,一众人等本以为皇上正因为贤妃不在而恼怒,却不想突然受了这样的大赏,待他们回过神来,已经没了商少君的影子。   初秋的傍晚,晚霞迤逦,日光温暖。陵安紧跟着商少君越来越快的步子,不停抹汗。待他停下,他也稳稳站住。   正是秀女陆续入宫的日头,他们正停在储秀宫门口。秀女第一轮都没选过呢,自然是见不得圣颜的。正好有一组百来人在殿前的空地上听嬷嬷的教导,陵安正要上前提醒商少君,他却已经踱着步子过去了。   老嬷嬷一见那一身明黄的衣服,吓得眼都不敢抬,噗通一声跪下道:“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那批秀女刚刚今日入宫,一时间也都慌得七零八落,跪的跪,站的站,还有直接摔倒了的。   商少君眸光扫过,随意指了几个人,“那个,那个,这个,那个……”   陵安竖起耳朵听着。   “一并赏到朱雀宫去吧。”   陵安略有诧异地抬头望着商少君。   商少君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漫不经心道:“朕看朱雀宫的宫女着实少了些。”   语毕,负手离开。   老嬷嬷在身后大声领旨,陵安跟在其后小心翼翼道:“可是皇上,那几个……”   这批秀女还未经过筛选,有些残次品是必然的。刚刚那几个,只看一眼,就知道呆头呆脑,必定也是笨手笨脚……   商少君回头看了一眼那群秀女,撇了撇嘴角,凉凉道:“无碍。贤妃最喜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谈情说爱神马的,还是不适合我啊……8知道乃们有没看得很无聊,这几章过度我是码得很无奈啊……又不得不码。好了,还是阴谋神马的适合我,下章咱们紧锣密鼓地开始吧~~~ 37、真假皇子(三) ...   白穆估摸着,商少宫和商少君习字时应该是从的同一个师傅,他虽然像个三四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写字还是会的,写出来的笔画间都能看到商少君的影子。   白穆其实是想着她每日过来,也没什么好玩的了,多半时候都是她自言自语,还不如两人你写一个字,我写一个字,时间打发得快。   白穆又写下一个字,问商少宫会不会。商少宫高兴地点头,拿过笔在纸上写出来。许是这样久了,商少宫觉得应该轮到自己先写,摸了摸脑袋,起身往里间去。   白穆也不知他要做什么,托腮望着宣纸上凌乱的单字,觉着挺好笑的。   她习字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从前阿不虽然教过她,也只教过两人的名字也一些极简单的字。后来她自己随意学,写出来的字还不如变傻了的商少宫好看呢。   想着些有的没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章信笺。   白穆一怔,商少宫笑着指了指那信笺,再指了指刚刚写字的白纸,意思应该是让她写信上的字。   白穆凝眉望去,信笺上是一首诗。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白穆心中咯噔一声,如此露骨的相思之情……她细细看去,信笺下并没有落款,只画了一片柳叶,时间是平建六年四月初五。   平建是先皇的年份,从时间来看,是二十多年前的信了……画了一片柳叶,再看这略有熟悉的字……   白穆心下一跳,问道:“你哪里来的?”   商少宫所居的宫殿名为“朝拾”,她之前特地问过碧朱,碧朱说那是从前太后还未正式得宠时候的宫殿,两位皇子便是在这里长大。   那这首诗,莫不是柳轼当年写给太后传情之用的?   商少宫似乎不太明白白穆的问话,仍旧指指信上的字,让白穆写。   白穆拿过信,认真望着他的眸子道:“商少宫,我是问你这封信是哪里得来的?”   商少宫大概不太习惯白穆这么认真的模样,皱了皱眉头。   白穆笑着,又摇了摇手上的信,慢声细语地道:“你是哪里拿到的这个?”   商少君摸了摸脑袋,白穆接着道:“你告诉我好不好?以后我每天都过来跟你玩。”   一说到“玩”这个字,商少宫的眼瞬间透亮起来,乐呵呵地起身,往里间走去。白穆倾过身子,见他走到榻边,敲了敲墙上的一块砖。   那块砖看起来并无异常,只是被商少宫一敲,便凸了出来。商少宫驾轻熟路地取下砖块,从中拿出一沓信来。   白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一封封看下去。   越看,便越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年代久远的信,每一封都沾了厚重的尘灰,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每一封页脚都绘有一片柳叶。   她所猜不错,全是当年柳轼写给太后的信,尽管没有抬头和落款,只看时间和内容和这些信存放的地点,便清清楚楚了……   年份从平建六年到平建十三年,信中内容涉及到方方面面,除去诉说相思的段子,朝廷要事,多是约太后见面的时间地点,还有……策划华贵妃胎儿之死的前前后后。   随便拿出一封,私通宫妃,戕害皇嗣,柳家有十个九族都保不住!   白穆再也坐不住。   去年沥山回来之后柳轼被捕入狱,直至今日也未能正式判罪,一来仪和宫大火并没有证据指向是柳轼所为,二来柳轼带入宫的那些刺客,第二日一早便全都死于狱中,三来柳轼拒不认罪,各方势力干扰,在天牢一关就是一年多。   若有了这些信,他岂能再矢口否认?那些蹙拥他的官员又何来脸面再替他辩护?   白穆按捺住越跳越快的心,一封封看过,又一封封收好,对商少宫轻声笑道:“你把这些信送给我如何?”   商少宫摇头,也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不愿意。   白穆深吸一口气,笑道:“哪,你送我这些,以后我就每天都来跟你一起玩,还给你带好吃的。”   商少宫看了看信,又看了看白穆,将信一股脑推给白穆,接着拉着她的手要去后院玩。   白穆将那些信捡最重要的几封放入衣襟,剩下的一起放回原位,再心不在焉地和商少宫玩了两个时辰,才等来裴瑜接她。   “本宫要去勤政殿。”自从知道裴瑜便是洛秋颜所说的那个男子,白穆对他一直没什么好颜色。   裴瑜似乎也不在意,带着她越过殿墙便行礼退下。   天色已泛黑,白穆想着刚刚她看到的内容,心下有些紧张,越是紧张,步子便越快。临近勤政殿的时候,还与一名宫人撞了个满怀。好不容易勤政殿就在眼前,她一眼扫见身姿婀娜的柳湄正举步进去。   狂跳了一个下午的心,突然便静下来。   她隐在廊柱的阴影处,静静地望着勤政殿的那扇门,坐下。   夜风净凉。   白穆的身子在沥山受过重伤,极为怕冷,初秋的凉对她而言已如从前的冬日那般。但她靠着冰凉的廊柱,一直望着那扇门,看着殿内灯烛闪烁,几乎眼都不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两个时辰,或许三个时辰,月已上中天,那扇门仍旧没有动静。   白穆仍旧望着,眼前的光线却被一人挡住。   白穆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垂下双目。   “卑职送娘娘回去。”裴瑜冷声开口。   白穆微微一笑,出口的声音略有沙哑,“这次你总不是奉命吧?”   商少君不知她在这里,就算知道,恐怕也无瑕吩咐裴瑜来找她。   裴瑜不答,只是在她身前不远处站着。   良久,白穆突然道:“你说他是骗我的么?”   她看住裴瑜,一双眸子笑得波光潋滟,“身为他的心腹,你知道的吧?我对他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他说对柳湄的情意是假,对我的情意是真,究竟是不是在骗我呢?你若知道,告诉我如何?”   裴瑜亦看住他,双眸暗沉而平静。   “哦,不对,我说过相信他。我相信他。只是看到那样的场景还是会难过。”白穆垂眸低笑,“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女子都这样好笑?你可知淑妃临死前挂记的还是不可连累你,不可让他人知晓你的身份?”   裴瑜仍旧不语,单手拿着剑,浑身肃冷的气息。   “我明知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宫里的碧波湖是因她一句话他求先皇替她修的,宫外丞相府里处处是他做太子是赏去的大小物什,我处处入宫时依着她的喜好装点的朱雀宫,他看我扮作她时眼底的柔情……”白穆仍是笑,“可是只要他说一句,我还是相信他。”   夜风阵阵,透骨的净凉。   裴瑜的面色依旧净地如冰雪一般,平静的眸子望着白穆,突然道:“若肯放下,自有另一番天地。”   白穆一愣,侧目望去,却一眼扫见宫道上大队人影。她举目望去,近十名大臣,以柳行云为首,正举步走向勤政殿。   已近子时,这么急着召他们入宫,所为何事?   白穆连忙站起身,僵坐了太久,有些身形不稳,被裴瑜扶住,一股暖意便透过他的手心传遍全身。   白穆侧目看去,裴瑜只道:“娘娘还是早点回去歇息。”   白穆不懂武,却多少听闻一些,能用内力驱寒,裴瑜的功夫还是在她意料之外。   大臣们纷纷进入勤政殿,白穆实在好奇,心念一转,便道:“你功夫这么好,带我前去听一听他们在做什么如何?”   裴瑜蹙眉。   “或者我在这里继续等着,等他们都走了再去问皇上亦可,总归今夜是睡不着了。”白穆甩开他的手。   裴瑜略一沉吟,揽着她往勤政殿后面绕去。   他应该极为熟悉皇宫地形,不过片刻便绕道勤政殿外屋檐较低的一角,带着她微微一跃,便匍匐在琉璃瓦上。   白穆想要效仿上次偷看太后与柳轼的言行,作势要揭瓦片。裴瑜一手拦住,朝她微微摇头。   白穆只好贴耳听去。   “采桑亦是在民间无意中遇到那人,才得知华贵妃一事的真相。”柳湄从容大方的声音稳稳传来,“各位若是不信,人在宫外候着,可随时传召入宫。”   白穆只听这一句便大吃一惊,自己今日刚刚在商少宫那边发现关于华贵妃一事的信笺,这边柳湄就正好在说这件事?   “简直可笑之极!”柳行云咬牙切齿的声音,“若如洛姑娘所言,华贵妃是吾父与贵妃身边的宫女所陷害,动机何在?事发后那宫女出宫,吾父也并未从华贵妃一事中得到任何好处!”   “众所皆知,华贵妃摘星阁上纵身一跃,先皇神形俱伤,曾经的柳丞相亦就此平步青云,大小事宜都由他来打理,如何说没有动机没有好处?”   白穆只在屋顶都能感觉到下面剑拔弩张的气氛。   “强词夺理!”柳行云嗤笑。   “具体事宜,宣当年的宫女前来一问便是。”柳湄又道。   “既然如此,请皇上传洛姑娘口中的宫女入宫一见!”柳行云说了一句,随即几名大臣齐声重复了一遍。   “传。”商少君淡淡的声音。   白穆翘首一看,见陵安出殿。   殿内短暂的静谧,白穆连忙理了理思绪。   依那些信中所言,华贵妃的事是太后和柳轼一手策划,但柳湄却说是一名宫女和柳轼策划,且不说这事实到底如何,柳湄为何出来指证自己的父亲?听柳行云气愤的语气,柳湄此举也在他意料之外?柳轼谋害华贵妃导致皇子枉死贵妃自戕一事一旦落实,柳家必不可再在朝廷立足,柳湄此举意在如何?   那宫女一说,又是她胡诌还是确有其事?   白穆心中迷惑重重,却不知何处得解,只得盯着宫道,等那名宫女入宫。   月朗星稀,夜风依旧寒凉,白穆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宫道,看着远处的人影一步步走近,一点点地被宫灯照亮,直至到了勤政殿前,站住,陵安进去禀报。   白穆看着勤政殿前的那人,只觉得耳边闪过雷鸣一般,若非身边人一直扶着她的同时将她挟制住,恐怕她会惊得就此滚落下去!   那垂首低眉站在勤政殿前等待传唤的“宫女”,分明是……许久不见的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   PS一句:*借用李白大人的秋风词~~~   嗯,拉开序幕~~~~~~求花~~~~~~ 38、真假皇子(四) ...   “有刺客!”   白穆细微的动静仍旧引起勤政殿附近御林军的注意,立刻有人高喊。白穆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裴瑜拦着下了琉璃瓦。   两人刚刚站定,便被几名御林军围住。   那几人一见是裴瑜,微微一愣,便抱拳行礼。   “何人在外喧哗?”商少君低沉的声音传来。   裴瑜微微扫过白穆一眼,便高声答道:“贤妃娘娘求见,微臣带娘娘过来。”   短暂的沉默。   “传。”   白穆早就心急如焚,却死死握住拳头,用指甲抠入手心的疼痛来提醒自己冷静。   是的,冷静。   她尚不知此事为何会牵扯到阿娘,不知柳湄是否知道那个人是她的阿娘,亦不知阿娘是否真与皇宫有关。   毕竟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们一直安居在那个小村,从不轻易踏出,他们亦叮嘱她不要轻易出门。甚至上次相见,用诀别的语气让她记住,她并不是他们的女儿。   是不是他们早就预料到了,会有一场避无可避的灾祸?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白穆入内,目不斜视地行礼,接着道,“臣妾许久不见皇上,甚是想念,是以……不想叨扰了皇上商议要事,臣妾该死。”   一屋子人齐齐看着突然出现的“柳如湄”,特别在柳湄还在场的情况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白穆神色自若地等着商少君,他似是盯了自己许久,方才缓缓道:“夜深,爱妃先回去罢。”   白穆自是不愿,正在思酌用什么借口留下,一旁的柳湄开口笑道:“皇上,我看贤妃娘娘一身露气,许是已在外等候许久了。更深夜凉,不若让她暖和暖和再回去。”   柳湄此人,除了在外的传言和上次她去朱雀宫一见,白穆并不太了解。从前会时常听碧朱提起,崇拜地说她才貌兼备,聪明绝顶。   白穆虽好奇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却并不侧目看她,仍旧垂眸俯身,等商少君的吩咐。   “既然如此,你便坐下吧。”商少君悠悠道。   白穆对勤政殿其实极为熟悉,过去的半年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与商少君一道看书批折子。得到商少君的允准,她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她从前常坐的矮榻坐下,眼神极其自然地落在跪地的妇人身上。   白夫人一直不曾抬头,颇为镇定。   “这位夫人,此前你与湄儿说过的话,可否当着圣上和在场官员的面,再讲一次?”柳湄言笑晏晏。   白夫人一开口,声音里略微的颤抖才显现了她此时该有的紧张。   “奴婢曾是明华宫的宫女阿彩,服侍华贵妃三年。但奴婢早在平建十年便与柳大人识得,一直暗通曲直,直至平建十六年,华贵妃有孕,柳大人称华贵妃待他不善,若不将她除去,恐怕日后仕途受阻,因此与奴婢前后策划了三月余,他从宫外送来奇药,奴婢趁贵妃不备,下在她的茶水中,并串通宫女阿芙在滴血验亲的水里动了手脚。”   白穆听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句没有半分犹豫地陈述足以要她性命的事情,只觉得全身一寸寸地冰凉,心头却有一股无名怒火渐渐腾起,越烧越烈。   虽然她不知母亲从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们对往事也甚少提及,但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她岂会不知?怎可能与柳轼暗通曲直六年之久?况且母亲心地善良,从前在外捡到受伤的鸟兽都会带回去给柴福看一看,怎可能昧着良心害死华贵妃?   “据微臣所致,华贵妃身边的两名宫女,便是阿芙临终前留信道出曾在滴血验亲的水里动过手脚一事,那时阿彩早已满二十五岁被放出宫。敢问夫人,你若是阿彩,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指证家父?”柳行云眉头一蹙,目光逼人。   白夫人还未言语,柳湄便先道:“采桑事先答应过阿彩,此事不会牵扯到她的家人。阿彩,你回答右相第二个问题便是。”   白夫人颔首,道:“奴婢近来才回都城,听闻去年柳大人入狱一事,当年他骗我负我,累我半生孤苦,奴婢为何不出来指证他做的好事?”   “皇上!”柳行云跪地拱手道,“这女子身份可疑,所讲的话更是可疑,有刻意编纂污蔑家父之嫌!请皇上明察!”   “请皇上明察!”柳行云身后的大臣们齐齐跪地道。   商少君抚了抚额,略有疲惫地扫过他们,沉声道:“朕这么晚宣你们入宫,便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带柳轼上来。”   陵安领命出门,再进来时,躬身道:“皇上,朱雀宫的碧朱正在外头,称贤妃娘娘……”   陵安默默地扫了一眼白穆,顿了顿才道:“称夜深,她来接贤妃娘娘回去。”   商少君蹙着眉头,朝白穆摆了摆手。   白穆已经听到她最想听到的部分,想来柳轼过来定不会轻易认罪,后妃不可干政,她继续坐在这里也于理不合,便起身行礼退下。   碧朱果然在外头,见到白穆从勤政殿出来,面上一松。   两人并肩回去,待到无人处,白穆才问道:“你刚刚跟陵安怎么说的?”   碧朱道:“我不知道你就在勤政殿,见你这么晚还未回去,便想来求皇上找找你,跟小安子说……说你不见了……”   陵安比碧朱年长几岁,商少君和白穆一起时,便剩下他和碧朱一起。碧朱性子活泼,很快与他打成一片。   白穆缓缓颔首,碧朱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看勤政殿那么多人。”   白穆看四下无人,便低声把事情讲了大概,隐去了宫女便是自己阿娘的部分。   碧朱闻言,低呼道:“怎么可能!若真有宫女敢和老爷勾搭,早被太后灭了!”   白穆自然也明白,但这件事到底为何会与阿娘扯上关系?   “阿碧,你明日一大早便打听打听今日他们审柳轼的结果。”   碧朱点头。   这夜白穆不曾合眼,一直在回想过去与阿爹阿娘的点点滴滴,从前不曾注意过,如今想来,竟让她发现各种各样的疑点。   譬如旁人都直接称呼他们为“白老爷”和“白夫人”,她似乎并不曾知晓他们真正的姓名;譬如从小到大他们都安居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她不被允准出远门,偶尔偷偷跟人跑出去,必会被阿爹严厉地教训一顿;譬如阿爹在打猎时偶尔使出的令人惊叹的箭法,阿娘有着普通农妇不该有的知书达理温婉贤惠……   越是想着,白穆便越觉得透体生凉。   她不知道是他们把她保护得太好,让她的生活环境过于简单,还是她本就粗心大意,从前竟从未细想过这些异常。   不知不觉中,天空已露鱼肚白,白穆的另一半心思便花在柳轼身上。若她所猜不错,这突如其来的罪状,这夜柳轼必不会认。她手里虽然有柳轼写给太后的信,但那信并无抬头,也从未在正文中提及收信人的名字,她若交出去,只会让人反咬一口说是写给“宫女阿彩”的。虽然信是在朝拾殿找到,她口说无凭……   想到这里,白穆心中突然一顿,猛地从榻上坐起,随意披了件衣裳就连忙出门。   “莲玥,莲玥……”白穆敲莲玥房门的同时轻声唤道。   门很快便被打开,白穆几乎同时就拉住莲玥的手,急道:“莲玥,你带我去一趟朝拾殿如何?”   莲玥一怔,白穆作势就要跪下,莲玥连忙将她拦住。   “娘娘这是何故?”   白穆又重复道:“你带我去朝拾殿好不好?”   莲玥神色沉静,点头。   白穆忐忑地跟在莲玥身侧,朝拾殿,她发现的那些信,本是柳轼与太后勾结的证据,即便柳轼不认罪,有他的亲笔信在,百口莫辩。但如今被人捷足先登,说与柳轼勾结的人是“宫女阿彩”,若那些信落在旁人手里,岂不是成了柳轼与“宫女阿彩”勾结的证据?   下午离开朝拾殿的时候白穆担心身上藏太多信引人侧目,只捡了几封重要的,那剩下的……   “娘娘,您要进去?”莲玥沉声问道。   白穆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让莲玥带她来,便是因为这里平日上锁,只有会武的莲玥带着她越过墙壁她才能进去。   莲玥揽着她,点足轻越。   一落地白穆便自行小心翼翼地走近商少宫的房间,推门,入门,入里间,商少宫正在酣睡。她凭着记忆找到商少宫敲过的那块砖,轻敲两声,砖块凸起,她轻手轻脚地拿下,定睛望去——空无一物。   ***   白穆回到朱雀宫的时候碧朱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见到她便眸光一亮,见莲玥跟在左右,也没说什么。   直到白穆入殿,她才忙道:“阿穆,我刚刚去偷偷问过小安子了……他说昨夜老爷并不认罪,只说是那宫女的诬蔑,口说无凭。”   白穆的脸色瞬时煞白。   碧朱一觉醒来就不见了白穆的踪影,也不知她此刻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只道:“阿穆……你怎么了?”   白穆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对碧朱笑道:“阿碧,我一夜未睡,看来很憔悴吧?”   碧朱点头。   “去帮我准备一盅皇上爱喝的参汤。”   碧朱继续点头,匆匆出去了。   白穆坐在镜前,替自己描眉上妆。   这日早朝时间刚过,贤妃便提着食篮出现在勤政殿,陵安弯腰俯身,恭敬道:“娘娘,皇上正忙,娘娘请稍后再来。”   白穆只笑道:“皇上近来国事繁忙,我只是来送碗参汤。”   说罢,也不管陵安继续说皇上无瑕的话,立定在一旁。   她不知道阿娘是否当真是宫女阿彩,也不知道柳湄是否清楚她们之间的关系,不敢感情太过外露惹她怀疑,但现在她能找的,只有商少君了……   约摸一个时辰,朝阳烈烈,正正落在白穆眼前,勤政殿的门终于被打开,而开门的,又是柳湄。   她本就容貌过人,今日又显然精心打扮过,朝阳下更显得光彩照人,见到白穆,眉尖微微一扬,便笑了起来。   “娘娘万安。”柳湄行礼,接着道,“娘娘是给皇上送早膳来了?”   白穆还未答话,她便自行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折射着熠熠光点,一寸寸向白穆靠近。她伸手,握住白穆手里的食篮,身形交错间,含笑在她耳边低语:“傻姑娘,他不会见你的。”   白穆转眸盯住她,便见她笑容愈甚,眸子里要化出□一般,“她不是阿彩,我知道。她是谁,我亦知道。只是,你不好奇我如何知道,又是如何找到她的?”   语毕,手臂一收,便将食篮接入手中,转身再入勤政殿。   不过是擦身间的距离,却似乾坤颠倒了时光。   白穆垂眼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手心被食篮勾出一串殷红的血珠。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撒泼耍赖打滚求花~~~~~~ 39、真假皇子(五) ...   白穆在勤政殿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正午已过,御膳房的人直接将午膳送了进去,不见商少君出来,亦不见柳湄出来。   陵安在一旁再三催促,白穆只好挪步回去。   回到朱雀宫才发现宫里莫明其妙多了几名宫女,碧朱见她蹙眉盯着,忙解释道:“是皇上昨日赏过来的。”   “皇上昨日来过?”白穆问。   碧朱点头道:“在这里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呢。但是你不在,本以为他会大怒,结果大赏了整宫的宫人,后来又赏了这几名宫娥过来。”   白穆又看了那几名宫女一眼,碧朱在她身边低声嘀咕道:“也不知为何赏这了几个这么傻兮兮的过来……”   白穆蹙着的眉头反而松了松,不再说什么,只是让碧朱准备午膳。   她在勤政殿前站的时间太久,等用过膳,其实已经傍晚了。同时碧朱又得来消息,下午再审了柳轼和那名宫女,有人承出柳轼十几年前的亲笔信,柳轼百口莫辩,柳行云及相关人等亦是辩无可辩,皇上当场下令将二人送去慎行司,三日内定罪判刑。   白穆听碧朱叹息着说完这番话时,正好咽下碗里最后一口米饭。   “老爷这次怕是躲不过了。”碧朱仍旧叹息着,收桌上的碗筷。   白穆在桌边愣愣地坐了半晌,重新起身出门。   她决定再去一次勤政殿。   今早商少君不见她,或许只是在生她的气。这两个月来她对他避而不见,反而时常去找商少宫,商少宫毕竟曾经想要取他性命,所以他生气了是不是?   白穆再次出现在勤政殿门口时,仍旧被陵安拦下。   “娘娘,皇上正在会见东昭使臣商议治理延河一事,娘娘改日再来吧。”   白穆一听,便红了眼圈。   “劳烦公公。”白穆屈身向陵安行礼,“请公公向皇上禀达,此前是臣妾的错,臣妾只求见皇上一面。”   陵安连忙将白穆扶起,“娘娘不可。”   接着叹口气,入了勤政殿,只是再出来时,仍旧皱着眉头,道:“话已传到,娘娘还是回去吧。”   这几日陵安对白穆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回去”,白穆也不再争执,再次屈膝道:“劳烦公公再传达一句……”   白穆抬头望住陵安,声音极低,却尤为坚定,“阿穆相信他。”   ***   一连三日,碧朱看着白穆失了魂魄般,整夜地坐在榻边,极为困倦才会睡去一小会儿,随即马上惊醒,问她:“皇上可来过?陵安可来过?”   起初碧朱只以为她是和皇上吵架了,可想来想去,定不是那样简单,仔细问她,她又缄默不语。   直到第三日,宫中传来消息,柳轼定罪,毒害华贵妃,累死皇子,念及柳家对社稷有功,只判他一人死罪。宫女阿彩畏罪自首,且出面指证同犯,亦只是轻判她一人死罪。   三日后,午门斩首。   碧朱将这些转述给白穆听的时候,当即见到她面上血色全无,不顾时辰早晚便冲了出去。   碧朱连忙跟了过去,但白穆速度太快,她始终追不上。待她跟到勤政殿的时候,白穆已经在殿外的台阶下跪着。   正值黄昏,夕阳拉长她单薄的身影。秋风瑟瑟,那抹身影仿佛眨眼就会被吹走一般,碧朱连忙上前,哽咽问道:“娘娘,娘娘……到底怎么了?”   白穆眼都不眨,固执地盯着勤政殿的大门,也不答话。   碧朱抹了抹眼泪,也不再问,匆匆忙忙转身走了。   待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件裘衣,替白穆披上,便一言不发地随白穆跪下。   “阿碧,你回去。”白穆冷声道。   “阿穆……”   “回去!”白穆低喝,随即缓声道,“乖,回去准备好晚膳。”   碧朱心眼粗,却也知道陪在白穆身边无益,闻言乖乖地起身,离去时只在白穆耳边道:“阿穆,无论怎样,阿碧都在你身边。”   日落月升,勤政殿前从人来人往到过客寥寥,那扇大门开开关关,却始终没有白穆想看到的那个人影。   她不过想见他一面而已。   她不相信是他向柳湄透露了阿娘的所在,也不相信他和柳湄联手,非得用阿娘来替太后顶罪,惩办柳轼。   她不过想见他一面,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半时分,勤政殿的灯灭掉,半空下起净凉的秋雨。雨水顺着眼皮落下,已然分不清是水是泪。迷蒙中前方不远处站了一个人,净冷的眸子瞅着自己,一动不动。   白穆突然笑了笑,尖声问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裴瑜眉头一蹙,略略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卑职送娘娘回去。”   白穆冷眼瞪着他,“是他让你过来的?”   裴瑜沉默。   沉默便是否认了。   白穆的眸光愈加尖锐,“分外的事,无需裴总领操劳。裴总领的怜悯之心,还是留着喂狗吧!”   裴瑜眼神一沉,起身,立在雨中俯视白穆。   白穆不再看他,仍旧盯着漆黑的勤政殿。   半晌,裴瑜离去,只留下一句,“娘娘自己的身子,自行保重。”   白穆不记得自己到底跪了多久,亦不记得那场秋雨下了多久,只记得刻骨的冰凉后,自己再次陷入梦中。   梦里有她爱的人,爱着她的人,各个笑得春光明媚,却在一场暴风雨里纸片一般被吹地毫无踪影,大雨滂沱里最终只剩下商少君一人,在雨帘后对着她笑,就如当年他在连理树望着她笑,无数次在她梦醒后望着她笑,不久前在城脚根处望着她笑,温暖如同春日的一米阳光。   她朝着他奔过去,却无论如何都穿不透雨幕,那张她所依恋的脸也愈发模糊,最终变成阿娘迷蒙着泪眼,唤她:“穆儿……”   白穆猝然从梦中惊醒,睁眼便见到碧朱含泪的双眼,心下的惊恐一瞬间溃堤,紧紧抱住她,哭道:“阿碧!”   碧朱在白穆榻边守了一个日夜,早就心急如焚,偏偏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此时白穆一哭,她也便跟着大哭起来,“阿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跟阿碧说好不好?”   “阿碧……”白穆整个身子都靠在碧朱身上,泪水汹涌不绝,“阿碧,他们要杀阿娘……明知道那宫女不是她,还是要杀她……阿娘不可以死……阿碧,我好怕。”   碧朱一时听得傻住。   白穆继续哭道:“是不是我做错什么说错什么,才让柳湄找到线索发现阿娘?她若不喜欢我冲着我来便好……为何要诬蔑阿娘……阿娘为了我,肯定她说什么就做什么……”   碧朱一面哽咽着,一面安慰道:“阿穆不怕,还有阿碧在。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白穆仍是哭,这么些天的担忧惊惧,全都化作眼底的泪,肆意落在碧朱肩头。   “阿碧,我睡了多久?”   两人抱着流了许久的泪,白穆才恍惚问道。   碧朱默了默,轻声道:“一个日夜了。”   白穆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又要瘫倒在榻上。   “阿穆你别急,还有一日,还有一日……”碧朱哭着道,“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白穆怔怔的,并不言语。   碧朱抱住她,轻声道:“阿穆,你听我说。我服侍小姐十几年,对她再了解不过了。她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定不会轻易出手。她回来这么久才有了这一动作,肯定是策划已久……但是你不要着急……皇上与小姐的情意虽深,这几年对你也未必是假,若皇上愿意帮你,小姐纵使万般计策,也没什么用处。”   “他不肯见我。”白穆说着,眼角又落下泪来。   “或许皇上有什么苦衷……”碧朱见白穆哭,跟着哭得更加厉害,不停擦掉她的眼泪道,“你先等着,乖乖吃饭,吃药,一定会没事的。”   关心则乱,白穆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到明日阿娘就要处斩,那种恐惧让她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   “阿穆,你再躺一躺,我去给你熬药,御医说你再不好好休息,便要几日无法起身了。”碧朱扶白穆躺下,安慰道,“你先好好休息,等休息好了我们再来想办法。”   白穆点头,乖乖闭眼。   这日碧朱将要熬的药交给绿翠,自行出了朱雀宫。   她冷静地到了勤政殿,跪在商少君跟前,垂眸低声道:“皇上,奴婢在丞相府十六年,愿指证与老爷有私情的人并非宫女阿彩。”   作者有话要说:   求花~ 40、真假皇子(六) ...   白穆说是躺下休息,可哪里当真睡得着?   她闭上眼,脑中仍在盘算着她还能做点什么,她一个人势单力薄定是不行,若要找人相助……依从前太后和柳轼的事情,太后曾经想将商少宫送出宫,结果失败,两人同时被商少君设计。   那么她现在用商少宫的下落去与太后做交换?   不行。   此时原事主本就是太后,她定不会愿意牵扯其中,否则一旦矛头转移到她身上,即便是太后,商少君狠下心来,她也是连命都保不住……   找柳行云?   不行。   柳家现在是惊弓之鸟,柳轼的事情恐怕再次让大批官员向商少君靠拢。况且柳行云也不可能像上次那样,被她骗入宫。   还剩一个洛家?   她与洛翎几乎素不相识,洛秋颜从前又视她为死敌,洛翎又岂会轻易帮她?   洛秋颜……   白穆心中一亮,蓦然睁眼,从榻上起身,顾不上眼前的晕眩,随意披了件衣裳便出了朱雀宫。   夜色已浓,往常用晚膳的时辰,这夜格外安静。   白穆一路向勤政殿的方向走去,真等临近了,却不过去,只是缓步在附近徘徊。   刚刚想到洛秋颜,她突然想到……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到她……   裴瑜在洛秋颜死后,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上次还见他去芙蓉宫,可见对于洛秋颜的死,他并非全无愧疚。他会偶尔在她面前出现,或许是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见洛秋颜的人?   无论如何,对洛秋颜的愧疚也好,对她的同情也好,只要他愿意帮她……   徘徊了半个时辰左右,果然看到了裴瑜。白穆一眼扫见四下无人,大步上前,当着他的面便跪下:“裴总领,你带我去一趟天牢可好?”   只要能去慎行司见一次阿娘,问清楚她到底怎么回事,或许还能找到缓转的破绽……   “此前是我对你无礼,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算我求你,带我去一次天牢……我不会捣乱,只看一个人一眼便马上出来!”白穆的眼泪早在与碧朱相拥而泣的时候流了个畅快,此时说起话来,脸上只剩冷静和坚毅。   裴瑜仍旧是百年不变的冰山脸,冷然地望着她。   “得裴总领大恩,来生……”白穆正要磕头,却被他拦住。   她抬首看他,他朝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   白穆换了一身太监的装扮,弯腰俯身地跟在裴瑜身后。裴瑜身为御林军总领,天牢里的狱卒也算他的管辖范围,见到他都躬身行礼,并不过问他身后的白穆。   白穆虽然垂首,却一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天牢,灯光昏暗,潮湿而冰冷,长长的甬道左右是并列的各个小隔间,门口是木栅栏,两侧用石块砌死。   裴瑜该是猜到了她要见谁,带着她径直往前走,穿过甬道后又拐了几个弯才停下来。   天牢分男女牢房管制,其中各个小牢房又是独立的,白夫人被关在一个小间里,附近的牢房都空荡荡,白穆一看过去,便又红了眼。   裴瑜只叮嘱了一声“快点”,便退了几步,立在不远处等她。   白穆疾步上前,到了门前蹲□子低唤道:“阿娘……阿娘……”   白夫人面色憔悴,看起来却比白穆预料中要好,至少应该不曾受刑。她本正睡去,白穆一唤,她的身子便微微一颤,惊醒过来。   “穆儿?”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人,环顾了四周,定睛将白穆瞧了又瞧,苍白的脸上才落下泪来。   “阿娘,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白穆顾不上哭,匆忙问道。   白夫人的眼泪却是一串又一串,掰开白穆扶着牢栏的手,道:“穆儿,你快走,别管阿娘。不对,我不是你阿娘……以后别再这样唤我。”   白穆反手握住她的手,沉着道:“阿娘,别说这些无用的话。即便我不是你们亲生,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恩,我又怎么会置之不理?你快对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好想办法救你。”   “穆儿……我的好穆儿……”白夫人透过牢栏抱住白穆,低咽道,“你听娘说,你当真不是我的孩子。”   白穆蹙着眉头,擦掉白夫人脸上的泪,道:“那你们到底是谁?”   白夫人微微一怔,片刻才止住了眼泪,低声道:“穆儿,你是否已经知道华贵妃一事?”   白穆点头。   白夫人道:“当年华贵妃被陷害,祸连的并不止是刚刚出生的皇子……”   白穆静静听着。   “你可能知晓柳轼在商洛风光十几年,却不知柳轼之前,还有一位声名赫赫的穆丞相。当年华贵妃入宫前与穆丞相交好,后来被指腹中胎儿并非皇上龙种,皇上第一个怀疑的便是穆丞相,因此早早就在部署。滴血验亲当天,皇上下令处死皇子的同时,找了宗罪状灭穆氏九族……”   白穆听得背后一阵阴凉,白夫人继续道:“穆丞相当年能文能武,你爹便曾做过他的副将。事发当夜凭着武力闯入穆府,不想穆丞相自称清白,执意不肯走,你爹只好带着当时已有身孕的穆夫人逃离……但穆夫人身心俱创,路上生下腹中胎儿便过世了……”   “所以我是……”白穆惊诧道。   “不是。”白夫人摇头,“当时我们带着穆夫人乔装成夫妇躲在一处破庙,穆夫人临盆,我和你爹从未处理过,手忙脚乱……恰巧庙中还有一名带着稳婆的妇人一并发作,便让两人一起生产……”   “穆夫人生下孩子便奄奄一息,我和你爹着急不已,便一时忽略了那孩子……”白夫人说着,又要落下泪来,“当夜大雨倾盆,后有追兵汹涌而至,庙中人一见到官兵便四处逃逸,穆夫人当场断气,我和你爹慌乱之下……”   白夫人顿了顿,道:“当时穆夫人产下一名男婴,我们躲过御林军后才发现……怀中婴儿是名女婴……竟是与那姓白的妇人抱错了孩子。”   白穆听得一愣一愣的,竟不知其中内里这样蜿蜒曲折。   白夫人仍是握着她的手,急速道:“我和你爹都是朝廷的通缉犯,自然不敢过得声张。而且除了你亲娘姓白,其他一概不知,也不好去寻,便只得更名改姓,跟你姓了‘白’,而给你的名字取了‘穆’字,若你亲娘有意寻找,再打听打听当夜御林军追捕的对象,说不定可以从你的名字里探出一二来……”   “所以穆儿,你莫要管阿娘,阿娘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白夫人哽咽着道,“趁现在他们还未查出我和你爹的真实身份,只要我一个顶罪……那顶了便是!你若闹得再大,只会连你爹都牵扯进来……”   白穆本就正在病中,一时听得白夫人这样多的原委,脑袋里混沌一片。   “穆儿,你只要记住,你并非我二人的孩子,本就是我们拖累了你……”白夫人抹着眼泪,道,“若非当时错抱了你,你过的不会是如今这样的日子。今后即便你爹的身份被人发现,你也不可鲁莽……”   “阿娘,先不说这些。”白穆打断白夫人的话,只道,“无论真假,我不会扔下你不管。你先告诉我,到底是谁找到你?又是谁让你进宫顶罪?”   白穆仔细地盯着白夫人,白夫人的嘴颤了颤,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纷乱的呼喊声。   “有刺客!抓刺客!”   紧接着一人在外大声禀报:“裴大人,有人劫狱!”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承认,这一段是全文大高潮之一……   我先去吃饭上课,回来再回复乃们上章的留言哈~~~ 41、真假皇子(七) ...   外面立刻响起了乒乓的打斗声,白夫人连连将白穆往外推,急道:“穆儿你快走!”   白穆还未来得及与她再说上一个字,便被裴瑜拉起身,带着她往外跑。   劫狱的人不少,是白穆从不曾见过的战况。大批黑衣人与牢中的御林军撕斗,不过片刻功夫天牢里便处处是鲜血和尸体。   白穆面色惨白,裴瑜回头看了看她,再看了看那批正在打斗的人,折身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白穆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塞入一个装着宗卷的柜子。他低声叮嘱道:“不要出来,危险。”   说着,便用力关上柜门,转身离去。   白穆蜷缩在柜子里,眼前只剩下透过柜门缝隙折射进来的微弱烛光,正努力平稳气息,想着谁有胆子在这个时候劫狱,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父亲。”   白穆心下一惊,竟是柳行云的声音。   接着是柳轼一声怅然的低笑,“行儿,为父是该说,你果然未让我失望,或是你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呢?”   “父亲,时间不多,走罢。”柳行云低声道。   “少宫呢?”柳轼突然道。   一阵冷肃的沉默。   白穆稍微挪了挪眼,便透过柜子的缝隙仍是只见到一片昏黄的烛光,并看不到他二人在哪里,只听声音应该就在不远的转角处。   “父亲,你已经为他错过一次。”柳行云沉声道,“上次若非我从中周旋,你是否打算赔上整个柳家救他出宫?”   “若非你从中作梗,商少君也未必是为父的对手!”   “这天下终究姓商!父亲莫不是以为凭借仅仅十几年的政绩便可让民心所向拥你为王?这天下亦终究是商少君的!父亲胜得一时,可曾想过一旦他坐稳皇位,最先铲除的会是谁?”柳行云的语气是压抑的愤怒,“父亲入狱时行云就曾提醒,父亲不妨好好想想从前所作所为是否值得!事过十八个月,父亲竟还未想明白!”   柳轼不语。   柳行云继续道:“罢了。你究竟走是不走?你若不走,行云孝道已尽,绝不勉强!”   “带少宫一起走。”   “不可能。”   “少宫毕竟是你半个弟弟,为父欠他的……”   这话听得白穆心下又是一顿。   上次柳轼带一批高手入宫,便是为了找商少宫,而太后骗柳轼入宫,也是为了找商少宫,两人同时被商少君设计,一无所获。但思及他们的对话和那么些年的私情,白穆也曾怀疑过商少宫的“皇子”身份,只是没有机会向商少君印证。   柳行云沉默半晌,才道:“太后已经部署好,今夜会送他出宫。”   话刚落地,白穆便听见利刃削铁的声音,想是柳行云将牢房的锁给劈开了。紧接着一串脚步声,远去之后天牢便一片静谧。   听柳行云刚刚所言,今夜皇宫恐怕是大乱。白穆蜷在柜中,只觉得四下越来越冷,越来越静,静到听不见任何声响,连牢中犯人的□和咒骂声都消失不见,她心中亦越来越忐忑。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耳边仍旧是落针可闻,可偏偏连一只绣针落下的声音都没有。白穆小心翼翼地推开柜门,仍旧是昏黄的烛光,冰冷的天牢,只是……   牢房里空空如也。   原本关着的犯人全都不见了踪影,地上隔一段就躺着尸体,有黑衣人的,也有御林军的,未干的鲜血潺潺小溪般在冰冷的地面流淌,白穆看得眼前一阵晕眩,不想那么多,绕过尸体便往白夫人的牢房奔去。   牢房门已经被人打开,里面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白穆心下狂跳,提起呼吸,压抑着身子的颤抖尽量平静地垂首往外走。   天牢已经无人看管,除了刺鼻的血腥和令人惊骇的尸体,只有透骨的冰冷。白穆速速走出,放眼望去,脑中霎时只有一个念头。   皇宫……乱了。   火光照亮了大片宫宇,是上次仪和宫大火无法比拟的火光,长龙般贯穿整个皇宫。四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宫人,隐约可见大批黑衣人穿插其中,虽不杀手无寸铁的宫人,见到阻拦的御林军却毫不手软。   白穆的脑袋懵了半晌,第一反应便是回朱雀宫。   如今这局势混乱不堪,她完全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在外游荡只会徒惹事端,不管阿娘去了哪里,明日的处斩肯定是不可能了,先回朱雀宫弄清形势再想办法!   如此想着,白穆沉着地避开人群和火光,依记忆寻偏僻的小道往朱雀宫绕去。   往朱雀宫的方向人并不多,火势也未往那边蔓延,白穆一路忐忑,却也还顺利,只是在门口的时候被一人堵住。   她皱了皱眉。   不知道这个时候柳湄怎么会出现在皇宫,还正正在朱雀宫门口等她的模样,一见到她眉眼便弯了起来。   “不知这么晚,宫中又是大乱,娘娘去了哪里?”柳湄笑得眉目飞扬,格外美艳。   白穆不欲搭理她,抬脚就要入殿,柳湄又道:“娘娘不想知道今夜宫里发生何事?”   “无需你来告知。”白穆冷声道。   “今夜柳行云带着刺客入宫劫狱,放出了几乎全部囚犯;太后安排了内应送二皇子出宫,再次火烧皇宫;还有一批不知来历的人马直奔皇祠,目的何在不得而知。”柳湄略一转首,笑道,“正巧采桑在皇上身边还未离去,便顺道来看看娘娘。”   白穆垂着眼,低笑了一声,道:“洛姑娘深得皇上喜爱,本宫艳羡不已,自叹弗如,先行回宫了。”   白穆转身便要走,柳湄却一手将她拉住,道:“娘娘不想知道母亲的去处?”   “本宫心思不及洛姑娘,心狠更不及洛姑娘,不知道的事情,不想便是。”白穆狠狠甩掉柳湄的手。   “你说我为何偏偏盯上你的母亲呢?”   “不感兴趣。”   “你说为何家父入狱一年有余,却迟迟未有定罪呢?”   “不感兴趣。”   “你说为何我突然更名改姓成了洛家的女儿呢?”   “不感兴趣。”   “那你说说,为何皇上一改常性,突然对你千般宠百般爱呢?”   白穆冷眼睨着柳湄,笑道:“自然是沾了洛姑娘的光。皇上待本宫的好,哪及得上皇上待洛姑娘半分?”   “你这样口是心非,真让采桑难办。”柳湄低笑道。   白穆不再言语,只转身推开朱雀宫的宫门。   柳湄继续道:“我是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提醒你几句罢了。”   白穆的步子顿了顿,却并不回头,柳湄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   “傻姑娘,你就不曾想过,为何承宠这样久,你却不曾有孕?”   ***   皇宫内火光冲天,朱雀宫里却阴风阵阵。已近子时,往常宫人熟睡的时间,今日恐怕没有一人能安然入眠。   碧朱不在,莲玥也不在,绿翠只摇头称不知二人去了哪里。   白穆坐在殿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初秋渐渐变黄的银杏树叶,不知为何想到去年这个时候,洛秋颜自尽之前,她在朱雀宫里再一次对商少君坦诚心意,他抱着她说“最后一次,再也不会瞒你”。   那时她望着一片金黄的秋叶逶迤落下,随风而逝,说只要你说,我便信。   转眼一年已过,当年圣宠一时的淑妃已如夏花般盛开又凋零,专横放肆的裴雪清不知在哪个角落终归沉寂,以为化作尘土的柳湄却突然出现,或许不久便会叱咤后宫。   唯有这朱雀宫,一如既往的冷清。   白穆不顾寒风地坐在外殿,等碧朱和莲玥回来,但最终等来的,却是最出乎意料的那个人。   商少君只身一人,明黄色的袍子鲜亮耀眼,黑色的发丝缠绕着随风飘落的残叶,清隽的脸庞迎着月光,净冷却俊朗。   白穆一眼见到他,只怔了怔便眼窝一热,上前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他,“商少君,你没事吧?”   商少君眸光一闪。   “今日皇宫这样多的刺客,你没事便好。”白穆踮脚搂住他,埋首在他怀里。   商少君似乎低吟了一声,要说什么,最终没有出口。   半晌,才道:“冷不冷?”   白穆摇头。   商少君顺了顺她的发,拉着她的手,带她入殿。   “手都透凉了,还说不冷。”商少君关上殿门,微微笑着将白穆的手窝入怀里,随即就势将她打横抱起。   白穆一声低呼,反手搂住他的脖子。   商少君几步便将她放在榻上,轻轻揉着她的双膝道:“疼么?”   白穆眼鼻一酸,点头。   商少君将她揽入怀中。   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蕴贴在脸上,连带着身子也渐渐暖起来,白穆静静地待在他怀里,这样得来不易的时刻,这几个月来似乎只有梦里才有。   “对不起,商少君。我明知你不喜商少宫还要去找他。你也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不见你,只是想等你解决完柳湄的事。你说过秀女入宫前便会解决,我……”   商少君突然垂首封住她的唇,不容她再发出声响。   几番唇舌交战,白穆的呼吸渐渐急促,身子亦微微颤抖,商少君的吻灼热而湿润,放开她的唇,落在眼角耳畔,一路向下,埋在她的颈窝。   白穆推开他一些,问道:“商少君,阿娘呢?”   “已经安置妥当。”   商少君说着,仍旧不停嘴边的吻,滚烫的双手安抚白穆有些许颤抖的身子,探到腰间解开衣带,略略一拨,衣衫脱落。   白穆的身子微微一凉,便被一片火热覆盖,紧接着又是她无法招架的吻。一直担心的人没事,白穆心下一松,身子便随着他的动作愈加滚烫起来。   “今夜到底发生何事?”白穆再次推开商少君。   商少君眼神一凝,微微皱眉,并不答话,只是垂首狠狠吻住白穆,不再如初时那般缠绵,带着一股莫名的狠戾,像是要将身下人拆骨吞腹般紧紧抱住,狠狠吻住。   白穆被这样的火热纠缠地脑中一阵发热,只攀附着他,紧紧地回搂住,恨不能融入骨血。   “她是如何找到阿娘?”   “我亦不知。”   “为何柳轼迟迟不曾定罪?”   “柳家适宜步步盘剥。”   “为何柳湄改姓洛?”   “洛家势不久矣。”   “为何你突然待我这样好?”   “阿穆,我……”商少君突然顿住动作,暗沉的眸子幽幽盯住白穆,墨色如同天际燃烧的烈焰,覆盖了整片世界,“爱你……”   白穆身子一酸,眼泪突然如漫无边际的雨,滂沱落下。   三年的苦等,三年的守候,三年来心心念念,献出她的心,她的身,她的爱,她所有的坚强,她所有的执着,等的便是这句话。   她不再问了。   不再问他和柳湄之事的原委,不再问他为何由她跪在勤政殿外避而不见,不再问他打算如何处置她如何处置柳湄,不再问今夜到底发生何事……   只要有这一句话,什么都够了。   她看到积聚在心中的所有担忧、恐惧、委屈,随着自己的身子,渐渐融成一滩春水。她用尽全力地攀附他,迎合他,紧紧搂住他,任由泪水溅湿他的肩头,任由汗水浸湿全部身心。   管他窗外烽火战连天,她只要缠绵至死不相离。   “阿穆,给我生个孩子罢。”   “嗯。”   “阿穆,明日我送你离宫。”   “嗯。”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章节内容较少,今天全补上~稍后还有一更~   于是咱们一起码字吧~~~ 42、真假情逝(一) ...   这一年的初秋过得格外缓慢。白穆坐在矮榻上望着半黄落叶翩翩,平静的心仍旧被微风吹起了涟漪。   她已经等了整整一日了。   本以为昨夜皇宫大乱,碧朱和莲玥才会夜出未归,但今日火已灭,乱已除,她二人竟仍旧还未回来。   莲玥便罢了,她有武力在身,又是宫中老人,熟知皇宫生存之道,她不必为她担心。可阿碧呢?   她说去熬药,便没再回来过。问绿翠,也说不知去向。   昨夜商少君说最近宫中事多,今晚趁夜送她出宫去避一避,待事情平静了再接她回来。她若要出宫,自然要带着阿碧。   可阿碧迟迟不归,令她越来越忐忑。   待到傍晚时分,太阳都快没了影子,白穆仍旧未见到碧朱的人,随便找了件宫女的衣服穿上,带着朱雀宫的牌子出去了。   若是以“贤妃”的名义去见商少君,恐怕他又会不见。白穆虽不确定,却隐隐觉得商少君或许是在做样子给柳湄看,以免柳湄视她为敌。就和当初他明面里待她好,让柳轼乃至举国上下都误以为皇帝对贤妃极尽宠爱一样。   白穆装扮成宫女模样往陵安旁边一站,他便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娘……娘娘?”   白穆点头,道:“可否求见皇上?”   白穆始终觉得,商少君的许多事情陵安是知情的,毕竟常年在身边,想瞒也不容易瞒过,因此也不多做解释或者掩饰。   陵安踟蹰道:“皇上……皇上正忙,娘娘……先回去吧。”   又是这句话。   白穆眉头微蹙,却也不多争执,只道:“那公公可知阿碧的去处?”   “阿碧?”陵安也颇有意外。   白穆点头,“阿碧昨日晚上到现在都不曾回宫。”   陵安沉吟片刻,缓缓道:“回娘娘,阿碧昨日的确来找过皇上。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出去了,奴才以为她是回朱雀宫了。”   “你可知阿碧来找皇上说了些什么?”   “奴才不知。”   白穆看了看天色,道了声“多谢公公”,转身便走。   依着她对碧朱的了解,昨日她来找商少君,恐怕是替她求情的。商少君那里求情不果,她会去哪里?   白穆心中微微一顿,脚步便乱了几分。   莫不是……出宫去找柳湄了?   “娘娘……”   白穆才走出没多远,又听见陵安的低唤声。   陵安在她身前弓着身子,犹豫道:“娘娘,奴才知道娘娘今夜会出宫……因此斗胆多言一句。”   陵安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有些忐忑和不安,白穆忙道:“公公尽管直说,我自是想带阿碧一起出宫才四处寻她。”   陵安恭谨道:“皇上此刻应该在沉香阁。”   白穆一怔,思及陵安向来与碧朱交好,也不再多问,正要言谢,陵安已经退下。   白穆也没有精力多想商少君为何留下陵安一人在勤政殿门口,自己却独自去了沉香阁,只想着倘若碧朱昨日去找了柳湄,要想从柳湄那里要到人,恐怕必须商少君出面才行,毫不犹豫便大步往沉香阁去。   沉香阁在西十一宫,地处颇为偏僻,与极西的摘星阁较近,白穆很轻易地找到,推门进去,并不似摘星阁那样的高层建筑,而是小小一间精致的宫殿,前院花草繁茂,并未因着秋日的到来而早早枯萎。殿门的廊柱鲜红光新,想必这宫殿才建起来没几年。   白穆踱步到门口,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门未落锁,白穆轻轻推开。殿内并没有人,但殿内陈设齐全,且全都极为精致,显然是精心考量过的。她移步入里间,屏风床榻被褥看来都极新,应该置入的时间不长。   这么偏僻的地方,还住了人不成?   白穆正在疑惑着,听到外面殿门“嘎吱”打开的声音,想是商少君现在才过来,正要出去,却突然被人一拉。   她惊得险些叫出声来,却被人捂住口鼻。   她侧目一看,竟是裴瑜。   裴瑜带着她快速退入榻边屏风隔出的隐蔽空间,两人蜷在一起,躲了起来。   白穆不知裴瑜是随着他入的沉香阁,还是之前就在这里,他的气息太轻,存在感太弱,在此之前她根本没发现这间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湄儿可还记得这里?”商少君的声音从殿外隐隐传来。   原来不止他一人,柳湄也在。   “自然记得。”柳湄声音含笑,“你十五岁那年的生辰,先皇问你想要什么,你说想要我时常入宫来陪你,求先皇建了这间宫殿,以便我在宫中过夜。”   “朕还以为这几年你在外头玩得尽兴,全忘了。”商少君笑道。   “谁都敢忘,怎么敢忘了圣上。”柳湄声音娇嗔,接着道,“你呢?那柳如湄可还有趣?”   两人说着,便挽手入殿。   虽有屏风挡住,白穆仍旧从缝隙里看到二人款款而入的身影,随即对话的声音更加清明。   “湄儿说呢?”商少君惯有的笑问语气。   “我看你玩得乐不思蜀。”柳湄笑声揶揄,“那傻姑娘也是有够痴情的,我几番提醒她竟全然不信。”   “哦?”   “我暗示她你不杀柳轼,因为是我的生父,我做了洛家女儿是因为你想要保我周全,你待她只是逢场作戏,她竟一副相信情比金坚的模样丝毫不信。”柳湄一声嗤笑。   两人说着,便入了里间,在窗边的矮榻上坐下。   白穆正好将二人看个清楚,却不知是否天色近晚,眼前一阵晕眩,身上的力气渐渐抽离,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世间女子岂能都如湄儿聪颖?”商少君笑着将柳湄揽入怀里,抚了抚她的刘海,“早知你能待柳轼如此狠心,我何须留他一年多?还让柳行云钻了空子。”   柳湄扬了扬眉头,“当初若非他趁你不在逼我改嫁商少宫,我又何须诈死?他是被权势冲昏了头脑,也只有哥哥会顾念着他,还为他劫狱了。”   商少君昵了柳湄一眼,笑道:“同样是柳轼教出来的,你和柳行云倒是反了性子。当初他在我面前投诚说愿意助我,只求保父亲一命,我还以为是他糊弄我放松警惕的借口。”   柳湄无奈道:“他从小便是那样,无论父亲怎样教,他都在私下与我说宁愿一家人远离官场过普通人家的日子,嗤……若只是那样,父亲辛苦那么些年是为的什么?若非他从中阻拦,我岂会时隔三年才回到你身边。”   “他倒也不容易,看得清局势,用手上的势力步步掣肘,松松紧紧有进有退,一方面怕被我釜底抽薪,一方面不敢将我逼得太紧,这次若非是你,恐怕他还不敢孤注一掷地去劫狱。”商少君笑着倒了两杯茶水,端起一杯喂到柳湄嘴边。   柳湄眼底水光盈动,翻身搂住商少君,仰首吻了上去,良久,才放开道:“如此,才不渴。”   “湄儿愈发大胆了。”商少君笑道。   “若不大胆,岂能制住我的少君?”柳湄眉眼含春,笑得妩媚,随即讥笑道,“若是像那如湄一般被你整得父母双亡而不自知,岂不凄惨?”   白穆耳边“嗡”的一声,只听商少君冷声道:“他们本就是穆府余孽,死有余辜。”   白穆的身子开始发抖,柳湄继续问道:“今早处斩时,可曾如你所料有人出手相救?”   “不曾。”商少君惋惜道。   “那是你估算有误?”   “或许。”   白穆开始挣扎,想要脱离裴瑜的桎梏,冲出去问个清楚。他昨夜才说已经安置好阿娘,为何现在变成了今早已经将阿爹阿娘同时处斩?但裴瑜将她牢牢压制住,移动不了半分。只能由着眼泪顺着裴瑜捂住口鼻的手流下。   “即便在寻她的不是穆府最后的孽种,也是白子洲的人。”商少君仍在继续,“或许关系不甚亲厚,才不曾出手救下那两只余孽。”   “你确定她左肩后有三颗黑痣,是白子洲要找的人?”柳湄问道。   “你怀疑我的判断?”商少君笑睨着她。   柳湄眸光一柔,“啧啧啧,刚刚还说我狠心……我看要比狠心,这世上无人可及少君。你待她百般温柔诱不出那人,你让她在勤政殿跪了一个日夜诱不出那人,你杀了她的父母仍旧诱不出那人,你可还有什么法子?”   商少君唇角一扬,眸光流转,“昨夜趁着大乱我说今日送她出宫。”   “然后?”   商少君笑,“途中安排了刺客取她性命。生死关头,那人总该会出现。”   白穆摇头,不信她听到的话。他昨夜说的明明是送她出宫暂避风头,今日却说安排了刺客取她性命,只为诱人出来救她……   “她竟信了?”   商少君一声嗤笑,“她也奇异得很,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信。”   “啧啧啧……我看是皇上狠心得很,当初为了对付洛秋颜给她用药使她不孕便罢了,杀了人家的父母不算,还要取她的性命……”   “湄儿不喜?”   柳湄只是笑着,并不言语。   “除了湄儿,没有人配有朕的孩子……除了湄儿,任何人的命……一文不值。”   柳湄身子一倾,搂住商少君的脖子,低笑道:“少君当真是这样想的?”   “若有妄言,天诛地灭。”   柳湄神色一软,再次仰首吻住他。   两相纠缠。   白穆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脑中一片混沌,这屋子里大抵是下雨了,否则为何她的眼前尽是水色朦胧?她大抵是在做梦,否则怎会出不了声也无法动弹?眼前这人大抵是噩梦中幻化出来的影子,否则怎会说出这样锥心刺骨的话来?   他明明说阿娘已经安置妥当,说送她出宫暂避风头,说他爱她……   是的,她在做梦,一定是这样。   一梦醒来,阿爹阿娘都在等着她,阿爹责备她说丫头不许再随便出家门,阿娘责备阿爹说别对女儿那么凶。   一梦醒来,他仍旧在她身侧,像往常那样,发现她有细微的动静便侧身搂住她,亲密地仿佛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一梦醒来,她便带着阿碧出宫,待他处理完宫中杂事便会接她回去,静待韶华老,共守春秋去。   但梦中却有个声音在狠狠嘲笑她。   你以为你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你以为真心的付出必有回报?你以为谁都没有铁打的心肠?   醒醒吧蠢货!   白穆浑身一震战栗,眼泪决堤而落。   原来有些人,是没有心的。   原来这三年的痴心等候,她的心,她的身,她的爱,她所有的执着与坚强,换来的不是一句“我爱你”,不是“无缘长相厮守”,而是——   “一文不值”。   白穆听着屏风外的人在榻上调侃嬉笑,望着烛光下相拥相依的身影,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眼前的光点寸寸荒芜,却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如此,她仍旧清晰地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一字一句地刺在心头,刻在耳边。   “你知道我怎么处置碧朱那贱丫头了?”   “如何?”   “扔去近郊的军营了。”   傻姑娘,你就不曾想过,为何承宠这样久,你却不曾有孕?   阿穆,待你回来,给朕生个孩子罢。   除了湄儿,没有人配有朕的孩子……   若是像那如湄一般被你整得父母双亡而不自知,岂不凄惨?   他们本就是穆府余孽,死有余辜。   你知道我怎么处置碧朱那贱丫头了?   扔去近郊的军营了。   阿穆,明日我送你离宫。   今夜我会送她出宫,途中安排了刺客取她性命。   除了湄儿,任何人的命……一文不值。   她看到自己合着双手,虔诚地捧着自己全部身心,跪着送到他眼前,他嫌恶地甩落在地,用脚尖踩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要说:   黄桑……锅盖不够用,我先走一步,您保重…… 43、真假情逝(二) ...   白穆不记得屋内的烛光何时灭掉,不记得那两人何时离去,不记得自己的身子何时得了自由,待她回过神来时,脸上的泪水已经风干,屋子里漆黑一片,她还是躲在屏风的角落里,抱着自己,裴瑜已经与她拉开了距离,半蹲在她身侧瞧着她。   她突然笑了笑。   裴瑜皱了皱眉。   她自行站起身,轻声慢步地往外走。   裴瑜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你想做什么?”良久,裴瑜才问道。   白穆回头,笑了笑,道:“随便走一走,吹吹风。”   裴瑜不再说话。   白穆继续缓步向前,到了摘星阁前,抬头望了望,回头笑道:“裴总领随我上去看看可好?”   裴瑜又蹙了蹙眉,颔首。   白穆一步一步地向上。   这是她第四次登摘星阁。   第一次她撞破柳轼和太后的私情,慌乱之下跑上二层,纵身跃下,被商少君抱住。第二次她被诬陷有孕在身,想拖柳行云下水,怕他临场逃窜,约在了摘星阁顶。第三次洛秋颜寻死,她与她向来不和,却仍旧不愿看到一尸两命的下场,不顾一切奔了上去。   想来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每次有难时,绝望时,她来的都是这里。   再次登上楼顶时,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夜色正好,圆月当空,星辰满布,宫墙外的世界冷静而寂寥,正如此时迎面吹来的秋风。   她刚刚靠在围栏边,裴瑜便神色一闪,正要向前,白穆已经取下发上的簪子,对准自己的喉头。   “你也觉得我很蠢是不是?”白穆笑得苍白,眼底生气全无。   裴瑜只是望着她,立在不远处,面色一如既往的冰冷。   “你是谁?”白穆盯着他。   说她天真愚蠢也好,说她后知后觉也好,她曾经相信自己,相信她那双眼所看到的,事实却告诉她,人的表皮是不可信的。   若说裴瑜是因着对她的怜悯之心,近来才频繁在她眼前出现甚至带她去天牢,洛秋颜十年倾心相待都没打动他,她何德何能?若说裴瑜是奉商少君之命保护在她左右,刚刚那样秘密的事情被她旁观,他岂能纵容?   “你不是裴瑜。你到底是谁?”白穆声色一冷,瞪着他。   她从前的确很少和裴瑜有接触,但基本的模样身形她还是记得住。她自认打小眼神极好,记性极好,不会认错人,不会记错事,然而这世间事,岂是她一双肉眼便可参透?   裴瑜只是稍稍怔了一瞬,眼底便有释然的神色,身子略路一松,整个人便有了不同的神气。尽管还是同一张脸,同样的身形,透出来的气息却不再相同。   “我不管你是谁,我要见商少君。”白穆逆着夜风,声色尖锐。   裴瑜转目望着他,“你还要见他?”   “你去叫他过来,我要见他!”白穆的簪子已经戳破颈上的皮肤,沾了血迹。   裴瑜负手而立,望向苍茫的夜色,只淡淡道:“你若想走,只需一句话,我便带你离开。”   “我要见商少君!”白穆低吼,眼泪随之夺眶而出。   裴瑜眉尖微蹙,半晌,才恢复到他应有的神色,冷声道:“娘娘请稍等。”   商少君来的时候,身边还带着柳湄。   白穆望着两人携手而立的般配身影,嘴角不由地撇出笑容。   是她痴,是她傻,是她奇异,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信。他一句“事情并非尽如世人所言”,她便相信他和柳湄的青梅竹马另有隐情。他一句秀女入宫之前会将事情解决,她便相信他不会轻易让柳湄入宫,却不曾想过,解决的到底是柳湄,还是她?   “你怎么在这里?”商少君眉头微微一蹙,眼底的寒意便幽幽透出。   白穆突然想到当年她初初入宫,他也时常这样看着自己,这样久的缱绻纠缠,竟让她将他曾经的一面忘得一干二净。   不,不是他曾经的面貌,而是他原本的面貌。   “那我应该等着被你送出宫,等着你安排的刺客来取我性命么?”白穆讥笑。   商少君眼神略略一沉,展眉道:“那你让朕来这里,又是何意?”   白穆盯着他,一瞬不瞬,似要一眼看入他心底去,良久,声调突然柔和下来,缓缓道:“商少君,当初阿爹为了你身上的伤,整日上山采药。阿娘为了筹买药的银子,日夜织布绣花,你可还记得?”   商少君神色晦暗不明,只是立在她身前不远处睨着她,并不言语。   “当初我带着你上山打猎,湖边垂钓,蓝天白云,水秀山青,你说从未这样快活过,你可还记得?”   “当初跪在阿爹阿娘面前说非我不娶,会一生一世怜我、惜我、敬我、爱我、疼我,你可还记得?”   商少君眸色愈暗,神色亦愈冷,对白穆的声声质问不发一言。   “你对她所说,到底是真是假?”白穆指着一旁的柳湄,盈满眼眶的泪水扑簌落下。   柳湄闻言,粲然一笑,“傻姑娘,当初我几番提醒你不肯信,事到如今还问真假?”   白穆并不理会柳湄,只是盯着商少君。   “你不是要我死么?只要你点一点头,不劳你精心设计,我马上纵身跃下,看能不能诱出你想见的人来!”白穆笑言。   商少君仍是凝视着她,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缓缓向前踱了几步。   白穆整个身子都贴在围栏上,与当初的洛秋颜一无二致,只是她不甘心。尽管事实一清二楚地放在面前,她仍旧不甘心。   不甘心这么些年的付出付诸东流却没有一个解释,不甘心不曾亲耳听见他说一句是或不是便死得不明不白,即便明明知道,昔日的温文软语,体贴入微,明宠暗宠,都是假的。   对她说过的话,他可以对另外一个人说,对她做过的事,他可以对另外一个人做,对她所有的依依许诺,他都可以在另外一个人面前不假颜色地推翻。   甚至……   “你记得阿不对不对?你从来不曾忘记他对不对?否则怎会知道我左肩后的胎记?”白穆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但话一出口,仍旧痛哭出声,“为何你不承认?为何你要骗我?为何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她不怪他几番利用,不怪他心机深沉,不怪他忽冷忽热,她甚至可以理解,身为商少君他应该有自己的城府,身为一国之君他应该有自己的手腕,她只是不明白,身为阿不,他何其忍心?   白穆的眼泪大雨般滂沱落下,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样多的眼泪,从傍晚到现在,似乎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方才罢休。   商少君举步上前,月光下的脸色蓦然柔和,微微笑了起来。   “你想知道为什么?”   白穆泪眼迷蒙地望着他的笑,他曾经对她有过许多笑,温暖的笑,宠溺的笑,嗔怪的笑,只是这些笑……全是假的!她想要后退,却是退无可退,半个身子已经紧紧靠在围栏上,剩下半个身子摇摇欲坠。   “朕告诉你为什么……”   不过眨眼间商少君便走到她身前,突然将她拥入怀中,温暖的气息泅起更多的眼泪。他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安抚地轻拍她的背,轻柔地抚顺她的发,倾身抱着她,鼻息喷薄在她耳边,情人般地轻声低语。   他说:“阿穆,我和你的命绑在了连理树上,再也分不开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尖锐的冰冷直入心脏。   白穆蓦然睁大了双眼,眸中的光点渐渐晕染成墨,随之一片空洞。   她爱着的那个人,耗尽全部身心去爱着的那个人,永远……永永远远地,说着世上最好听的情话,做着世上最狠绝的事情。   柳湄说得对,要比狠心,世上无人可及商少君。   白穆握着插入心口的那把匕首,鲜血顺着手心淌下,身子因着无力而顺着围栏滑落,一瞬不瞬地盯着望着商少君刀刻般的脸庞。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拔出匕首,甩开,喷涌而出的鲜血在商少君明黄色的衣襟上留下猩红的一笔,与他在她生命里篆刻出的痕迹一无二致。   商少君神色不变,居高临下地冷昵了她半晌,才转身揽着柳湄离开。   末了,不忘吩咐道:“放火,烧了。”   大火很快便肆掠在摘星阁顶端,白穆望着眼前越窜越猛的火光和她身上流下的血融成一片,挂满泪水的脸上绽放出娇艳的笑容。   她的身子被烈火灼热,不再寒冷,真好。   她的心口被匕首刺穿,不再疼痛,真好。   她的生命正在流逝,不用再思考,真好。   她躺在摘星阁顶层的天台上,任由滚烫的火焰寸寸逼近,举目望着布满星辰的夜空,意识渐渐抽离,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浓。   她看到初雪细碎连绵,商都城门口的火光闪闪烁烁。他身姿挺拔地骑在马上,迎着雪花的黑发添了几许残白,眼色暗沉嘴角带笑,滴答滴答地走近跪在地上衣衫简陋的她,微微倾身,黑发顺着身子滑下,抖落几颗雪粒子,正好落在被他撩起的脸上。她方才还紧张苍白的脸庞一瞬染上兴奋的桃红,仰身紧紧抱住他的颈脖。   她看到春雨细腻而缠绵,顺着斜风逶迤落下。他立在城墙处,黑色的大氅随风没入夜色,周身被泅起的朦胧烟雨笼罩,墨发在风中涤荡,沾上的细小雨粒不经意地落入深潭般的眸子,却激不起丝毫涟漪。她呆愣地下了马车,远远地凝视他。他一眼望见,柔色在冷肃的眉宇间化开,深潭也融入春@色,荡漾起和暖的笑意,大步向前,将她抱了满怀。   她看到夏日绯红的夕阳温暖而耀眼,透过窗棂将朱雀宫的影子拉得斜长。他闲适地坐在饭桌前,细腻的汗珠挂在额头,几缕乱发贴在鬓角,她仍旧穿着厚重的衣裳,半点不显燥气,垂着眼自顾自地吃饭。他一直望着她,不时往她碗里添些菜,她抬头,蹙眉看他,他便讨好地弯眉轻笑。   她看到秋风刮落枯枝残叶,秋雨勾出斜长的丝线,榻上的两个人赤呈相对,他一寸寸地吻过她背上的伤,允过她肩头的疤,她虚若无骨地攀附在他身上,净白的身子透着点点粉红,眼角的泪水随着他愈加狂热的动作决堤落下,他倾身吻干她的眼泪,纠缠她的身体,一遍一遍抵死不放。   “最后一次。朕不会再瞒你。”   “当真是朕愚钝,不得入心者,不得诉之笔端。”   “从始至终,我所欢喜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阿穆,我……爱你……”   “放火,烧了。”   最终,白穆看到碧空如洗,阳光灿烂,秋日金黄的落叶扬了漫天,繁多的枝桠上绑满了大红色缎带,打着整齐的同心结,结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随着秋风缠绵舞动,她的肩上还缠着绷带,满面笑容地仰望那一树的同心结。   他在树底望着她笑,眉眼微弯,阳光透过去,眼底便像是洒满了金色的沙子,他说:“阿穆你看,我和你的命绑在了连理树上,再也分不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再更一章,这一卷就完了~~~ 44、真假情逝(三) ...   秋意渐浓,金黄的落叶铺满都城,偏僻的院落一角,仍有几分碧绿未散,秋芙蓉开得正盛,一袭白衣的男子静立当前,细致地修剪残枝。   “少主,姑娘醒了。”男童走到他身侧,语气恭敬,一双大眼水汪汪地望着他。   白衣男子沉静地摆弄花草,并未言语。男童眨巴着眼睛看了看他,默默退下。半晌,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了,他净了净双手,才举步向侧院的一间房走去。   房内温暖,燃着怡人的香薰,榻边的侍女一见来人,便微微屈膝,唤了声“少主”便将手上的汤药放在桌上,稍稍退后几步,立在一边。   男子踱步到榻边,垂眼望着榻上的白穆。   白穆盖着厚重的被子,面色苍白,双唇没有什么血色,微睁的双眼暗淡无光,扫了榻边的男子一眼,挪开,闭眼。   “我找你许久了。”慕白淡淡开口,声音清润。   白穆似乎并未听见,仍是闭着眼,慕白继续道:“裴瑜在洛秋颜自尽当夜殉情,事发前我正好找到他,他讲了些内情与我听,嘱我替他照顾芙蓉宫那一片芙蓉花。之后我便易容作他,替了他的身份。”   “或许你并不知晓,白子洲白氏所出,最擅易容、仿旁人。”慕白略一侧身,拿起桌上的药碗,“我是族长一手带大,尽得真传,因此商少君都未能将我识破。”   白穆的眼皮动了动,蓦然睁开眼就要起身。   她一动,面色便更加惨白,刚刚撑起半个肩头便跌了回去。慕白看了看她,不紧不慢地放下刚刚拿起的碗,扶她半坐起来,继续道:“你昏昏醒醒地睡了半个月,身上又有伤,使不出什么力气,莫做徒劳之功。”   他正要重新去拿那碗药,袖子却被白穆拽住。她抬目望着他,眼睛里有了盈盈闪动的神彩,出口的声音沙哑而粗粝,“阿碧……”   白穆说起话来极为艰难,刚刚吐出两个字便大口喘气,拽着慕白衣衫的手却不肯放松,缓过来,继续道:“你……帮……找阿碧……”   慕白神色一软,握住白穆的手塞回被子里,再次拿起药碗,舀了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道:“当时火势蔓延太快,你吸入了大量浓烟,嗓子还未缓过来,喝了这些药,一切都会好转。”   白穆乖巧地咽下一口,又道:“求……你……阿碧……”   慕白略略撇开眼,道:“我一直在找她的下落,目前只查到她从洛采桑的府上被送出,具体在哪里,却还不曾知晓。”   白穆的神色又暗淡下来,垂着眼似要睡去。   “你的伤口已经结痂,再用七日的药元气便可恢复大半。现在我们尚在商都,不便明察,待你伤愈我们出了商都,我带你亲自去找她。”慕白只是平淡地叙述,声音听来却如流水般,清清划过耳侧。   白穆这才再睁眼,想要抬手接过药碗,却使不上力气。慕白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边,她服顺地喝下。   一连七日,她每日乖巧地喝下三碗汤药,由侍女替她换两次心口的敷药,少吃多餐地进食,脸色渐渐好起来。只是她很少说话,不问慕白到底是什么人,找她打算做什么,不问他是如何救她出皇宫,外面的局势如何,也不问他们在什么地方,将来要去什么地方。   七日过去,白穆已经可以自由地落地行走,说话的声色也恢复大半时,慕白依他所言,带她出城。   白穆没有照镜子,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出门前她被那名唤作“白伶”的男童贴上一张半透明的皮质面具,在脸上涂涂画画了许久才满意地点头,并让侍女给她换了身普通的妇人衣裳。   一行只有四个人而已,她、慕白、白伶,以及那名唤作白芷的侍女。   她没有问过为何他们都姓白,只是见到慕白迅速换了一张脸,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便坐在马车里不再言语。   四人出城非常顺利,马车行出都城没多久,白穆才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   “我们去哪里找阿碧?”   白伶在外驾马车,慕白坐在白穆对面,白芷在白穆身边。她悄眼看了看慕白,再看了看白穆,低声道:“少夫人,三日前我们得了消息,碧朱姑娘在商洛与东昭交界的雨山坊附近。”   白穆听到“少夫人”这个称呼便抬了抬眼,却也没说什么,听完白芷的话继续垂眸沉默。   白穆的身子刚刚好转,马车走得并不快,一日下来,她便显得有些急躁。白芷年纪虽小,与白伶一样,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极会察言观色,在客栈休息时特地道:“我们已经安置好碧朱姑娘,少夫人无需着急,身体要紧。”   如此,约摸二十日后,一行人才抵达雨山坊。   白穆见到碧朱那一日 ,阳光格外灿烂。南方的深秋不如商都那样冷,秋意也不似商都那样浓,间或还能看见盎然的绿意。碧朱就在一棵尚未全然金黄的树底,穿着一身翠绿的衣裳,坐在石桌边,双手托腮,望着她笑。   那一刻,是这一月多来白穆眼底第一次有了颜色,她远远地与碧朱对视,眉眼随着她弯起。   “阿穆,你看我给你做了什么?”碧朱笑着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是一匹竹子编的小马,在阳光下光泽熠熠。   “从前在宫里我就老想,若是有一匹马能带着我们跑出去该多好。滴答滴答,跑到城东门吃一碗阳春面;滴答滴答,跑到老刘家买两个包子;滴答滴答,再去蓉婆家买一袋荷叶糕;滴答滴答,最后去李子米酒铺喝一碗米酒,然后我们就圆满啦!”碧朱掂着小竹马在石桌上“奔跑”,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最终小竹马跑到白穆手里,“滴答滴答,到阿穆手里,带着阿穆去想去的地方,带阿穆见想见的人。”   白穆握住小竹马,笑着拥住碧朱,红了眼圈,“阿碧,我想你。”   碧朱的身子颤了颤,反手抱住白穆,“阿穆,我也想你。”   “阿穆,我发现雨山坊也有可多好玩的地方。”碧朱拉着白穆的手往外走,“我带你过去。”   白穆笑着随她一道。   身后白伶白芷不远不近地跟着。   “阿穆,南方好像不怎么吃面,他们这边有一种大米做出来的‘面’,特别好吃。”碧朱拉着白穆到一家米粉铺子前面,“呐,最近我发现这家最好吃。”   “我还发现南方的茶比商都的茶要香。”吃过米粉,碧朱又拉着白穆到茶馆,“茶艺也比咱们讲究好多,不兴茶馆里有说书先生的。”   “这边听说书必须在酒楼,说出来的段子比我们在商都听的还有趣。”碧朱噗嗤笑着,喝过茶后又将白穆拉到雨山坊有名的酒楼。   两人一起听了几段书,碧朱又道:“这里还有一处,风景极好。”   碧朱说的是一段废弃的城墙。   雨山坊地处商洛、东昭和祁国的交界处,因为物质富饶,又占了交通要道,一直是三国竞相争夺的对象,边境划了再划,城门建了再建,因此有许多废弃的城墙。   碧朱说的那一处靠西,因为建得高,踏上顶端可以从三个方向遥望三国不同景貌,碰上天气好,黄昏时还可以看见瑰丽的日落。   “阿穆,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跑上去吧。”   碧朱笑得脸上一片桃红,还未等白穆答话,便甩开她的手向上奔去。   白穆面上的笑容还未褪下,手心的温暖突然抽离,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管身上的伤便跟了上去。   正值夕阳西下,西方的天空彩云漫漫。碧朱就背对着那片彩云坐着,黑色的发被疾风撩起,绿色的衣衫仿佛精灵的双翅,振翅欲飞。   “阿穆,我真怀念从前的日子,我偷偷溜出丞相府听你说书,说完我们一道去吃阳春面。我带你去看小姐的嫁衣,向你炫耀小姐待我多么好。你给我讲阿不和阿穆的故事,讲连理村里有棵连理树……其实我一直好羡慕你,你那么坚强,那么勇敢,未婚夫不见了都不哭鼻子,天天笑着讲故事,说他一定会回来。”   碧朱摇晃着双腿,笑着对白穆说道。   净凉的秋日,白穆背后沁出一身冷汗,她只道:“阿碧,下来。”   “阿穆,我一直讨厌淑妃,因为她总是和你作对,害了以前朱雀宫不少的姐妹。”碧朱仿佛没听见白穆的话,自顾自地笑着道,“可是她从摘星阁跳下的时候,我却偷偷地佩服她。那么高,她都不怕疼,摔地那么重,她也不怕难看。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能那样疼一疼,是件多么痛快的事情!”   “阿碧!你下来!”白穆低喝,干涸已久的双眼布满血丝。   “阿穆,我做不到……”碧朱突然流下眼泪,“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坚强勇敢……这个世界好可怕……每一日每一夜,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煎熬。”   “阿碧,你要留我一个人么?”白穆哽咽道。   “阿穆,对不起。”碧朱已经流了满面的泪水,“终究是我对不起你。若非我多嘴,你不会进宫,你我还在宫外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把手给我。”白穆步步走近,伸出的手微微颤抖。   “哦不,不是无忧无虑。”碧朱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从来都不是无忧无虑。阿穆,我没有对你说过吧?小姐身边的婢女两三年便全都换过一遍,只有我,从小到大,在她身边待的时间最长,因为我心眼最粗。”   碧朱擦去了脸上的泪,蕴暖的夕阳底下微微笑起来,“我心眼粗,不会算计别人,不会怀疑别人算计我。可是十几年都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我一直在逃。阿穆,事到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愿意相信世上的肮脏,不愿意相信人心的险恶,不愿意面对曾经的美好一点点地斑驳,我逃避现实,逃避长大,固执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执地相信所有人都跟我一样,从不曾改变。”   白穆已经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   碧朱反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这辈子有你陪着我,真好。可我是胆小鬼,我害怕……阿穆,你成全我好不好?你让我再躲一次,最后一次。”   “阿碧,我只剩你了,只剩你了……你不要吓我……”白穆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汩汩而出。   碧朱仍旧握着白穆的手,另一只手从身上掏出帕子,轻轻地擦过白穆的衣襟,白穆的手,缓声道:“阿穆放过阿碧吧,好不好?”   她抬头望住白穆,曾经灵动的眼底死气沉沉,看不见半丝生气,“阿碧……脏了。”   碧朱消失在城墙头上时,西方的霞光正好破云而出,将深秋的雨山坊渲染成一片金黄色。不远处的沙尘被疾风吹起,缠绕盘旋着远去,零星夹杂几片树叶,转眼不见了踪影。   白穆并未看到这些,她背对着城墙,捂着心口蹲下,蜷缩在一角。   没有了。   阳光没有了,风声没有了,爱她的人、她爱的人,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完了……感谢大家的留言,大家的订阅,大家的霸王票。   下一卷:   后来我想,世上总会有这样两个人,一个让你刻骨铭心,一个让你盈盈长大。   ——白穆 45、真假母女(一) ...   后来我想,世上总会有这样两个人,一个让你刻骨铭心,一个让你盈盈长大。   ——白穆   秋日渐凉,这日勤政殿却并未燃着暖炉,南北的窗都被打开,凉风直入,吹散殿内袅袅轻烟。   陵安弓着身子进去的时候,商少君正在桌案便看着奏折,黑发轻荡,纸张微响。陵安悄眼看了看他,便在一边俯身低语道:“皇上,碧朱姑娘被人从雨山坊劫走了。”   商少君执笔的手顿了顿,眼底一片暗沉,并未答话。   “他们问……是否要去追?”陵安小心翼翼道。   商少君仍旧沉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手上的折子,半晌,施施然拿起朱笔划了一道,并道:“不必。”   陵安看了他一眼,躬身领命便要退下,商少君又道:“慢着。”   陵安忙顿住脚步。   商少君并未看他,只是再拿起一本折子,淡淡道:“让他们跟着。”   ***   雨山坊往东,便是东昭国。   东昭国土辽阔,几乎是商洛的两个大,但民风并不如商洛开放,边境城镇地广人稀,也格外清静。   此前的一行四人,在经过雨山坊后增加到了六人,两辆马车,白穆与白芷一辆,慕白与白伶一辆,另外两名小厮驾车。   六人过境还算顺利,简单的例行盘问后便放行了。只是往东走了不过两日,便不得不停下,在一个小村暂时落脚。   白芷端着药,望着蜷在榻上,缩在被子里的白穆,水灵的大眼里满是焦虑。她放下药,坐到榻边,柔声对被子里的人道:“姑娘,起来吃药了。”   被子里的人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   “姑娘,再不起来药又该凉了。”白芷继续劝道。   白穆仍旧没有反应。   “姑娘,你已经三日不曾用药,这样下去旧疾会复发的。”白芷说着,声音已经哽咽。   白穆不止是三日没有用药,从他们离开雨山坊那日,她便不再说话,不再进食,不再搭理任何人。她的身体本就虚弱,重伤刚愈,在雨山坊的时候伤口又撕扯开来,这样不进食不吃药,即便她家少主华佗再世也救不回她。   “姑娘,白芷求你了,就算吃不下东西,吃些药也是好的。”白芷哭着便跪到了白穆榻前,“白芷知道你醒着,若继续这样下去,不出三日……不出三日……”   不出三日,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又该送出去了……   她虽随慕白一道,却并不知晓白穆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只知道慕白带回她时她便是奄奄一息,不仅是心口的伤,满头的黑发都被烧去了一截,后来替她换药擦身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新伤,她身上还有两处深可见骨的旧伤,非常可怖。   她家少主向来脾气温和,但涉及到白穆的事,便经常缄默不语,她也不敢多问,只知道从军营里救出来的那名唤“碧朱”的姑娘与她极为要好,但在他们到达雨山坊之前,那位姑娘便几次寻死未果。那位姑娘出事后,白穆就成了如今这模样,虽然躺着,却不曾真正闭眼睡着过。   时常她一眼望去,便见她睁着眼,眸子如枯井一般,没有光泽,亦没有神彩,眨都不眨,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穆这种状态,当然不适合赶路,因此一行人不得不停下来,先好生料理白穆的身子。   白芷见白穆仍旧没有反应,咬了咬唇,端着药出去了。   他们停留的小村不偏僻,却安静,秋日风景宜人。六个人所住的宅子,前有良田,后有花园小院,一条小河在院外幽幽流淌,看来非常舒适。   后院除了原本就有的花草,还多出十几盆芙蓉。白伶看着一丝不苟打理那些芙蓉的慕白,撇嘴摇了摇头。   他是看不透他家少主的做法了,谴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入了皇宫,竟只是为了偷那一片芙蓉花。偷出来还一路从南到北地悉心照料,看样子是打算带回白子洲了……   “少主。”白伶上前,到慕白身边,垂首道,“刚刚竹鹰来报,已经照少主吩咐,让碧朱姑娘服下忘忧,送去南临了。”   白子洲盛产奇花异草,出自白子洲的人,或多或少会点医或是毒。“忘忧”可说是一种药,亦可是一种毒,服下可让人忘却前尘往事,只是非常难得,制出一颗不知要耗费多少珍奇草药,用时三年亦算是少的。   “要不要告诉姑娘……”白伶眨巴着眼睛提议道。   当初他们救下碧朱,碧朱几番求死,听闻有位“白姑娘”要见她,才消停下来。但自那以后,便常有人在暗中护着,以免她再寻短见。是以那日城墙上,她倾身倒下,被暗卫救了个正着,只是……   “不用。”慕白密长的睫毛投影在眼皮底下,扇子一般。   “可是……”白伶想说这几日白穆不吃不喝不说话,怕是以为碧朱姑娘已死,伤心过度。   慕白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白伶吐了吐舌头便不再说话了。   正好白芷红着眼眶过来,一见慕白便跪在他身侧,哽咽道:“白芷无用,姑娘仍旧不肯服药,少主过去看看吧。”   慕白好似并未听到她的话,欣长的身影一动未动,仍旧摆弄着手下的芙蓉花。   “少主……”白芷仍想继续,被白伶一个眼神止住。   二人本是兄妹,都有一双极为水灵的大眼,眨一眨便跟会说话似得。白芷当然明白白伶的意思,少主似乎对姑娘的事情……不太放在心上。   “白芷下去再熬一煲药。”白芷咬唇起身。   “不用。”慕白淡淡道。   白芷身形一顿,望向慕白。   “收拾行装,明日趁早出发。”慕白语调恬淡,一袭白衣落地,更显得面色凉薄。   白芷忙道:“可姑娘的身子……”   他们才刚刚因为白穆的身体在这里落脚一个日夜而已。   “带上这些芙蓉花便够。”慕白侧身,在木盆里净了净双手,十指沉在水底,修长如玉。   白芷又与白伶对视一眼,这意思……不打算带姑娘走了?   “白芷先下去熬药。”白芷只当不曾听见慕白的话,起身便要离开。   慕白却在此时转身,摇曳的长袖抚落几瓣盛开的芙蓉花,沾在衣袖间总算添了几分颜色,“今夜便走。”   白芷忙止住步子,知晓这是他动怒的前兆,和白伶齐齐跪下。   慕白倒不显怒气,只是略略扫他二人一眼,负手离开。   “她既不知疼惜自己,救来何用?”   作者有话要说:   阿穆,乃要加油啊~~~ 46、真假母女(二) ...   这夜白芷在外间睡得极不安稳,想着依少主的脾气,恐怕明日一早当真不会带白穆走。可他们若将她独自一人丢在这里,她就是必死无疑了。   白芷思来想去,揣摩了半晌慕白最后那句话,觉得还是得先让白穆乖乖听话吃药用膳,明早说不定就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白芷和衣起身,悄步往里间走去。   为着方便照顾白穆,里间一直点着烛灯,光线亮得足以看见路,又昏黄地不至于照人双眼。   白芷走过去,愣过一愣后大惊失色!   榻上的白穆,竟不见了踪影!   白穆如今这身体状况,定是不可能自己起身的,谁能在她眼皮底下带走白穆她还丝毫不曾察觉?   白芷连忙往外走,想去禀报慕白,穿过后院时听见院外有细小的声响,侧身一看,院外一袭白衣清逸,月光下陇上一层淡淡的光晕,静立在河边树下,淡若谪仙,可不正是她家少主?   白芷忙过去,还未推开院门,便见树边靠着另外一人。   阖着眼,不知是睡着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毫无神采的半睁着,面色惨白,衣着凌乱。   白芷本想看看慕白这么晚带白穆到河边做什么,刚刚停下脚步便见慕白拉起靠在树上的白穆,轻声道:“你既不想活,便死个痛快罢。”   说着轻轻一推,白穆便纸片般落入水中。   白芷心下一顿,险些叫喊出声,却被人拉住,蹲在了院墙下。   白伶居然也在。   他忽闪着大眼,朝她摇头。   白芷着急地看向河面,这样冷的天,且不说白穆的身子如何,就是个正常人扔下去,不及时救上来都得去了半条命!   平静的河面开始生起波澜。   冷。   这是白穆这些天来唯一有的知觉。不知哪里来的彻骨寒冷,从口鼻,从指尖,从脚端,一个瞬间侵袭了全身。这样的冷让她没有丝毫思考的余力,只凭着本能挣扎,但不管她怎么用力挣扎,那样的寒冷仍旧挥之不去,就像这么久驻扎在她心底的疼痛,她不去想,不去碰,它却依旧存在,日日盘剥她的骨肉。   但这样的寒冷入侵,仿佛将那些疼痛排挤出去,她只觉得麻木,心头的麻木,身体的麻木,麻木到无法再挣扎,由着自己的身体渐渐下沉,而眼前的一切蓦然清晰,清晰到河底小鱼身上的鳞片都看得一清二楚。   “穆儿,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膝盖都磕破了?”   “我给阿爹捉野鸡去了呀!阿爹生病了,柴福说要补一补,可是……没捉到……”   “好穆儿,你受伤了阿爹阿娘都会心疼的。你什么都不用做,照顾好自己就是。”   白穆仿佛回到七岁那年的夏日,她愧疚地对阿娘说没捉到,阿娘温柔地摸着她的脑袋。   你受伤了阿爹阿娘都会心疼的。   你什么都不用做,照顾好自己就是。   那个夏日午后的阳光仿佛穿过十一年的时光直直照入了心底,白穆觉得温暖,身子的僵硬也一点点消散,压抑在胸口的那一口闷气似乎被人一推,“哇”地吐了出来,紧接着连连咳嗽,咳得眼泪也接着掉下来,她抱着身边的温暖,紧紧地抱住,“对不起,对不起,阿娘,我没有听话好好照顾自己,对不起,我让你们担心心疼,对不起,我不是想死……”   身边人轻轻地安抚着她,暖意透过指尖传遍全身,她仍旧哭着道:“我只是怕……阿碧说这个世界好可怕,我也觉得好可怕。阿娘,你们从来没告诉我世上有人可以这个样子,他们人前一个模样,人后一个模样,可以一边说着爱我一边拿刀子取我的性命,阿娘,你告诉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许是呼吸太过急促,白穆苍白的脸上浮着异常的红晕,抱着身边人哭地撕心裂肺,“你叮嘱我莫要忘了本性,我怕我变得和他们一样……可是阿娘,我恨他们!我好恨他们!他们杀了你们害死了阿碧,他们把我仅仅拥有的东西全都拿走了!”   “我还怕我无法再相信任何一个人,无法再去爱任何一个人,变成我曾经厌恶的那种人。”   也不知哭了多久,白穆才红肿着双眼,打着哆嗦渐渐平缓下来。   夜风呼啸而过,河水涤荡,树枝摇曳。   白穆似乎渐渐回过神来,挣扎着尝试自己坐直身子,最终仍是跌回慕白怀里。   “这些天,对不起。”白穆声音低,却诚恳。   慕白并未回答。   “他们都不在了……”白穆又有些哽咽,深吸一口气,平稳下来,静静道,“我只是不知道这纷繁复杂的世界,我一个人要如何面对,我亦不知道,今后的那些山长水远,我一个人要如何走下去。”   慕白仍旧没有说什么,只是擦去她的眼泪,将她抱起来,往院落里走,路过院门口时,目不斜视地道了一句,“进来给姑娘擦身换衣。”   白芷白伶窘迫地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这夜白穆极为配合地换了衣服,服了药,吃了些粥,在榻上沉沉睡去。临睡前第一次主动问了白芷,“我们要去哪里?”   白芷显然非常乐意回答白穆的问话,忙到:“回白子洲。”   “你们为何带我回去?”   “夫人一直在找你。”   “夫人?”   “嗯。夫人是我们族长,少主的母亲。”   白芷似乎还想继续,又顿了顿,没再多说,白穆也不再多问。   他们在这个小村又住了七日,待白穆的身体恢复少许才重新出发。   离开那日秋光正好。   深秋将逝,严冬欲来,片片黄叶颓然落下,由北到南被精心照料了一路的芙蓉花却开得繁盛似锦。白穆只望了一眼眼神纯然的白芷,她便弯着眉眼笑红了脸。她再掀帘,前方白伶正好回头,笑嘻嘻地探出大半个身子朝她招手,阳光下灿烂非常。许是马车内的人说了句什么,白伶笑容一僵,苦兮兮地收回身子,似乎又有些不甘心,掀开帘子朝白穆吐了吐舌头。   白穆不自觉弯了弯眉。   马声嘶鸣,车轮辘辘,微风袭过,吹皱了河底的一片秋水。秋光、落叶、微风、涟漪,随着东行的马车渐渐远去,独独带走的,只有那一片娇艳欲滴的芙蓉花。   此时的白穆并不知晓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心底的伤痛如何抹去,接下来的路又要如何走下去。许多年后她才渐渐明白,红尘十丈,俗世一遭,注定有些人会擦身错过,有些人需忍痛放手,有些伤痛会飘渺远去,有些温暖会常驻心底,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她终将学会独自面对,这山长水远的一生,终会有人陪她走到尽头。   十日后的勤政殿,陵安再次跪在勤政殿冰冷的地面上,颤抖着声音道:“皇上,他们……跟丢了。”   龙椅上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动静,甚至头都不曾抬起,只是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良久,朱笔上积墨成滴,“嘀嗒”一声轻响,落在净白的纸张上,顺着纸张细小的脉络丝丝浸染开来,便似殷红的血,正正落在了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总是短小精悍……好了,虐完了,过渡完了,下面咱们继续阴谋吧~~~其实下章应该才是下卷的开始……   霸王浮水哦~~~ 47、晋江原创网首发 ...   白穆入宫那年十五岁,出宫那年十八岁,宫中三年,花开花落间时常恍然错觉,有一辈子那样长久。然则,出宫之后再三年,竟只似眨眼之间,流年轻过。   这一年白穆二十一,转眼已在白子洲三年。   “少夫人,夫人请你过去一并用膳。”白芷已出落成大姑娘,亭亭玉立,愈发水灵。   白穆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衣,面色祥和,正在一排木柜前,一个个打开小抽屉查看里面的药物,闻言回首一笑,“你先过去,我点完这些药材,稍后就到。”   白芷忽闪的大眼眨了眨,并未依言退去,而是上前将手上的裘衣披在白穆身上,无奈道:“少夫人还是快些过去罢,等会夫人又要闹脾气了。”   白穆笑着蹭了蹭白芷苦兮兮的脸,自己系好衣带,在身前的纸张上记上一笔,便同白芷出去了。   白子洲其实是五国内一个比较特别的存在。从前白穆在书籍上并找不到很多的相关记载,只知那是一片不受五国内任何一个国家管制的地方,却又没有独立成国,对它的印象只有“神秘”二字。而当初众人对慕白谨慎的态度,也曾让她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   直至真正踏上这个地方,才发现“白子洲”,其实是雪海上的一个海岛,五国中只与东昭最近。岛上居民近万,却只服从白氏族长的管辖,可以说是个独立存在的部落。   因是偏东南的海岛,岛上气候较好,冬不冷,夏不热,常年阳光灿烂,雨水充足。唯一的缺点便是风大,且夏日遇上狂风暴雨时常有水患。而岛上盛产各类奇花异草,有毒有药,却从不对外输出,这也是让世人觉得白子洲神秘的原因之一。   白穆从药房回到平日里的住宅还有些距离,一路上阳光甚好,但时值秋季,阵阵吹来的海风对白穆的身子来说,还是有些冷,她裹紧了裘衣,将脑袋埋在风帽里,低首向前。   “少夫人少夫人。”   白穆正走着,被软绵绵的身子抱住了双腿。她一愣,便笑着蹲□子,将来人抱入怀里,“杏儿,怎么了?”   “送给你。”杏儿不过三四岁,声音奶绵绵的,手里拿着一朵芙蓉花插到白穆发间,捂着嘴到白穆身边悄声道,“我偷偷在少主那里摘的。祝你生辰快乐!”   说着,在白穆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顶着红扑扑的笑脸跑开,一蹦一跳道:“我亲到少夫人咯!杏儿亲到少夫人咯!”   白穆站起身,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这个岛上的族人,淳朴到让人难以想象,热情到让人难以想象,对白氏的推崇更是绝对到让人难以想象。   从她入岛的第一天开始,每天都有人趴在她的窗头偷偷瞅她,到了她面前又不太敢说话,许是听闻她身体不太好,每日都有族人送上的各式药材,还有人潜到海底寻一种据说是驱寒圣药的海草特地送来。   这样的热情一直持续到三个月后才渐渐平缓下去,白芷说是慕白称如此会打扰到她休息,且她身上的旧疾他会竭力医好,才将族人们的热情“压”了下去。   绕过几片花开正好的花丛,白穆才到了一处并不起眼的宅子前。   或者说,白子洲所有的住宅都不起眼,但一旦入内,稍有眼识的人都能看出白子洲的富庶。   “都多久了!她还没过来!到底还要不要我这个娘了!”   白穆还未入内厅,就听到白浮屠捍人的大叫声。   她禁不住垂首笑了笑。   白浮屠便是这座海岛的主人,白子洲的族长,慕白的母亲。当然……其实是她的母亲。   当初白夫人在狱中对她讲的话没有丝毫隐瞒。白浮屠与他们的确互相抱错了孩子。白穆上岛那日一眼望到白浮屠,都无须多问,只见到那似曾相识的眉眼,便想到了白夫人在狱中的那一番话。   只是她不曾想过,自己这个母亲,竟有着那么……彪悍的性子。   “小白,你去喊她过来。”   白穆仍在外厅,听见白浮屠在与慕白说话,慕白一如既往没有回答。   “你们这是要逆天了啊!!!一个两个都不把我当娘了啊!!!翅膀硬了都不听话了啊!!!老娘不活了!!!不活了!!!”   “娘,我回了。”白穆一脚踏入饭厅,扫见白浮屠正甩着拍过桌子的手,慕白在一旁淡定地喝着茶水。   果然是习惯了的人……   白浮屠怒气腾腾的眼一触到白穆,瞬间柔软下来,咧嘴笑着起身,疼惜地帮白穆放下风帽,“乖女儿,外面冷不冷啊?那些药材让白芷去打点就是了,现在外头风大,你没事在家陪为娘说说话嘛。”   “我看今日阳光好,便出去走走。”白穆的气色看来不错,笑着柔声道。   白浮屠一见白穆脸色不错便高兴得很,拉着她往饭桌上走,一眼扫见她发上的芙蓉花,更是喜上眉梢,“小白你也会送花了?”   慕白正在喝茶,闻言似乎被呛到,低咳了两声。   “娘,吃饭了。”白穆拉她坐下。   “乖女儿,你也会害羞了?”白浮屠满面笑意。   白穆略略一窘,岔开话题道:“今日这盐水豆腐看来还不错。”   “白伶一早起来磨的。”慕白有默契地过来,接话道。   “今日是你二人的生辰,为娘早早就吩咐了。”白浮屠得意洋洋道,“还有这芙蓉大虾,抓炒鱼片,熊猫品竹……都是为娘特地……”   白穆望了一眼慕白,见他举筷吃饭,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恬淡的笑意。显然他们俩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白浮屠平日最喜各种吃的,对各类吃食做法了如指掌。一旦碰上对付不了她的情况,扯上食物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屡试不爽。   “芙蓉大虾的虾啊,要新鲜捕上来的,先去虾筋,再……”   白浮屠津津有味地讲着每道菜的做法,白穆识趣地偶尔附和两句,速度吃饭。   “我说你们,到底何时成亲?”白浮屠突然话锋一转,仍是转到了白穆最不想应对的问题上。   如今岛上人都唤慕白“少主”,唤她为“少夫人”,好像二人已是夫妻,实则不然。   “今年你们都二十一了,老娘不管啊,今年必须把婚事办了!”白浮屠筷子一放,桌子一拍,翘着二郎腿道。   当年她抱错了孩子,回来才发现是个男娃娃,再回去找自己女儿,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半点音信,看着那男娃娃眉眼还不赖,当即决定当女婿养大,将一身本事教给他,以后找回女儿,女儿有了,女婿也有了,马上成亲再给她添个奶孙子,多好的事儿啊!   所以给男娃娃取名的时候,她干脆地用了“慕白”,爱慕的慕,白氏的白,注定跟她家女儿一对的呀!   白穆又瞟了一眼慕白,见他仍是面不改色地吃着饭,一举手一抬足间冷静又淡然,眨了眨眼,问道:“今日我整理药柜,发现鸢草空置许久,不知是为何?”   慕白淡淡道:“鸢草难得,三年才得一片,今年夏日涨潮时恰好将那片鸢草淹没,便无新药可入了。”   “还有一柜风信,好似受了潮,是否要拿出去晒一晒?”白穆继续问道。   “风信不耐日照,隔火烤一烤便好。”   “那黄七呢?我看都长霉斑了。”   “黄七入药用的便是身上的霉斑,由它放着即可。”   白浮屠见他二人极有默契地一问一答,一时也插不进话,只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果然是明智的,一顿饭下来,也将自己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没再逼问二人成亲一事。   “娘,我有些事情还要问一问慕白,我们先出去一会。”   白穆朝慕白使了个眼色,慕白似乎有些意外,却并未说什么,起身朝白浮屠点点头便跟着白穆去了。   二人去了海边的一块礁石。   海风净凉,白穆不由得抱起双臂,正好身后一暖,回头便见慕白正将自己的裘衣替她披上,神色清淡,虽是亲密的动作,却透着淡淡的疏离。   “风大,若有什么事,回去再说罢。”慕白垂眼替她系好衣带,看都未看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转身欲走。   “等等。”白穆唤道。   慕白回头,海风撩得黑发略有凌乱,掩住了面上的表情。   白穆突然屈膝行礼,“白穆必须说一声谢谢,还有……对不起。”   慕白的眉头微微蹙起,许是海风太大,黑亮的眼底有一瞬的迷乱。   “这三年的照顾与体谅,谢谢。”白穆只是垂首俯身,“这三年的软弱与逃避,对不起。”   迷乱不过眨眼间,慕白恢复到素有的淡然,等着白穆的后话。   “稍后我会与娘说清楚,她不会再提及我们的婚事,也不会再强迫你做不喜欢做的事。”白穆抬首,诚恳道。   从她踏上这座海岛,没有人再提及从前的事。白浮屠知晓她身子不好,上下都是新伤旧伤,但她不说,她便从不问。慕白更是守口如瓶,从不主动提及过去。她自己都时常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好像她打小就在这里长大,与这里的每个人都亲厚友好,一直都受着他们敬爱拥戴。   可她不能这样逃避一辈子。   白浮屠不知道她曾经成过亲,才会使劲将自己往慕白身边推,这件事推了三年,不能再推下去。   “你……是否打算离开白子洲?”白穆瞅着慕白,轻声问道。   白子洲的族人视他为主,白浮屠也早将岛上事务都交给他处理,因为他从小就被认定会娶她这个真正的白氏传人。   这三年他们俩在一起的时日最多,因为慕白在教她,教她所有他会的东西。大到易容术、毒理药理、模仿旁人的技巧,小到如何处理岛上邻里间的矛盾,安慰哭闹的孩子。   她看得出来,慕白深深地依恋这片土地,这里每棵草木,每个族人,但是……不想娶她。   慕白的双眼微微眯起,清透的眸子里笼上一层淡淡的薄雾。   “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向大家交待清楚,过去的,以后的。”白穆上前几步,一瞬不瞬地望入慕白眼底,微微笑道,“你我以后莫要这样不尴不尬地处着,如何?”   她还记得初见慕白时,他提到“未婚妻子”时眼底闪过的暖色,她亦记得在宫外偶然碰到慕白时,他欲要向她问话时嘴角挂着的笑意,这三年来,她更知晓慕白其实是个性格温和,时常带着温柔笑容的男子。   只是在面对她的时候,许是因着二人的婚约,许是因着目睹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他经常都是沉默寡言。或许把话说开,他会更自在些。   “日后你便当做多了个不太懂事的妹妹,如何?”白穆笑着,朝慕白友好地伸出手。   海边的阳光耀眼,万里无云,海水湛蓝,慕白的一身衣裳便似蓝天下一片飘渺清淡的云,随风飘动。他望着白穆,眼底的薄雾渐渐散去,春水般沁出点点柔意,将白穆的手握在手心,道:“其实……”   “少主!”白伶焦急的声音突然传来,阻住了慕白接下来的话,随之他的人也迅速奔到了二人眼前。   见到二人亲密地拉着手,微微红了脸,也不说话了。   “何事?”慕白问道。   白伶这才赶紧道:“海面上发现一艘外来船只!还插着明黄色的旗帜!”   白穆闻言,眉头一紧。   前来白子洲的航道并未开辟,普通人根本找不到这里。明黄色的旗帜,皇家的船只?   “我去看看。”慕白紧了紧白穆的手,便放下,转身离去。   “我随你一道。”白穆紧随其后。   她未想到,这一去,见到了一个全然出乎意料的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要写母女相认神马的,后来想想好像也没啥特别有意思的情节,就和后面的串在一起了,这样比较紧凑,不会显得拖沓了……想改改章节名,JJ都不让= =。于是以后的章节都改成“晋江原创网首发”好了,正好防一下盗……   最近连着更了好多,又到周三周四,要上课,给明天请个假吧,T T ……姑娘们周五再来看下章~ 48、晋江原创网首发 ...   突如其来的外来船只,引得岛上的族人们纷纷驻足围观。但随着那船愈来愈近,族人们纷纷回避,只留下手持长弓的男丁们。   白子洲处地特别,岛上从来容不得外人,即便是偶尔带外人上岛都不曾有过,且岛上族人异常团结,即便出去,也不会透漏关于白子洲的半点消息。   因此,旁人想要凭一己之力在茫茫大海里找到白子洲的所在,可说是天方夜谭。   白穆随着慕白过去时,正好碰到妇孺带着孩子躲避回家,男丁们穿着一色的黑衣,举长弓对准了海面上渐行渐近的船只。   慕白乍一出现,众人便收弓,恭敬地行了礼,退在他身后。   长风阵阵,慕白一身白衣翻飞,黑发缭乱,面色一如既往地沉静,眯眼看着远方的船只,眼底的徐徐眸光如同海面上的粼粼波光,潋滟生姿。   白穆静立在他身侧,望着他明媚阳光下温润又不失威严的侧脸。   一岛之主,一族之长,注定是他这样的人才可以。   远方的船只越来越近,身后的弓箭手又无声地拉满了弓,慕白一个扬手止住。   白穆眯眼看去,明黄色的旗帜上,绣的赫然一个“东”字。   东昭皇族的船,倒也在她意料之中。   但是……只有一艘?   能找到白子洲来,要么他们逮到了白子洲的人逼他带路,要么海面上还有无数条相似的船,在搜寻白子洲的所在,这一艘恰巧找到了。   白穆望着那艘船靠岸,泊停,放下巨大的甲板,船上身着东昭军服的迅速整齐地在甲板上立好,行礼,该是在恭候领头者。   整个过程慕白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甲板。   白穆亦好奇会是什么人物到了白子洲,眼都不眨地盯着,那人乍一出现,却让她怔忪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迅速后退几步,嵌入弓箭手的队伍里,掩住身形。   从船上下来的,带着东昭军前来的,是个女子……   而且,是个她极为熟悉的女子。   莲玥。   白穆的心跳在确定自己整个身形完全被挡住后才渐渐平缓下来。   莲玥……曾经太后极为宠信的宫女,在宫中十年,谨言慎行。曾经在沥山独自一人带她上山寻找商少君,曾经在仪和宫大火时救她以她为人质以防商少君赶尽杀绝,曾经在她固执而倔强的时候提醒她无需故作坚强,曾经帮她给柳行云送信,带她去商少宫的朝拾殿……   她最后一次见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商洛皇宫大乱的那个夜晚,她和碧朱都不在朱雀宫。   一别三年,她此刻竟头戴金步摇,身着彩凤霞披,在众人的跪拜下步步踏莲般出现在眼前。   白穆不愿被她发现,但此刻在场的,除了慕白,全是身着黑衣的男子,不注意到她都难。她拽紧了身上的裘衣,背过身去,缓步离开。   好在现下她穿的是慕白的裘衣,因为过大,耷拉在身上,应该不太显她原本的身形。   白穆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莲玥这突如其来的身份变化。   看发髻,是妇人髻,看衣着和旁人的态度,品阶不会低。但她记得当初她向商少君投诚,服下了“春殇”,若无解药到了春季便会全身溃烂而死。如今已过三个春秋,她却还安好。那么……她在朱雀宫的消失,在东昭的身份地位,是商少君的刻意安排,还是她在商洛皇宫,本就是一场阴谋?   心情忐忑地回去,白浮屠还在准备晚宴。   她和慕白是同年同月几乎同个时辰生的,每年这个时候白子洲都会摆宴给他二人庆生,但今日……恐怕不行了吧?   白穆略有焦虑地在房内等到了傍晚,果然白芷进来道:“少夫人,岛上来了东昭国的使臣,今夜的晚宴恐怕无法进行了。”   白穆早就预料到,只问道:“那‘使臣’过来,所为何事?”   白芷撅了撅嘴,转着眼珠看了看四下,才低声道:“该是出了大事,否则夫人不会丢下你和少主的生辰不顾……”   白穆蹙眉,“到底何事?”   白芷欺身到白穆耳边,悄声道:“我刚刚送茶水的时候看到,那东昭来的女子,手里拿了数十样我们岛上人才有的信物……应该是抓了我们在岛外的人。好像在说请少主出岛去救什么人的事……”   白穆凝眉。   白子洲盛产奇花异草,医书毒术也都是出神入化,其中当属白浮屠最擅,但她早年曾发誓,再不踏出白子洲一步,慕白得她真传,除了年纪较轻,经验上比不得她,放眼五国,恐怕是无人能及的。   白子洲最在意的,便是族人的安乐。倘若莲玥真是拿白子洲的人命威胁,慕白应该会应允出岛。   果然,戌时刚过,白伶便过来,称夫人唤她过去。   “东昭那群狗贼抓了我们三十个兄弟,要小白去救他们的狗皇帝,乖女儿,你要不要跟去玩一玩?”   白穆一入厅,便见到白浮屠粗犷地男子似得一腿翘在板凳上,一手叉腰问她。   白浮屠若是不动,不说话,静静地坐着,穿着气质看来还是与当家主母相符的,但凡说话,便漏了陷,而且与她的装扮极为违和……因此白穆一眼看到,不由得笑了笑。   “哎哟,乖女儿笑了,那就是愿意去了!小白你带她出去玩玩吧!”白浮屠巴不得慕白带着白穆出去培养感情,连忙顺水推舟道。   “娘,我……”白穆想到莲玥,自然不太愿意随他们出去。   不想她话还未出口,便被慕白打断,只有一个字——“好。”   白穆诧异地看向他,他仍旧坐在茶案边,淡定地饮着茶水,好像刚刚那个“好”字并非出自他口。   白浮屠喜上眉梢,大掌一拍,“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早你们都跟那艘船走吧!老娘睡觉去了!”   白浮屠说着,也不管白穆的反应,转眼不见了人影,连带着白伶白芷也消失不见。   厅内只剩下白穆和慕白二人,一人坐着,微微垂眼,悠悠饮茶,一人站着,眉头微蹙,面露犹豫。   “慕……”白穆想说莲玥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当初慕白扮作裴瑜潜伏在商洛皇宫那么久,岂会不认识莲玥?   “你忘了才与我说过的话?”慕白抬首看住她,声音温雅,神色却淡得看不出一点儿颜色来。   白穆避开他的眼神。   是的,她刚刚才在海边与他说过谢谢,说过对不起,说过不该逃避。她不想出白子洲,究竟是因为怕被莲玥识破身份,还是在逃避外面的世界?   “明日辰时,船上见。”   不待白穆答话,慕白不容置喙地留下这样一句话,放下的茶盏“叮”的一声响,便与她擦身而过。   良久,白穆仍旧立在原地,望着茶案上的茶盏反射出烛光微黄的光晕,双拳紧握,嘴角微微抿起。   莲玥。商洛。商少君。   不可逃避,不是嘴上说说便够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末姑娘的长评~~~还是老规矩,稍后有一章加更~~~ 49、晋江原创网首发 ...   第二日,辰时,天已大亮,明黄色的“东”字大旗迎风吐艳,正好朝阳东出,几缕霞光透过云层投入海面,隽美而瑰丽。   船上东昭军姿态谦逊有度,躬身迎着白子洲的一众人等上船。   其实“一众人等”,只有两个而已,慕白和他身侧的白伶。   莲玥一袭华贵的装扮,眸光犀利,嘴角带笑,全然不见当初在商洛时身为宫女的卑谦影子。见到慕白只带了一名小厮,似乎有些意外,开口问道:“慕公子只带一人前往?”   慕白正立在甲板上回望白子洲,朝阳映在寡淡的脸上,添了几许暖色,但他似乎并未听到莲玥的问话,只是眯眼看着远方,负手不语。   倒是一旁的白伶有些尴尬,他家少主平日里脾气好得很,岛上族人各个敬他爱他,小孩子被爹娘揍了都有直接到他怀里撒娇的,他也温文软语极有耐心地安慰着。但是对外人嘛……特别是居心叵测的外人,向来爱理不理。   白伶正想回答莲玥的话,一眼扫到不远处提着裙角奔来的身影,倾身招手道:“白芷!这里这里!”   白芷的眉眼与白伶极为相似,但毕竟是女子,清秀得多,一双大眼水似的灵动,一路跑上船,到了慕白身边气喘吁吁地行礼,“少主。”   许是跑得太过用力,白芷的脸上染着点点红晕,大眼一抬,扫了慕白一眼。   慕白神色不变,只是侧身道:“莲夫人请。”   白伶一怔。   诶?少主主动说话了,突然心情好了?   莲玥对刚刚的冷遇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此时也没有过分意外,笑着颔了颔首边上前一步,领三人入船舱。   白芷的气息仍未平稳,立在原地等着慕白先行一步,自己再和白伶跟上,就在慕白转身间,耳边响起声音极低的一句话,“眼神不对。”   白穆略略一窘。   她琢磨了一个晚上,并不想以“少夫人”的身份随慕白出去,且早早被莲玥认出来,势必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正好她跟着慕白学了三年易容术,虽然因着身体不能学武,修习他们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内功随意变换身形,脸上的功夫还是学到了七八成。再加上白芷在她身边服侍三年,长了个子之后与她身形还有些相似,她又天生擅仿,自认为扮作她还是不容易被人看出来的。   不想才一眼,就被慕白识破了。   眼神?   是刚刚她那个小心翼翼的探究眼神?   白穆收起情绪,敛目跟在慕白身后。白伶在一旁拿胳膊肘戳她,压低声音道:“少夫人呢?”   白穆稍有宽慰,至少白伶都未认出来,她也算不得失败。学着白芷的模样眨了眨大眼,道:“少夫人称身体不适,还是不出去了。”   白伶觑了前面的慕白一眼,回头警示地望着白穆,做了一个抹脖子阵亡的动作。   大概是白伶和白芷之间有默契的肢体语言,白穆不太明白,便当没看到,垂眼继续跟着慕白。   白伶其实是想说,昨日少主明明吩咐了要带少夫人出岛,白芷却没说服少夫人出来,这一路恐怕有的脸色看了!   然而,事情似乎出乎他的意料。   慕白并未显出怒气,连压抑的薄怒都没有半点,反倒看来心情不错,连着应了那位莲夫人几句话。   “慕公子出岛,便只带这两位侍从?”   “是。”   “慕公子可曾听闻吾国陛下的病情?”   “不曾。”   “这一路恐怕需要大半月的时间,慕公子若有何需要,尽管开口。”   “好。”   白伶连着瞅了莲夫人几眼,想她也是个有眼识的,说过几句话便带着他们上楼,指着左右的厢房道:“这里的房间都是为慕公子准备,慕公子可挑着顺眼的随意入住,及莲和随行都住下舱,随传随到。”   “有劳夫人。”慕白微微颔首。   “莲夫人”行过一礼便带着身后人退下。   “少主,你住那间,我和白芷住你隔壁就行。”白伶指了指明显位置和光线较好的一间房。   每次慕白在外,带的都是他和白芷,但慕白歇息时不喜外间有人,他和白芷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并不守那些虚礼,同一间房一里一外好照应,也比较安全。   慕白一眼扫过“白芷”,道:“每人一间罢。”   “啊?”慕白从不过问这些事,白伶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穆在一旁,还在思酌着“莲玥”、“及莲”、“莲夫人”,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对话,只垂眼跟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入了房,随他坐在桌边,正想说话,被人一胳膊肘戳得回了神。   白伶不停给她使眼色,意思便是你怎么可以跟少主同桌同坐!   白穆不由得“噗嗤”一笑,“白伶,你是真没认出来,还是演戏逗我开心呢?”   白伶再次瞪大了眼,“少……少……”   “去端些茶水过来罢。”未等白伶惊讶完,慕白打断道。   白伶再上上下下打量了白穆一眼,抠着脑袋退下了。   “这莲夫人,到底是何身份?”白穆迫不及待问道。   慕白姿态优雅地坐在一边,并未抬目看她,答道:“说是东昭皇帝病重,久医不愈,东昭遍寻名医,她是奕家奕秦的侧夫人,奉二皇子晏临之命出海寻我。”   白穆眉头微蹙。   因着白子洲最邻近的便是东昭,因此这三年来她对东昭的情况也有所耳闻。奕家,是东昭的三大世家之一,地位大抵和商洛的洛家相似,根基牢固,历史悠久,但奕家从来都是参政的。约摸两年前奕家家主病逝,长子奕秦袭爵位,接掌奕家一众事务,虽是奕家的“侧夫人”,说得难听点,其实就是个小妾。而东昭五位皇子,东宫未立,此时皇帝病重,宫内局势可以想象……   “那莲玥身上……”白穆想问莲玥身上的毒,毕竟行医讲究“望闻问切”,医术高的,譬如慕白,有时候只看人的脸色便可看出端倪来。   “病入膏肓。”慕白直截了当道。   白穆一顿。   “是病还……”   又未等白穆问完,慕白便道:“是毒。”   “可是春殇?”   慕白摇头,“不曾拿脉,无从知晓。只看得出体内积毒已久,若再不诊治,命不久矣。”   白穆又是蹙眉。她记得,莲玥最着紧的就是她的性命。但只凭她体内积毒已久,并无法推断她为何出现在东昭,又为何成了奕秦的莲夫人。   白穆想说能否找到机会拿一拿莲玥的脉,至少探一探她的底细,但抬头见慕白已经起身,立在洒满阳光的窗边,微风徐过,衣发纠缠,漠然的背影让她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对于她,若有话,除非必要,慕白从不多说,若有事,除非必要,他也从来不会插手,尽管这三年来白穆学到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他教的,岛上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如夫妻一般亲近,可实际上他们之间很疏离,特别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甚至比当年初见还生疏。   白穆垂眸想了想,或许他在意的只是治好东昭国主的病,救回三十名族人,莲玥的身份目的并不重要。   就在白穆也打算放弃那些无妄的猜想时,当天夜晚,莲玥敲开了她的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魂不守舍的……忘记排版……捂脸!再次感谢姑娘们的留言~ 50、晋江原创网首发 ...   白穆的错愕不过一瞬,随即她露出白芷常有的纯真笑容,行了一礼,道:“莲夫人好。”   莲玥不似从前在后宫时的面无表情,婉转一笑,眸子里眸光闪闪,“听闻白姑娘喜甜食,我特地让人做了些送过来。”   白穆扫过她手上的茯苓糕,一面接过,一面甜甜笑道:“莲夫人真是好人,知晓我今夜未与少主一并用膳,现下正肚饿着。”   莲玥眉目微弯,“看来慕公子喜欢独处?”   莲玥说着,便踱步欲要入内,白穆向前一步,正好将她拦住,继续笑道:“我们白子洲的人,都喜欢独处呢。莲夫人若无要事,还是早些回去罢。”   船上的房门,是木质的格纹拖拉门,白穆所住的那间房较小,房门推开,她一人站在那里,正好将门口堵住。   莲玥眼底闪过一丝暗芒,随即笑道:“长夜漫漫,我只是想与姑娘谈谈闲事。”   白穆可以笃定自己未被莲玥认出来,她为何一个劲往自己房里钻就不知道了,只是无论怎样,不该让她轻易得逞。   “可惜我困了,请……”   白穆话未说完,眼前利光一闪,莲玥竟已拿着匕首在她脖间,她略一怔忪,莲玥猝然用力,将她推入房内。   “烦请姑娘配合些。”莲玥欺近,匕首已然划破她颈上的皮肤。   白穆只是瞪着她,并不反抗,亦不叫喊。   其实她扮作白芷还有一个缺陷,白子洲上的人个个能文善武,能姓“白”的,更不会是普通人。白芷白伶虽是年幼,各有一身无双武艺,白穆因身子骨太差,只练过一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   “也烦请莲夫人小心些。”白穆手里还拿着茯苓糕,瞥眼扫了扫莲玥握着匕首的手。   莲玥顺势看去,已经红肿了一片,“你给我下毒?”   “莲夫人未免小看我白子洲。”白穆只沉声道。   “就是不敢小看,今日才借姑娘躲一躲。”莲玥似乎并不在意身上的毒。   白穆闻言,凝神细听,外面似乎有刀刃相接的声音,还有低沉的喊叫,被隔离在外。   船正在海上,哪里来的刺客?   “你若再不放开我,我下的毒与夫人体内的毒融合,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夫人便命丧于此了。”白穆讥道。   “你看得出我有毒在身?”   “春殇可对?”白穆趁势探问。   莲玥的身子微微一颤,这才正视她。   白穆见她的反应,看来真是当年的春殇未解了。   莲玥似乎正要说什么,双唇颤了颤,却有一柄长剑突然破窗而入。白穆一惊,莲玥显然也未料到这一剑,身形一歪,匕首猝然划过白穆的颈脖。   随着长剑入房的,还有几名黑衣人,招式狠戾地向着莲玥袭去。白穆捂着不停流血的脖子,想要外逃,却被一人拦住去路,眼看一剑正对她劈下,她眼疾手快地洒出一把毒粉,冰冷的杀气仍旧劈面而来,却听“叮”的一声,随即是温暖的怀抱。   “慕……”白穆的嗓子被刚刚那一匕首伤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慕白将她拥入怀中,见到她脖子上不停涌出的血,略略皱了皱眉。   船舱里马上乱成一片,数十名黑衣人同时涌入,莲玥在跟一批人撕斗,白伶在跟一批人撕斗,另外一批人举剑正冲过来,白穆在慕白怀中,只觉得身子一轻,便随着慕白轻轻几个跃身,到了船顶。放眼望去,倒在船上的东昭军,有死有伤,还有在苟延残喘继续和黑衣人打斗的。   白穆只觉得呼吸都不太顺畅,眼前也跟着一片片发黑,着急地看向四周。   “莫怕。”慕白清润的声音传来,“莫动。”   这么些尸体,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只是让白穆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而已。商洛皇宫打乱的那个夜晚,她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尸体,那么多鲜血。   慕白将她扶正,一手拿出素白的帕子,专注地望着她的伤口,细细替她揩去颈上的血。白穆一眼就看入他夜幕似的眸子,沉静如水,深邃怡然,仿佛随时都藏着春风,只要轻轻一扫,便拂面而过。   周遭的打斗仿佛不再,慕白安静地替她擦净血,从腰间取药,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住白穆。白穆眼神一闪,才发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一直抓着他另外一只手,连忙放开。慕白双手得了自由,便继续沉默地给她上药。   这一幕略有些诡异。   船面上的打斗如火如荼,愈演愈烈,船顶上的人静得仿佛就要融入夜色,白衣青丝,随风飞舞,神情专注地替眼前女子上药,似乎分处于两个不同世界。   然而,不过片刻,便有人欲要打破这样的安宁。   白穆察觉到凛冽的杀气从四面袭来,竟比海面上的寒风还要生猛,慕白眉头微微一皱,眼底便透出几缕烦躁来。   眨眼间的时间,他已然再次将白穆纳入怀中,带着她迎向袭来的黑衣人。   这是白穆第一次真正见慕白出剑。   当年他们从商洛途径东昭回到白子洲,一路顺遂,并未遇到什么大麻烦,到了白子洲后三年未出海,也没遇到过什么事,她对慕白的功夫还停留在当初他扮作裴瑜时候的样子。   她在他怀里,几乎见不到他的剑招,只觉得自己随着他一道身轻如燕,眼前剑光闪过,血光随之而来,耳边不停响起各种惨叫声,几乎一盏茶的时间不到,他们已经从船头杀到船尾,耳边突然一声大喝:“在下失礼!慕公子手下留情!”   几乎与此同时,慕白的剑已经停下,揽着白穆的身形亦已顿住。   白穆抬眼便见一名黑衣人抱着双拳,单膝跪地,一旁莲玥已经被人架住,白伶面色苍白,迅速到他们身侧。   夜风阵阵,沾着血气。   白穆这才发现,刚刚慕白并非杀人,而是剑剑精准地划过了黑衣人的双目,此刻大部分人都捂着双眼在地上打滚。   “打扰慕公子休息,在下万死不足谢罪!还请慕公子放他们一条生路!”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又道。   “徐将军客气了。”慕白垂目望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倒是那名黑衣人,蒙着脸,诧异地望向慕白。   “回去记得跟你主子说一声,要取我性命,他还生嫩了点儿。”慕白语气温温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负手离去。   一夜之间,船上的东昭军换了一批人,其实仍旧是东昭军,但白伶悄悄对白穆说,此前那批是二皇子晏临的人,而这一批,既然是“徐将军”为首,应该是三皇子晏宇的人。   既然是东昭皇帝病重,东宫未立,有人想接慕白过去救他,自然也有人想趁机除去慕白让那位救无可救。三皇子这批人,恐怕在下舱藏了半月之久,就等着莲夫人接到慕白,在海上动手。   白穆对夺嫡之争并没有太多的唏嘘,脖子上的伤口虽然不深,仍旧流了许多血,回去之后倒床便睡。只是房间里的窗户破了,一时间也修补不上,夜风直直灌入,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个白色人影替她加了床被子,左右掖好,又轻轻地给她的脖子上了一次药才离去。   她睡得正沉,也不记得是否有对他说声“谢谢”。   那一夜之后,船只继续驶向东昭,再无异常。白穆没再见过莲玥,只见到许多蒙着纱布的东昭军,那位徐将军似乎来找过慕白几次,无果。   约摸七日时间,白穆脖子上的伤只剩下淡淡的痕,开口说话也恢复到从前一样顺畅。她既扮作白芷,自然大部分时间是和白伶一样随在慕白左右。只是她发现,他们三人在一起,倘若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商量,气氛就格外尴尬。   慕白大多时候沉默,白伶时不时地瞧瞧她,再瞧瞧慕白,找个借口出去一会儿,再回来,偶尔叹口气,再瞧瞧她,瞧瞧慕白,周而复始,一天里能有好几次。   这会白伶又找“端茶”的借口出去了,白穆看了一眼坐在窗边远眺海面的慕白。   漂亮的侧脸,完美的轮廓,若是笑起来,即便是在冬日,也像雪地里开出了温暖的春花。只是面对她时,经常习惯性地沉默。白穆以为点破他们婚约的事情便会恢复正常,可在海上这么些日子,貌似还是和从前一样。   “我先回房歇息歇息。”白穆留下一句话便离开。   白伶回来时,见到只剩下慕白一人倚在窗边,终于忍不住嘟囔道:“少主……你为何总是待少夫人那样冷淡。”   “哦,不能说冷淡,根本就是冷漠。”白伶不明白,他家少主对外人话少很正常,可对岛上的族人向来温柔,也极容易亲近,因此备受族人爱戴。不知为何,偏偏对白穆格外不一样……   慕白默然转身,姿态娴雅地接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当初你直接把少夫人往那么冷的河水里扔,少夫人都不曾有过怨言,你经常不理睬她,少夫人多尴尬。”白伶敬重慕白,却不是惧怕,在他看来,白穆脾气也是极好的,不太明白为何少主不喜。   慕白神色不变,垂眼饮茶。   “少主若是讨厌少夫人……”   “讨厌?”   慕白突然开口,侧目看向白伶。白伶连连点头,“是啊,少主若是讨厌……”   “第一次有人能那样轻易撩起我的怒气,第一次有人抓着我哭得那样放肆。”慕白突然打断白伶的话,徐徐道。   白伶知道慕白不喜吵闹,“这也不至于讨……”   “紧张。”慕白垂目,长睫扇子似得搭在眼皮上,“看到她,会紧张而已。”   ***   半个月的航程,顺利抵达东昭泊城,沿岸船舶众多,人往密集。   白穆刚刚出船舱,就愣了一愣。又是大片东昭军,将整个港口都围了起来,整整齐齐地列成两排,从百姓中隔出一条道来,空道中间停了两辆金光闪闪的马车,一前一后格外抢眼,引来更多的百姓驻足围观。   时值深秋,阳光却正好,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白穆一眼望去,只看到站得笔直整齐的东昭军,和黑压压的人群。   其实,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个人。   或者可以说,千千万人中,白穆一眼望去,就正正好,只看到了那一个。   他明明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却仿佛只身一人遗世独立,入鬓的长眉,深邃的黑眸,嘴角的笑意,一个瞬间,便仿佛将她拉回了多年前。   他曾在树底望着她笑,在雨中望着她笑,在给她致命一刀后仍旧望着她笑。   当然,他现在并非望着她笑,他身侧拥着另一个女子。   她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逃避,无数次预料过一旦走出白子洲,可能会触到过去,会遇到故人,独独没有想到的,便是时隔三年,她第一次重新踏上这片大陆,千万人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大家都比较懒啊,不给我留言了……T T   下次更新在周一。 51、晋江原创网首发 ...   失神只在一刹那,白穆的注意力马上被身后突然响起的惊恐叫喊分散,“眼睛……将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也是……将军,我也看不见了!”   白穆回首看去,本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几名东昭军惊惧又茫然地站在左顾右盼,不停揉揉眼。那名徐将军脸色尚算镇定,站在原地双拳紧握,眼底竟也同样雾蒙蒙一片。   “请慕公子手下留情!”徐将军突然单膝跪地,开口之声隐隐有些颤抖。   慕白淡淡地扫过他,并未言语,转身便抬脚先行下船,只留下十余名慌乱的东昭军和仍旧跪在地上的徐将军。   白穆忍不住多看了徐将军一眼,虽然睁着眼,但眼神空洞无光,面上略带惶恐,恐怕也跟其他人一样,看不见了。   “少主给他们下毒了。”白伶见白穆步伐缓慢,回头拉了拉她的袖子,声音极低道。   白穆垂首,其实早已猜到。   慕白是族长一手教出来的,擅医,更擅毒,要不知不觉地毒瞎这些人的眼,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能把毒的用量,发作的时间估算地这样准……   白穆又回头看了看船上的东昭军,没有一人跟上他们。今日突然毒发的这些人,再加上那夜被慕白用剑毁掉双眼的人,此次去过白子洲的东昭军,非死即盲,无一幸免。   若她所猜不错,这应该是慕白早有打算。即便途中没有生出意外,除了他们三个,所有人的眼,也会是盲的。   心下盘算这些时间,她又落下许多,再抬头,见慕白正好回首望着她,阳光下白衣胜雪,丝发如墨,眼神一如既往的和煦安宁。   白穆略略垂眼,连忙快步跟上,刚到他身边,他便继续抬步前行,不经意间听他低声道:“世事没有纯然的黑,亦没有绝对的白。”   世事的确少见纯然的黑与白,绝对的对与错,身处的立场不同,所站的角度不同,同样的事情便会有不同的结论。   白子洲能独居世外这么些年,很大程度归功于隐蔽的地理位置,族人团结一致从不轻易带外人上岛。这些东昭军既然知晓了前去白子洲的路程,要想白子洲继续不受外人侵扰,失去双目似乎是必然。   白穆并没有不理解慕白,尽管在想到近百人都因为他们的私心而再也见不到光明时心中有些许愧疚,但想到白子洲灿烂的阳光,一张张温纯的笑脸,与世无争的安逸,便觉得背负多少愧疚都是值得的。   “慕哥哥!”   白穆的注意力再次被一声叫唤分散,清脆的男童声音,带着几分纯真几分惊喜,略有嘈杂的岸口尤为悦耳。她不由得抬眼看去,便见一名十一二岁的男童,锦衣华服,玉簪束发,一手在前轻握衣袖,一手随意在后,尽管面相还是个孩子,却架势十足,一步步走来,走得越近,面上的笑容越深,眼底的笑意亦愈沉,如深潭一般。   这样的笑容和眼神,莫名让白穆想到一个人,再抬头看去之前的方向,人群涌动,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   “慕哥哥,彦儿听说你要来,特地过来接你。”男孩笑容满满地走近,拉住慕白的手臂兴奋道。   白穆虽是好奇,却没再抬眼看他。既然自称“彦儿”,那应该是东昭四皇子晏彦了。   东昭国姓为“晏”,现任国主膝下五名皇子,大皇子晏钰,早早封了太子,可惜三年前不知何故触了龙须,被废了太子位,之后一蹶不振,不曾听闻过他的相关消息;二皇子晏临,便是派莲玥接他们出海的主使,据传文武全才,仪表堂堂,可惜母亲只是个昭仪,出身不好;而三皇子晏宇,皇后所出,向来性子乖张,桀骜不驯,便是他安排了刺客埋伏在船内,将船上的人彻底换了个遍,甚至打算直接取慕白性命,最后全部人马非死即盲。   至于这位四皇子晏彦,年仅十二,因为年幼,不甚出挑,也不被关注。这次却不废一兵一卒,百姓众目睽睽之下黄金马车迎他们下船,名声有了,功劳有了,渔翁之利捞了个干净?   白穆低眉顺眼地跟着慕白,只听他温温道:“四皇子长高许多。”   “那是自然,你都三年不曾见我了!”晏彦笑嘻嘻道。   白穆从慕白的语气里听不出他对晏彦的喜恶来,听晏彦继续道:“走吧,父皇的身体糟糕极了,我看只有你快快入宫才能救他了!”   “御医可有诊断?”慕白问道。   “有啊。起初父皇只是腹泻,胃口不好,有一日突然高热不退,御医说是风寒,可是不论吃什么药,父皇高热始终不退,且日渐消瘦,御医们束手无策,还在民间广征名医,最后……”晏彦鄙夷地“嗤”了一声,道,“最后还不是没用。”   慕白没再说什么,只是在临上马车前,突然道:“我要见他们。”   晏彦显然一顿。   “见不到人,我不会进宫诊治。”   未等晏彦的反应,慕白先行上马车,白穆紧随其后,入车前,眼风再次扫过熙攘的人群,此前看到的人,仿佛只是她的错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   这夜他们并未即刻入都城进宫,晏彦显然没有轻视慕白的话,直接将他们送到了宫外的行馆,并允诺明日一早会放出被晏临关押着的白子洲族人,只要慕白应允入宫看诊。   行馆本就是供外来使臣居住,布置得大气又不失雅致,各个别院分门而立,别院内又有房屋数间,前有花园后有湖泊,格外怡人。   白穆与慕白白伶各用一间房,行馆内本还安排了下人,慕白一句“不用”便全都退了出去,整个院子只剩下他们三个,十分安静。   晚膳是行馆的人直接送进来,白伶布好了菜,便很是无奈地看着端坐桌边,默默用膳的两个人。   之前他家少主对他说“紧张”,说看到白穆会紧张。他想了好几日也没想明白……   从小到大,他看到会紧张的人……貌似只有夫人?还是夫人横眉一竖发脾气的时候。少夫人虽然模样与夫人有些相似,学起东西来也和夫人一样快得让人惊叹,但脾气那是顶呱呱的好,平日都不见大声说话的,他都不怕,少主怕什么?难道怕少夫人哭鼻子?   哎……   白伶忍不住叹了口气,正在吃饭的两人齐齐望向他,他连忙噤了声。   “行馆内可还有其他人居住?”白穆终于率先开口问道。   慕白略略一怔,“不知。”   白伶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多说几个字会少块肉吗……看吧,又把少夫人堵得没话说了。   白穆沉默了许久,方才又道:“明日你若入宫看诊,我可要随行?”   “不用。”   白伶又窘了一窘,连忙解释道:“皇宫禁卫森严,向来只许少主带一人入宫。且宫中局势瞬息万变,少夫人还是在宫外比较安全,我们看完诊会马上回来。”   白穆恍然点头,慕白若无其事地继续用膳。   片刻,白穆放下筷子,道:“我先回去歇息。若是明日一早你们要入宫,白伶在门外知会一声便好。”   白穆说着,望向白伶笑了笑。   白伶连连点头。   白穆笑着表示了谢意,转身要走,慕白却突然开口问道:“你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在这行馆中?”   白伶听慕白咬重了‘他’这个字,却不知他指的是谁,看向白穆,见她面色晦暗,此前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踟蹰半晌才道:“我今日好像……”   “不在。”慕白未等她说完话。   白穆没有再说话,只是垂着眼皮,掩住了眼底神思,“嗯”了一声便离开。   白伶上前去关门,回头见慕白也没再吃饭,举着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主,你到底怕少夫人什么啊。”白伶无奈地嘀咕道,“我也就是在你扔少夫人下河那晚看过少夫人哭,其他时候她都是笑着的,有什么好怕的。”   虽说当年夫人隔三岔五把少主往海里扔他都没哭过,可人少夫人毕竟是个姑娘不是……   慕白放下筷子,施施然起身,随意在房内拿了本书,倚在矮榻上看起来。   白伶上前收拾碗筷,一面收拾一面嘀咕道:“你若真怕少夫人,就更得和她多处处啊。像我从前怕夫人发脾气,如今见得多了,她站在我面前吼我都不怕了。”   慕白没有吭声,白伶就继续,“夫人还指着你和少夫人早日成亲呢。你不喜欢少夫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怕她……你怕她,对她说话就冷言冷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旦说话没表情没温度,连东昭那些皇子也怕的,长此以往,少夫人肯定也怕你了。我看人家要成亲的两个人都是互相喜欢的,就你跟少夫人,互相害怕……”   白伶打开话匣子便说个不停,空落的房间里好似只有他一人的絮叨声,良久,才被一个清润的声音打断。   “从前我看着她和他的过往,只怒其不争,恨不能丢下她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好生反省。如今想着她和他的那些过往,只怒上心头,恨不能直接杀入商洛皇宫一剑取了他的性命。”慕白在矮榻上看着白伶,神情沉静而认真,“这可算得上是喜欢?”   白伶不清楚白穆的过往,也听不太明白慕白“她”啊“他”啊的到底指的谁,只窘窘地看着慕白,低声道:“少主,你的书……拿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慕公纸,您这智商和情商反比得太厉害了啊……   有姑娘问我是不是不日更了,转眼到12月论文季了啊,我月底要回国一次,所以现在得把论文都搞定,更文的速度就慢了,T T   下次更新在周三。 52、晋江原创网首发 ...   第二日一早,慕白果然入宫看诊去了。白穆并未亲眼看到被扣押住的白子洲族人,只听到白伶在门外的低唤声便醒了过来,听着他们离开的轻碎脚步,再也没有困意。   偌大的行馆,安静地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自行起身,梳洗了一番,正觉无聊,便见到房内桌上多了几本书,是她素来喜欢的人物小传,也不知是不是白伶怕她无聊,昨夜特地送过来的。   白穆怕惹麻烦,并不打算出门,但午膳刚过,这行馆便来了位客人,或者说,是主人。   晏彦换了身藏蓝色的衣裳,更显得精神爽朗,笑脸明媚,入门便道:“白芷姐姐,今日慕哥哥入宫看诊,我带你看看我东昭都城如何?”   白穆早不是当年不知皇家为何物的天真少女,昨日这个十二岁孩童在港口时深邃的笑容和沉不见底的双眸已经让她心生警惕,今日又突然到访,他堂堂东昭国的皇子,即便还未长大未掌权,明知她只是一个侍女,自称“我”,还唤她“姐姐”?   白穆不动声色地行了礼,道:“劳殿下挂记,白芷自行看看书便好。”   “我都大老远跑过来了,不管!你必须陪我玩一玩!”晏彦眉毛一竖,跺着脚便拉着白穆往外跑。   泊城是东昭都城右侧的一个小城,离都城两个时辰的路程,因此慕白入宫一次,回来必定是晚上了。白穆虽不想出去,却拗不过晏彦,几乎是被他强行塞上了马车。   一上车晏彦便笑眯眯道:“白芷姐姐,怎地这次相见,你变得扭捏了这么多?”   白穆心下一顿,想到晏彦初见慕白时说的话,眨巴着大眼道:“转眼已三年,自然不一样。”   “那是,白芷姐姐都长成与我皇姐一样的大姑娘了。”晏彦继续笑道。   他嘴里的皇姐,白穆也略有耳闻。东昭五位皇子,却只有一位公主,皇帝视若珍宝,赐号长宁。   “其实嘛,白芷姐姐,我这次拉你出来……是有点小事想问你……”晏彦笑嘻嘻地往白穆身边挪了挪,道,“上次慕哥哥以已有婚约之名拒绝了我皇姐的一番好意,如今……他那位未婚妻可娶回家了?”   长宁公主的……一番好意?   白穆并不曾听闻此事,思及慕白向来寡言的性子,瞪大眼好奇道:“长宁公主?少主从未提及此事。”   “其实这次父皇病重,想到慕哥哥的人不是我啦,是皇姐。”晏彦笑得孩子般明朗,摇着白芷的手臂撒娇道,“白芷姐姐,你就告诉我嘛,慕哥哥到底是否成亲?若已经成亲了,我正好告诉皇姐,让她消了念头。”   这个问题,恐怕是真正的白芷在这里,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白穆只是做出白芷该有的无奈表情,道:“少主的事,我们不可旁议。”   “就知道……”晏彦撅嘴,“还是和从前一样。”   白穆没有再说话,晏彦也没有再问,到达都城时已近酉时。秋日的日头下得早,夕阳斜挂,暖意平添。   白穆已经有许久不曾见到这样人头攒动的热闹集市,晏彦一路拉着她,一面向她介绍路过的地方,“这些地方以前我都带你去玩过,你还记得吧?但是今日有一样你定未见过!”   白穆此前便隐约担心晏彦带她出来另有目的,眼看天色渐晚,便做出兴致怏怏的样子道:“我们先回去罢,少主的晚膳我得亲自准备。”   晏彦回头笑嘻嘻道:“有皇姐在,今日他怎可能出宫?今夜十五,你可知商洛都城每逢十五,便会有夜市,热闹非凡?”   白穆被他拉在人群里走得飞快,并未作答。   “咱们东昭都城每逢十五,除了有夜市,还有焰火看呢!保管是你从未看过的美景!”晏彦细白的小脸被夕阳照得绯红,“所以这次你一定不可错过!我亲自带你去最好的位置看!”   白穆被晏彦拉着进了一间酒楼,楼是少见的三层高,其中富丽堂皇,只看客人衣着便知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光顾。   “呐,我们在这里用个晚膳,听听书,待到子时,便能看到焰火了!”   晏彦说着,兴奋地指了指窗外。白穆顺势看去,他们处在高位,不远处的湖泊尽收眼底,晏彦所指的,正是湖泊上空的蓝天。   事已至此,白穆不得不随着晏彦的意思,想来他也不过十二岁的孩童,白子洲声名在外,他约莫不能、也不敢把她如何。   用过膳,店家上了茶水,晏彦很识趣地没有再打听白子洲的事情,只是讲些东昭民间的趣闻。白穆既是扮作白芷,也随着她的性子,跟着晏彦笑声不断。   茶过三盏,开始有人说书。   说书先生一把山羊胡,醒木一拍,纸扇一摇,整个酒楼便安静下来,都望向他等着他的故事。   只有白穆依旧看着窗外。   说书,她太过熟悉,熟悉到有些惧怕。   她曾经为了找一个人,日夜模仿说书先生,以此闻名。她因为说书认识阿碧,最后又不得不失去阿碧。她因为说书入宫,最后奄奄一息地捡回一条命。   不料那说书先生今日说的故事,更是她所熟悉的。   “上回说到那柳如湄更名改姓,入宫骗宠,在后宫极近狐媚之事,勾得那商洛新帝就差日日不早朝!朝中官员心急如焚啊,连太后都率先开口,‘今年的选秀之期必得提前’!岂料贤妃跋扈,粗鄙女子最喜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用得是淋漓尽致!且说那日新秀女入宫,洛家得女洛秋颜,端的是天人之姿……”   白穆不听也得听,那说书人将“贤妃”如何刁蛮欺负新入宫的洛秋颜,如何触怒商洛皇帝被冷置半年,如何使出狐媚之术再次邀宠,甚至连她在沥山“不自量力”入山寻皇帝妄图立功,最后落得个险些丧命贻笑大方都说的绘声绘色。   最后白穆也不看向窗外了,看着那说书先生的嘴一张一合,竟有些恍惚,仿佛真有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跋扈、刁蛮、不自量力的贤妃存在,那个贤妃粗俗到不知如何爱人,自私到不由旁人伤害,不自量力到不懂何为欺骗。   白穆听着听着,竟也跟着听客们笑了起来。   倘若真有这样一个贤妃存在,何尝不是件好事?   “然,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更何况是凭着商洛皇帝已故青梅的‘色’!”不知不觉中,故事已经说到了尾声,“三年选秀之期又到,柳如湄竟故态萌发,拈酸吃醋摘星楼上以死相逼!商洛皇帝岂容这一而再再而三蛮不讲理的胡闹?当即下令一把大火,连人带楼烧了个干净!”   “烧得好!”   “简直是刁妇啊!”   “亏得那商洛皇帝情深意重,竟能忍她三年!”   酒楼里一片叫好声,说书先生则摇头道:“可怜商洛皇帝痴心错付,幸好此时又来一女,姓洛,名采桑。”   酒楼又安静下来,等着说书先生的后话,却等来“啪”的一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酒楼中的人一时如鸟兽作散,吃饭的继续吃饭,喝茶的继续喝茶,聊天的继续聊天。   “你想知道后事如何?”晏彦瞪大眼凑到白穆眼前。   白穆这才发现自己走神,扯开嘴角笑了笑。   “我告诉你吧!消息比这说书人可靠得多哦!”晏彦得意洋洋,喝了口茶水才道,“据说那贤妃柳如湄与柳湄相似不过三分,而后来出现的洛采桑,却与柳湄有九分相似!商洛皇帝自然爱不释手,直接封了贵妃,就待她诞下龙子封后咯。”   晏彦见白穆嘴角的笑容愈甚,道:“怎么样,是个好结局吧?”   白穆“嗤”地笑出声,“不错,很好的结局。”   真真好极了!   白穆笑得眸子里漾着水光一般,明媚照人。晏彦还想说什么,却见有人弓腰垂首地从楼梯口朝他们走来。   那人欺到晏彦耳边说了几句话,刚刚还笑得双颊桃粉的晏彦霎时间面色苍白,血色全无。   “走!跟我入宫!”晏彦不由分说地拽着白穆便急速下楼。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了一下前面的章节~   下面大概是个小高潮,我争取每章字数更多点……下次更新在周五。╭(╯3╰)╮ 53、晋江原创网首发 ...   晏彦如此着急,定是宫中有事。东昭皇宫的事情,白穆实在不想参合,而且今日这么巧,他带她出来,宫中就有事,也不知是否早有安排。但晏彦身为皇子,身边暗卫必不会少,她若贸然下毒将他毒倒了反倒坏事。   白穆不动声色地随晏彦上马车,看他不时焦急地看看车外,心中盘算着找什么机会在进宫之前脱身。   马车疾行了没多久,突然一声破空嘶鸣,剧烈颠簸之后,停了下来。   晏彦毕竟只有十二岁,面上的烦躁一显无疑,推开车门便大骂道:“本皇子的马车,谁敢……”   话到一半,却顿了顿,诧异道:“慕……哥哥?”   白穆心下一喜,忙唤道:“少主!”   说着便打算下马车,手腕却被晏彦紧紧扣住,但也只是一瞬,晏彦的犹疑一闪而过,随即放开了她。   慕白只身一人,今日穿了一身烟灰色的袍子,骑在马上,仿佛要融入夜色一般。   “多谢四殿下亲自将白芷接到都城。”他淡然开口,声色辩不出喜怒。   晏彦似乎有些尴尬,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道:“本打算带白芷姐姐在都城玩一玩,得报宫中出了事,便正好带她去找你。”   “宫中的确出了点事,四殿下若想搅那趟浑水,现在还来得及。”慕白说着,已经翻身下马,眼神落在疾步走来的白穆身上,便柔缓了许多。   白穆的手被他拉住,心下才稍稍安定,身子一轻,被他举上马。   “慕白先行一步。”慕白跟着上马,也不再管晏彦,马鞭一扬,朝着先前相反的方向离去。   深秋的夜晚,寒气愈重,疾风穿身而过,但身后隐隐透出的暖意令白穆并不觉得冷,离皇宫越远,心下也越发安定。   “三皇子晏宇举兵叛乱,欲要夺宫,直捣皇宫。”未等白穆开口,慕白便解释道,“你身边亦有暗卫,得了消息我便来接你。”   白穆微微吐出一口气,“白伶呢?”   “去城东的客栈歇着了。”   “那我们这是……”白穆看了看愈发偏僻的四下,“去哪里?”   马步仍旧未停,只是缓了下来。   “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白穆微微一愣,抬眼看慕白,见他薄唇紧抿,眸光闪烁,面色更显白皙,对上她的眼,便微微一笑,眼神如春风拂过般软暖。   白穆又是一愣,随即垂下眼。除了当年初与慕白相识,她有许久不曾看慕白对她这样笑。这三年来,他们之间说得最多的话便是讨论他教她的东西,这样一个夜晚,皇宫大乱,他却突然带她出城说有话要说?   他们停在一处山头,一眼望去,并看不到皇城,只有茂密的丛林和静逸的房屋,山风猎猎,白穆不知慕白想对她说什么,心中不安,喉头便有些干涩,正要开口相问,他已然开了口。   “我自小在白子洲长大,由母亲一手教养,也自小便知道我并非母亲的亲生骨肉,将来要娶母亲的亲生女儿。”慕白负手望向山底,声色和合,“因自小被这样教,我一直认定此事,不曾怀疑,每次出岛的任务之一便是寻你。”   “当初我听闻商洛有名以‘仿’闻名的说书先生,便急忙寻去,却得知你已入宫。商少君一直想借白子洲的势,所以沥山一行正好见到你。那日初见你与母亲略有相似的眉眼,心下便有了计较,但……并不确定。因此才趁着教你骑马之际看你背后是否有母亲所说的胎记,并问你的阿穆,到底是哪个‘穆’。”   白穆微微垂眼,慕白如何寻她的事情,她从来不曾问过,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细节。   “沥山之时,我亦发现你对商少君情根深种,恐怕不会轻易随我离开。”慕白继续道,“且因着我的身世,我一直想调查华贵妃一事,便趁着裴瑜自尽时潜入宫中,同时伺机带你离开。哪知……”   慕白少见地自嘲一笑,“哪知你对商少君的情意,比我想象中更甚。我本想着你二人若是郎有情妾有意,我自不会横加干涉。但我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去求他……”   慕白顿住,没有继续,只是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不太愿意提起这些过往。   “摘星阁上我依你所言找他去见你,本是想让你断了最后的念头,不料他会狠心到取你性命……随后我带你出宫。”   “作为旁观者,我怒你不争,为了一个毫不珍惜你的人几次险些送命。作为我自己……”慕白转首,坦诚地凝视白穆,“我自小学着你应该学的东西,享受着你应该享受的爱戴,处处被人尊崇,你却因为我原本的身份承受着我应该承受的苦难。”   “我虽阅人无数,周游五国时亦经事无数,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白穆心中微微一动,她从来不曾想过这么多,也没想过慕白会想这么多,他们两个人最开始的路,自己并没有选择的权利。   “白子洲的族长之位,向来只传白氏嫡系。且因着白氏特殊的血统,若传女子,必得招婿入岛。”   白穆颔首,她也是到了白子洲之后,才知道自己过目不忘和天生擅仿这些本事,白浮屠也有,只要是白氏嫡出的女儿,都是如此。所以一代代传下来,白子洲的人琢磨了许多模仿旁人的技巧,易容也成了他们的专擅。   “虽然我从小被教导将来要娶你,岛上族人也早将我当做族长来看,我却知道,你心中所系,并非是我。我不愿因着族长之位而娶你,亦不愿你因着族人的压力而嫁我。”慕白继续道,“因此我竭尽所能地教你,待你学好应该学的……也如你从前所猜测的那般,我会离开白子洲。”   白穆心中一急,忙道:“我此前便与你说过,定会向众人解释一切,你无需娶我,你我便如兄妹……”   “你听我说完。”慕白微微一笑,白玉般的手指柔滑地拂过白穆的刘海,将她的散发捋在耳后。   白穆很少与慕白有这样亲密的动作,连慕白对她这样笑,这三年来她似乎都极少见到。   “母亲性子蛮横,我身边的女子又向来屈指可数。”慕白说起母亲,笑得温暖,却有些无奈,“男女之事我见过许多,却从未亲身体验过,不知那该是怎样一种情感。从来我都想着,待我找回你,便与你成亲,这仿佛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不曾想过那些波折,亦不曾想过喜欢与否。”   他突然唤道:“阿穆,当初你为何喜欢商少君?”   白穆眼神一闪。   曾经她在暗无边际的皇宫里守着漫长的等待时,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何会喜欢商少君?为何偏偏是商少君?倘若换做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那样辛苦。   她问了自己许多次,终究找不到答案。事情的开始似乎只是凑巧,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出现了一名有趣又可爱的少年,让她的世界变得更加多彩,让蓝天下的阳光更加灿烂,让她的笑容更加肆意,让她不知不觉弥足深陷。到了后来,尽管发现他不再是最初的模样,事情却不由自己控制,越想抽身离去,越是越陷越深。从年少时欣然的喜欢,到最后刻骨的爱意,或许是在她执着的等待里,或许是在一次次的缠绵缱绻里,或许是在他一声声甜言蜜语里,她就那样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白穆自嘲地笑了笑,摇头。   慕白微微垂眼,月光下清隽的脸上投着淡淡的薄影,烟灰色的衣裳夹杂着墨色的发丝迎风飘卷,却让人觉得安静,静得如同一幅水墨画。再抬眼,眼底泅起氤氲的柔意,笑容亦在眼角蔓延开来,暖色便如同一夜袭来的春风,扫遍冬雪。他微微上前一步,握住白穆的手,指尖竟有少许冰凉,望入她眼底,低声道:“我亦不知何时开始……或许在看着你一次次求他的时候,或许是你在我怀里失声痛哭的时候,或许是这些年一日日看着你愈渐坚强的时候,或许从小到大我便已经认定……阿穆,你与我说做兄妹,我心下会有不快,你与我提及他,我心下亦有不快,我想着离开白子洲,越来越不舍得,想着将来或许能娶你,心中却是欢喜。我琢磨了许久方才恍然大悟,或许这样……便是喜欢?”   白穆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尽管此前二人之间最常见的是尴尬、生疏,但私心里,她对他有敬意有谢意。他并非和她一样,是白氏传人,却能将白浮屠所教的东西学得炉火纯青;他对内对外,都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将白子洲打理地井井有条;他虽与她同龄,却丝毫不见这个年纪的男子应该有的生涩,老道而聪明地处理身边所有的事情;他将他所学,毫无保留地教她,在她最为潦倒的时候一点点地扶着她站起来。   但她一向觉得他教她,他与她相处,是迫于她的身份,无奈为之,他待她极为不喜,所以才不冷不热。   “或许这样的喜欢,比不上你对他那样轰轰烈烈,但……”慕白将白穆的手纳入手心,沉目定睛,似要一眼看入她心底,“你若愿意,慕白此生,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说这周的榜单还差十几个字,补一小段内容。结果……慕公纸……我知道乃心情复杂,但是平时不说话,一表白就表三千字,让我如何是好哟……   黄桑,乃再不粗线美人可被抢走了哟~ 54、晋江原创网首发 ...   东昭宫内大乱,许是十五的焰火绽放得太过耀眼,宫外竟无人察觉。一夕之后,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宫内宫外一片寂静安宁,想必是“夺宫”失败。   第二日一早,宫外就遍布流言,称三皇子晏宇趁皇上重病,意图除去来自白子洲的神医不说,竟举兵造反,意图夺宫,幸而被二皇子晏临及时镇压,皇上无虞,皇宫亦暂保安宁。   白穆随慕白回了白伶所在的客栈,一大早便听楼下的茶客们议论纷纷。   东昭皇帝的病,估计也不是一日两日便可医好,因此只剩下她一人在客栈。她对皇宫那些事着实不感兴趣,总归慕白医好皇帝之后他们便会启程回白子洲,也没有了解的必要。想到昨日慕白说她身边有暗卫,也不像昨日那样顾忌,喝过早茶便出门,以免时间太难熬。   这块大陆五个国家,东昭、商洛、南临、祁国、贡月,其中东昭属东昭国土面积最大,商洛与其西北方接壤,地貌气候大有不同。相比起商洛的深秋,东昭要温润许多,东昭的都城亦更加繁盛,只是民风不若商洛开放,街道上甚少见到独行女子。   从前白穆上街最爱做的事是听说书,但昨夜听过那么一出后,兴致全无,思及东昭最为有名的云锦,便一家家的布行逛过去。   却不想,东昭都城说大也不大,这一逛,竟逛到了一个熟人。   莲玥身边只带了一名婢女,正在看一匹锦布的花样,只听那婢女在一旁细声道:“夫人,这匹是藏蓝色。夫人眼光真好,少爷衬这个颜色再好看不过了。”   白穆眼望着她双手在布匹上摩挲,双眼迷蒙,想必是和船上那匹东昭军一样,被毒盲了双眼。   果然,那婢女手下布匹付过银钱,命布行的人送到城西奕家,便赶紧扶住莲玥,道:“夫人小心。”却被莲玥略有不耐地推开。   婢女似乎有些委屈,又跟了上去,道:“夫人,奴婢听人打听过了,慕公子便在前方不远的客栈歇息,要不……”   “庆儿,你的废话越发地多了。”莲玥只冷冷一句话,那名唤庆儿的婢女便脸色煞白,再不说话。   白穆只在布行里正好撞着她们,知晓莲玥会武,见她们出去也不便跟着,只是心中的好奇再次被勾了起来。   莲玥到底是何人?为何曾经在商洛为宫女,如今却突然到了东昭成为奕家的侧夫人?又为何被二皇子晏临派去雪海寻白子洲?   据她所知,倘若她身上的毒真是春殇,而她又是奉命来东昭,若一年领一次解药,绝不会毒深入体,到了慕白所说的“病入膏肓”的程度。   心中有了这些疑惑,她也无心再逛下去,直接回了客栈。不过是中午,慕白恐怕不会那么早回来,她环顾了一下空荡的房间,高声道:“可有人在?”   无人回答。   她再道:“若有人在,可否出来一见?有些事情想请教各位。”   这句话刚落,便有一名影子般的黑衣人单膝跪在她身前,沉声道:“少夫人有何吩咐?”   白穆直接道:“我想查一查奕家莲夫人的身份,你们可有法子?”   那人头都未抬,只答道:“少主此前便吩咐属下们去查,今日一早刚刚得到消息,此女名阮及莲,乃是东昭阮家罪臣之女,十三年前出走东昭,更名为莲玥,入商洛皇宫。三年前立功而回,具体何‘功’不得而知,只知归国之后求婚奕家大公子奕秦,东昭皇帝当场应允,此后旁人称其莲夫人。后东昭皇帝病重,二皇子上奏邀少主前来诊治,三皇子便力荐莲夫人出行。”   那人言简意赅地将白穆心中的疑惑尽数解答,白穆只问道:“消息可靠否?确定属实?”   “即便有误,也是九成真一成假。”   白穆默默颔首,那人见白穆再无问题,悄然无声地退去。   一连一月,慕白与白伶仍旧每日进出皇宫。冬日已至,天气越来越冷,白穆便没再出门,她房内每日都无声无息地多一些她喜欢读的个人传记、历代野史,她只隐约觉得应该是慕白送来,却没有仔细问。   那夜之后,白穆与慕白一如往常,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慕白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只是不会刻意拿背对她,两人之间也少了许多沉默的尴尬,偶尔白穆与他对上眼,他便眼神一柔,渗出笑意来。这样的时候多了,反倒让白穆略有些不好意思。   白伶一见自家少主终于不再绷着脸,和白穆说话也不会莫明其妙地简短,打心底里高兴着。   这日一早,冬雪初降。近来他们不用再每日赶早进宫,三人在一道用着早茶,他一边哼着小曲布菜,一边乐呵呵道:“今日去看最后一次诊,明日若顺利,一早我们便可回白子洲咯。”   屋子里暖炉烧得旺,白穆两颊殷红,嘴角亦带着笑意,道:“他到底生了什么病?竟用了一个月才看好。”   她并未抬眼,这话也不知是问的慕白还是白伶。白伶连连给慕白使眼色,示意他快些回答,慕白只当没看到,闲适举筷,悠悠道:“倒也不是什么大病。”   白穆不解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移筷将冬笋放入她碗里,方道:“东昭龙脉向来昌盛。即便是早早立了太子,登大座的人,不到最后便不可知。东昭皇帝历来都有个癖好,制造各种问题考验皇子们,最后谁得他青睐,便是谁有天子之命了。”   白穆还是头次听说这种“癖好”,好似还是代代相传的癖好……   “那意思是……他故意生病的?”   用病重来刺探自己的儿子们?   慕白不置可否,“也不全然。起初是故意,后来有人上当,趁机给他投毒。”   “那他发现了?”   “投的是慢性毒,幸好发现得早。”慕白答道。   白穆又问道:“投毒人又是那三皇子?”   慕白垂了垂眼睑,低笑着颔首,片刻,又道:“只是东昭皇帝还未到老糊涂的年纪。”   这样一说,白穆心中便有些明了。   当初去白子洲接他们的船,被“三皇子”下面的徐将军劫持,甚至打算取慕白性命,后来宫中事变,又是“三皇子”举兵,这毒查出来,又是三皇子所为,如果一切属实,那位三皇子,即便是正宫皇后所出,性子张扬,可会没脑道这个程度?   太子已废,二皇子出身比不上他,四皇子才十二岁,五皇子更不满十岁,将来最有望继位的当然是他这个嫡出,不管皇帝病真病假,他只需老老实实按兵不动,便是胜出。   那位三皇子,恐怕是被人陷害了。而陷害他的人,照慕白的口气,东找皇帝应该清楚得很。   “我们的人他们放了么?”那些个皇子谁陷害谁,谁被谁发现了,她并不在意,现在白穆在乎的,只有这个而已。   这次是白伶抢答:“当然!少主来的第一日就放了!天下皆知,我们少主向来一诺千金!少主说了会治好皇帝再回去,那便是天塌下来也会拖着东昭皇帝一起走!”   白穆见他绘声绘色的夸张模样,不由得笑起来。   慕白的“一诺千金”她也是见识过的,当初他承诺裴瑜照顾芙蓉宫的芙蓉花,竟是将那些花从商洛皇宫挖了出来,一路由北向南由西向东带回白子洲,至今还好生看管着。   “好了,该走了。”慕白施施然起身,瞥了一眼白伶。   白伶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跟着慕白出去。   白穆笑着摇了摇头,不由得推开窗向下望去。窗外鹅毛大雪,主仆二人正好走出客栈,站在马车前,白伶拿着慕白的黑色大氅替他披上,尽管动作极快,仍有露出的黑色发丝染着点点斑白。慕白吩咐了一声什么,白伶便自行先上了马车。他折过马车后面,从中拿出一摞书,给了站在一旁的店小二。   白穆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房里每日一换的书,再回眼,慕白正好抬头。   大雪纷飞,木窗细小的缝隙里,似乎只剩下那一个人的剪影,黑色的大氅墨色的发,渐渐点上斑驳,他抬眼正好望到她,眸子里映入晶莹的雪白,随即暖意晕染开来,纷飞的雪似乎就在那回首一瞥里化作盈盈浅水,氤氲了成片扑窗而入的寒意。   ***   白穆还是和往常一样,在房内看书打发时间,想着这或许是在东昭的最后一日,心中不免轻快许多。   离开白子洲一月之久,竟十分想念那里的阳光、海浪、族人们的微笑,还有白浮屠震耳欲聋的大吼。   正午时分,白穆正欲下楼吃饭,却听一阵铿锵整齐的脚步声,直直停在了客栈楼下。她还未开窗看上一眼,房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随之是男子低沉有力的声音:“白姑娘,长宁公主有请!”   白穆一怔,看来人的服饰阵仗,恐怕是东昭禁卫军了,和商洛御林军一样的存在。   “白姑娘,长宁公主有请!”那人见白穆没有反应,底气十足地重复了一遍。   白穆微微蹙眉。她虽不是东昭人,这里毕竟是东昭的地界,禁卫军来势汹汹,慕白白伶还在宫中,她若与他们起了争执,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而且身边有暗卫,也不至于担心禁卫军做出什么事来。   白穆一声不响地随他们下楼,发现楼下竟左右列了有三四十禁卫军之多。   半个时辰之后,白穆不得不承认,她真是和东昭皇宫有缘。躲来避去,最终还是被禁卫军带了进去。   她无心观察东昭皇宫与商洛皇宫的区别,只踏入这个地方便觉得心下压抑呼吸不畅,起先是跟着禁卫军,后来是跟着宫娥,一路走到一处宫殿前,抬头看了看,延庆宫。   宫内奢华,可见外界传闻这位长宁公主得宠并不假。宫人们各个言行谨慎,妥帖地行过礼后带她入内殿。   白穆在脑中思酌着她所知道的长宁公主。从前的听闻,无非各种夸赞其美貌以及传扬她如何得宠,后来又在晏彦嘴里听说她对慕白有意。那她召她过来,是为了慕白?   白穆既非东昭人,对长宁公主只行了普通的见面礼。   晏长宁也确如外界传闻那般美貌,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面似芙蓉眼含春,额间一点朱砂尤显美艳,见到白穆也只是懒懒地瞥过一眼,道:“你便是慕白身边的婢女?”   白穆一直都是扮作白伶的模样,眨了眨大眼,道:“是的。”   “他说他有婚约在身,你可曾见过他那位未婚妻子?”晏长宁眯眼看着她。   白穆料到她会问这个,道:“少主的私事,我们不可旁议。”   “进了我延庆宫,不说出本宫想听到的话,你认为你能直着走出去?”晏长宁声色一冷,低喝道。   白穆只好道:“见过。”   “相貌如何?”   “自然不及公主美艳。”   晏长宁一声嗤笑,“倒还挺会说话的。”   白穆弯眉一笑,“白芷说的实话。”   晏长宁看来挺吃这一套,声色缓了缓,又问道:“她此次为何不与慕白同来?”   白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便道:“身子不太好,不适宜长时在外漂泊。”   白穆想着若在此时依着白芷的习惯唤“少夫人”,恐怕是要惹怒这位公主的。哪知晏长宁转而就问道:“她姓甚名谁?”   这一下有些把白穆问住,实话实说?还是随意编造一个?   白穆略略沉吟,便道:“这……我们不敢问,一直唤她姑娘。”   “那他们如何识得的?”   白穆为难道:“公主,少主的私事,我当真知之不详。”   晏长宁脸色沉了沉,望着白穆的眼里满是倨傲,“他待会就替父皇诊完了,你是等着他一起走,还是先行一步?”   白穆只觉这位公主难缠,若是在这里等着,慕白过来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便道:“我在宫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得速速出宫才好。”   晏长宁睨着她,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又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的?”   “六岁那年开始与哥哥一起服侍少主。”   “服侍?”晏长宁双眼微眯。   白穆忙道:“我与哥哥早便各有婚约。”   这个白穆说的倒不是假话。因着不喜外人,族内关系又尤为融洽,白子洲上的许多婚事,都是孩子刚刚出生双方父母便定下,只是婚龄不似外面那么早。   晏长宁这才没有再多问,垂首把玩着手上的戒指。白穆正犹疑是否要主动告辞,晏长宁突然翻坐起身,丢下一句“本宫去找他,你在这里候着吧”便姗然离去。   白穆心中略有不安,总担心会给慕白惹什么麻烦,这样的不安,随着晏长宁的久去不归和愈渐暗沉的天而愈加强烈,但延庆宫里里外外都是宫人,她略略一动,十几双眼便盯过来。   直至天色黑透,宫外只剩铺天盖地的大雪,仍旧不见晏长宁回来,白穆终于坐不住,起身径直往外走,冷声道:“白芷还有要事要办,麻烦各位禀告公主,白芷先行一步!”   站在门口的宫娥看来瘦瘦小小,倒也没伸手拦住,只俯身道:“白姑娘稍安勿躁,没有延庆宫的腰牌,白姑娘出不去的。”   白穆心头一堵,侧目间身形一动,迅速擦过那宫娥身边,取下她的腰牌。虽说只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招式,动作比以前快许多,宫中人又普遍不会武,那宫娥看着白穆,竟一时怔住。   白穆也不管那么多,拿着腰牌便大步往外走。   这些人许是忌惮白子洲,无人出手相拦,白穆记得来时路,顺着原路返回。大雪扑簌落在肩头,出门是未来得及穿上足够的衣物,此时竟是刺骨的冷。   嗡——   白穆正琢磨着要如何过禁卫军那一关的时候,破空的钟鸣穿透夜空,静谧的皇宫霎时间一片骚乱。   这样的钟响,白穆在商洛皇宫不曾听过,也不知在东昭意味着什么,可是整个皇宫的灯瞬时陆续点亮,宫人们几乎是步履杂乱地往同一个方向奔去,随之有宫人们的传喝声由远及近地入耳。   “皇上——驾崩了!”   ***   白穆的心跳被这一声叫唤惊得瞬时乱了几分,还未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被一队人拦住,“姑娘可是白芷?”   为首那人黑色劲衣,眸光犀利,看来是禁卫军或大或小的头目,打量白穆一眼便沉声问道。   白穆一身宫外的衣裳太过明显,只点头称是。   “请姑娘随卑职去一趟大和宫。”那人说着,便上前扣住白穆的手臂。   大和宫是东昭皇帝的寝宫,此刻宫外跪了大片大片的宫人,各个俯着身子低声哭泣,还有些大臣恭谨地跪在主道,白穆从他们身边走过,都未见抬头。   白穆被直接带入殿中,一入殿,便嗅到刺鼻的血腥味,抬头见殿中僵立着几人:刚刚才见过的长宁公主笔挺挺地立在明黄色的床帐前,面色苍白如雪,丹凤眼里□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的冷;慕白静然立在殿下右侧,淡蓝色衣衫上血迹斑斑,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其上亦是染着血;穿着暗黄龙纹锦服的男子蹙眉凝视着二人,发上还有几点雪粒未化,想必是刚刚才赶过来;唯一跪着的,便是一名发白的太监,不停擦着眼泪。   白穆再看榻上,看不清榻上人的模样,只见一把匕首插在心口,明黄色的被褥上染满血迹。   “慕公子,你要见的人来了,你作何解释?”锦衣男子瞥过白穆一眼,率先开口。   慕白垂下眼睑,并未答话。   “父皇出事时只有你和长宁在场,即便我东昭敬你乃白子洲继任族长,但手染父皇鲜血,你竟连解释都不屑么?”那男子再次开口,诘问道。   “长宁,你说,可是他刺杀父皇?”男子手指慕白,蹙眉冷视晏长宁。   晏长宁的眼圈蓦然一红,却只是咬着唇不语。男子见状,眉头皱得更紧,“长宁,二哥知道你的心思,但,你可曾想过父皇对你的疼爱?此事不是你不说话,便能糊弄过去的!”   白穆这才听出来,这男子便是二皇子晏临。   照他所说,东昭皇帝出事时殿中只有慕白和晏长宁二人,若不是慕白,那便是晏长宁?身为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为何?   “你们若执意说是我,我也无可辩驳。”一直沉默的慕白突然徐徐开口,随即看向白穆。   白穆眉头紧皱,不解地望着他,只见他眼神一柔,便朝着她缓步过来。   “相信我,莫担心。”慕白无声地对白穆用唇语,一手将白穆的发挽在耳后,随即将一枚手感温润的玉牌塞入她手心,微微一笑,眸子里映入春@色,“我亦相信你,会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便猝然转身,道:“烦请二殿下谴人送我去天牢。”   白穆只紧紧地握着那块玉牌,她知道,上面刻有一个“白”字。她曾经从慕白身上偷下,慕白打趣说是与未婚妻子的定情信物,虽然不假,但这玉牌,更大的意义在于是白氏族长的信物。   她再回头的时候,慕白已经随着禁卫军在大雪纷飞的夜晚渐行渐远,一点点被黑暗吞噬。偌大的东昭皇宫似乎只剩下她一人面对剩下那些全然陌生的人和诡谲莫测的局势。   但她竟不觉得忐忑。   寒风扑面而入,她亦不觉得冷。   只因他那一句相信。   她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求着那个人相信她,一遍又一遍地对那个人诉说着对他的相信,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乃们这群小妖精……都不给我留言!我只好再加一段,补到预定情节了~表霸王我啦~~~~~   下次更新应该是周日。 55、晋江原创网首发 ...   皇帝突然驾崩,东昭朝廷一片混乱,大抵分为两派:一派称长幼有序,大皇子禁闭幽州,理应由二皇子继承皇位;一派称立嫡不立长,三皇子乃正宫皇后所出,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人。   但此前宫中生出叛乱,被疑是三皇子率人所为,甚至有宫人作证,称皇帝的病实乃中毒,也是三皇子命人暗中所谓。一夜之间,泾渭分明,二皇子显胜三皇子,继位支持者众。随后国葬由二皇子全权主理,再七日,登基大典。   新皇登基,举国大赦,因此有弑君之罪的慕白,自然要在这七日内处理掉。   白穆一直被扣在宫中,避居偏殿,冷眼旁观宫内宫外的纷纷扰扰,每日好生吃饭,睡觉,殿内没有暖炉,她便多半时候窝在被子里以免生病,殿内也没有她平日爱看的闲书,她便多了许多时间处理脑子里的信息。   这日日头刚过落下,她便召来殿外的小宫娥,“我想见长宁公主。”   小宫娥显然很为难。   “你去延庆宫说一声便可,或许她也愿意见我呢?”白穆随意道。   小宫娥行过一礼便退下。   晏长宁过来的时候,天已全黑。僻静的宫殿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光线暗淡,冬日天冷,殿内既无暖炉,处地又较阴凉,竟比外头还冷上几分。   晏长宁刚刚推门进去,便有一股寒气,夹杂着杀气,从背后袭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身形速动,擒住后面的人,手上微微用力,匕首落地。   “你……”晏长宁反应过来的时候,正好见白穆凉凉地望着她。   “你是谁?”白穆挣开她的手,冷声道。   晏长宁眉眼一弯,“还有些本事,竟被你发现了。”   白穆一声嗤笑:“我倒是不曾想过,白子洲还会出你这样的叛徒。”   白子洲小小一个岛,连“国”都称不上,却处处受人敬畏,可怕之处便在于学艺精进的族人,擅毒,会医,武功高强,还擅仿擅易容,若有心,想要无声无息地取代一个人几乎不是难事。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尽管有三十余名族人被捉,总归有人透漏白子洲的所在,才会让莲玥轻易找到,那个人是谁?慕白对外人向来漠然,连话都不肯多说半句,为何东昭皇帝遇刺这样的大事他竟毫不辩驳?晏长宁若真想打听慕白“未婚妻”的消息,白伶日日随他入宫,何以在一月之后特地找她入宫来问那些问题?她相信慕白不是杀死东昭皇帝的凶手,那便只剩晏长宁,她身为公主,完全没有动机!   倘若是被捉的三十余名族人里有人透露了白子洲的所在,慕白和白伶不会只字不曾提起。倘若晏长宁是白子洲的人,慕白为她掩护,还有几分可信度。而她召她入宫,可能已经怀疑到她的身份,想找些破绽?   无论如何,刚刚那一番试探,证实了她的猜测,养在深宫的公主,怎么可能会武?   “没办法,谁让你抢去了本宫爱慕的少主,求爱不成,只有由爱生恨了。”晏长宁随意找了个太师椅坐下,“既然被你发现了,我也不怕承认。我和白芷一道跟了少主十年,你是不是她,我清楚得很。少主最在意族人的性命,我也清楚得很。”   “你是安乐?”白穆略有诧异。   从前慕白身边还有一名婢女,她曾听白芷无意间提及,却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成年之后出岛的成年人不计其数。   “真是安乐的荣幸,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记得我。”晏长宁又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上的戒指。   白穆默默踱步到桌边,一面倒着茶水,一面淡淡道:“你父母在岛上等你多年。”   晏长宁显然一愣。   白穆继续道:“你多了名妹妹,唤杏儿,今年四岁,生在杏花开放的季节,长得也如杏花般娇嫩。”   白穆说着,便微微笑了起来,“自她会说话,每年生辰的愿望都是安乐姐姐今年可以回岛看看她。”   噼啪——   “闭嘴!”晏长宁突然推翻了手边的花瓶,低喝道,“若非你,我何至于有家不能归?何至于出卖家人出卖白子洲?何至于扮作晏长宁困在这皇宫三年之久!”   白穆微微蹙眉。   “若非你,少主何至于始终不肯接受我的爱意?何至于让我离岛说什么想清楚再回去?”晏长宁眸露寒光,对白穆的恨意尽显无疑。   白穆捧着茶杯暖手,缓缓道:“你可曾想过白子洲一旦被人发现,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浩劫?慕白倘若就此丧命,你这辈子可还有颜面再回去面对父母族人?慕白始终为你留有余地,事到如今都不曾提及你的背叛,亦不愿抖出你刺杀东昭皇帝的事情,你为何一定将自己逼上绝路?”   “若非如此,少主怎会看我一眼……”   “安乐姑娘!”白穆高声打断晏长宁的话,静静地望着她,“你的生命里是否只有‘情爱’二字?为了一个男子忽略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族人,钻在他为何不爱你,他如何才能爱你的死角里一步步走错下去?”   晏长宁显然没想到白穆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愣住,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我不知你受何人指使冒充晏长宁刺杀皇帝,也不知你为何会听任他的安排,慕白不拆穿你,我亦不会。今日让你过来,只是为了证实心中猜测,并不在意你们到底有何计划。言尽于此,你可以走了。”   慕白虽没有直接将罪责推在晏长宁身上,但他定不会轻易送死,白穆清楚,设计这一切的晏长宁应该更清楚,那接下来,他们打算怎么做?   白穆始终觉得,东昭皇帝的死,不过是事情的开端而已。那位二皇子胜出得未免太过容易。这场皇位之争,恐怕远远还未结束。   然而,白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日后,被推出来真正定罪的弑君者,竟是莲玥。   ***   阮及莲,莲玥。   白穆始终想不明白,莲玥在商洛、在东昭,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为何这件事情最后会扯到她头上去。   宫中传闻称她去商洛十年,实则被商洛皇帝收买,返回东昭做了卧底,趁着长宁公主与慕公子在殿外商议病情时刺杀皇上。   这传闻漏洞百出,莲玥虽有武艺傍身,却已经眼盲,如何众目睽睽之下隐匿在大和宫?既为刺客,行刺成功,为何还留在奕家等着被捕定罪?长宁公主与慕白商议病情,寒冬腊月,为何要跑到殿外去商议?   商洛宫中三年,莲玥话虽少,待白穆却并非不上心,乍一听见这个消息,白穆除了不解,心下还是略有些难过。   她去天牢接慕白出狱那日,天色放晴,莹白色的雪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白穆就站在天牢门口,几乎与正要进去的莲玥迎面撞上。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你是……”莲玥消瘦许多,声音略有沙哑。   白穆忙用白芷的声音唤道:“莲夫人。”   莲玥微微一怔,却拉着白穆的手不曾放开。   “阮及莲,该进去了!”一旁的禁卫军冷喝道。   莲玥放开手,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径直入了天牢。   白穆本打算与慕白当日便离开皇宫,但慕白称还未联系到白伶,只得等到明日一早再走。   “那日到底发生何事?”   慕白刚刚净身换衣,发上还有未干的湿气,垂眸道:“给那皇帝的药,每次用过便会昏睡半个时辰。她缠着我问了许久你的问题,我不欲搭理,便避出了外间,哪知再回去,她已经动手,我也救不过来。”   白穆只想着果然不是莲玥。   “白伶见事有异变,便默默退下,若他们再不放我出去,白伶便会召人劫狱。”慕白继续道。   白穆颔首,此前发现白伶不见了便已经猜想到。   “为何……会是莲玥?”白穆低声道。   “他们不愿得罪白子洲,长宁公主的生母又出自三大世家之一的余家,为何会是莲玥,便看是谁想拉拢余家了。”慕白徐徐道。   晏长宁是假,他们知道,那些个皇子们却未必知道。白穆没有再问,皇室纷争,若非必要,她不愿多想。   然而,傍晚时分,一名宫娥颤颤巍巍地找到了她,跪地道:“白姑娘,莲……莲夫人想见您。”   白穆还未问话,那宫娥便继续道:“莲夫人明日便要被处以极刑,白姑娘行行好,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白穆只问道:“她在狱中,你如何替她传话?”   宫娥答道:“是……刚刚奕公子出宫前……如此吩咐。”   白穆微微蹙眉,正在犹疑是否要去,抬头见慕白立在殿门口,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若想去,也是无碍。   白穆琢磨着,莲玥突然要见她,莫不是刚刚被她认出来?毕竟她在她身边服侍了整整两年。   这是白穆第二次踏足天牢。东昭的天牢与商洛颇为相似,除了布局面积不同,都是一样昏暗的灯光,一样浑浊的空气,还有各式的叫喊呻@吟。   应该是那名叫奕秦的男子、莲玥如今的夫君打点过,她入天牢并没人阻拦,还有一名狱卒亲自将她带到了莲玥的牢房前。   莲玥被单独关着,四下安静,左右无人,与之前那个满是叫喊呻@吟的天牢仿佛是两片天地。狱卒离去的脚步刚刚消失,莲玥便唤道:“娘娘?”   她迷蒙地睁着双眼,面色略有憔悴,坐在牢房里抱着双膝,望向白穆所在的地方。   白穆并没有马上回答。莲玥微微一笑,“肉眼迷人心智,果真不错。娘娘曾经站在我面前,我没认出来,却是要眼盲了才察觉到熟悉的气息。”   莲玥向来心细,白穆当初的确担心过会被她发现。   “娘娘,看在奴婢尽心服侍您两年的份上,可愿在奴婢死前与奴婢多说几句话?”莲玥声调仍旧浅淡,与当年在商洛皇宫如出一辙。   白穆缓缓蹲□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莲玥淡淡一笑,“真的是娘娘。”   白穆沉默。   “娘娘既是跟着白子洲的人来,想必已经查过奴婢的身份了吧。”莲玥自嘲笑道,“奴婢不叫莲玥,叫阮及莲,乃是二十年前东昭阮家罪臣之女,侥幸捡得一命,便去商洛做了细作。”   “他们说你立功而归?”   “三年前延河水患,东昭有使臣前去与商洛共同商讨治理延河一事,娘娘可还记得?那夜宫中大乱,我们便趁机闯了皇祠,盗得商洛国宝。”   “那你为何……”   “当年是二殿下救了我。”莲玥并未听白穆的问话,自顾自地冷静道,“他将我养大,送我去商洛,称只要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就会接我回来,娶我。”   白穆心头微微一颤,看来冷心冷情的莲玥,心思细腻,有智有谋,她以为她无论去商洛,或是回东昭,都是步步为营。   “我在商洛十年,从不引人侧目。只是看到娘娘时忍不住多说几句话,仿佛在娘娘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两相沉默,许久,莲玥才继续道:“我回来之后,二殿下处处被三殿下压制,需得拉拢奕家,我便嫁给了奕秦。”   “他现在还需要拉拢余家,所以你便替晏长宁顶罪?”白穆冷笑。   “是。”莲玥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他虽暂时赢了三皇子,却根基不稳。我本就身中春殇,一直以来虽然在尝试解毒,压制毒性,我自己却清楚得很,苟延残喘罢了。”   “我曾经以为你是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性子。”白穆道。   “不错,曾经是。只有活着,才能等到他来接我。”莲玥道。   白穆望着她憔悴的脸庞,空洞的眼神,执拧的表情,突然间无言以对。   “既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半晌,白穆才再次开口,“很抱歉让你眼盲,但是为了我想保护的东西,也只能抱歉了。”   原来人一旦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就会变得尖锐,变得不再那么纯粹。   从前她生活的环境太过简单,阿爹阿娘将她保护得太过彻底,她的眼中只有黑、或白,非黑即白,非错即对,执着而执拗地坚持自己想要坚持的东西。   如今却渐渐发现,世间事大抵都徘徊在一段灰色地段里。   “奴婢只是回不了头了。”许是察觉到白穆欲走,莲玥面上的表情突然有了几分波动,眼底似乎都含了泪光,“奴婢坚持了十几年,倘若此时回头,奴婢的一生都将是个笑话。娘娘,你明白么?”   无论对人对事,付出太多,便无法轻易放手,到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那放不开的手,是因为不愿辜负自己曾经的付出,还是因为用情太深。   白穆从未见过莲玥哭,如今却看到晶莹的泪水一串串地从她空茫的眼中安静地溢出,突然间不忍看下去,瞥开了双眼。   “娘娘,奴婢今日想见你,其实是有一件事对你说。”莲玥的声音仍旧冷静,“三年前奴婢从商洛回到东昭,几番打听才知道后来你和阿碧的事情。”   白穆侧目望着她。   “当年奴婢不明宫中局势,为求自保,瞒了一件事。”莲玥静静道,“洛采桑曾经差人来朱雀宫打听,仪和宫大火、柳轼失势那晚,朱雀宫可曾有人送一幅画卷到勤政殿。”   “奴婢不知洛采桑为何会有此一问,只是实话实说,称娘娘从不作画,朱雀宫中亦无人擅画。奴婢当时正为太后办事,并未送过。”   白穆眸光微沉,她的确不喜作画,闲来看书写字较多,也从未画过什么画送到勤政殿。至于洛采桑为何会这样去朱雀宫打听,她一时也想不明白。   “此后不久,便生出华贵妃的宫女采儿一案。奴婢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采儿竟是娘娘的生母……”莲玥的双眸暗沉无光,看着白穆所在的方向,沉静道,“想来这两件事或许有什么关联。今日奴婢察觉到你或许便是娘娘,才求奕秦让你过来见我一面,讲明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章,好多PS……   1.可能大家看过太久,有些姑娘忘记了,也有些姑娘念念不忘,那幅画卷……在“真假父子”那一大章。   2.东昭使臣啊,治理延河神马的在“真假皇子”那一大章。   3.莲玥这里所说的盗走国宝,就是《倾国》里曾经提到的商洛被盗走的“五色”之一,那时候商阙回东昭去抢来着,估计看过的姑娘们也忘得差不多了,嘿嘿。因为对剧情影响不大,所以我在文里就不详细介绍了,免得占大家的脑内存……后面番外会再说。   然后,感谢“念不停换马甲念”姑娘的长评~~~昨天本来想提前更新来着,结果JJ抽了……加更神马的我先欠着吧,最近实在是有些忙,有心无力,T T 56、真假妃嫁(一) ...   白伶该是得了慕白已被放出的消息,当夜便出现在宫中,不过只是简单说了几句已经打点好离开东昭的话便匆忙离去。   白穆也是才知道因着东昭离白子洲最近,威胁最大,东昭皇宫中有白子洲大大小小的眼线,白伶年纪虽小,一身武功不可小觑,因此进出皇宫算不上难如登天。   第二日一早,二皇子晏临亲自来送行,几番挽留让慕白三日后的登基大典之后再离去,被慕白淡然婉拒。   新皇一日未登基,变数便无可捉摸。   白穆随着慕白出宫,回到泊城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她远远瞧见白伶在船上朝他们招手,突然想到还在宫中的那个人,问道:“晏长宁……如何了?”   慕白正掀开车窗,闻言手上微微一顿,回首温声道:“她不愿回白子洲,我便让她服了忘忧。”   忘忧作何用处,白穆自然知道。她既还是想不通,慕白又不会取族人性命,给她服下忘忧忘记前尘便再好不过了。   慕白说着,已经下了马车,伸出一只手,示意扶白穆下车。   阳光正好,透过那修长的五指,通体如玉。   白穆正躬身掀帘,见到眼前那只手,略略一怔,抬眼便见到慕白正望着她,眉眼微弯,眼底融融的笑意纯净得如同初降的冬雪。   “我们回家了。”他笑着道。   回家。   这真是个温暖的词,是件温暖的事。   白穆想起一月前他特地带她出城说的那番话,那时她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了他一句:“穆家含冤被灭九族,你可曾想过报仇?”   他沉默,没有回答。   如今这朗朗乾坤下,他朝她伸手,说“回家”。   是不是只要她伸出手,她便可抛却过往,他亦可忘却家恨,一起“回家”?   时光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阳光明媚,雪光迤逦,她躬身掀帘,眸中倒影着漫天的雪白,怔愣地望着眼前人,他朝她伸手,五指净长,笑容和煦。   却也只是这一瞬而已。   下一瞬,慕白的笑容便凝固在眼底,倏然拉住白穆掀帘的那只手,白穆险些站不稳,却见他已经凝神替她拿脉。   白穆一眼看去,见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圈殷红的指印,而慕白的脸色也渐渐苍白。   “怎么了?”白穆暗觉不妙。   慕白反握住她的手,跨步上车,对车夫沉声道:“回都城。”   接着扶白穆在马车内坐下,问道:“这几日谁碰过你的手?”   白穆微微一怔,细细想来,并没什么人近过她的身,只除了……莲玥。   “昨日去天牢等你出来时,门口碰到莲玥,她许是认出我来,突然拉住我的手……”白穆细细回想,当时她拉的的确正是自己的右手,但今早出宫时她手上还没有这样的红印。   “她给你下毒了。”慕白沉声道。   “什么毒?”   “一夜红曲。”   白穆微微一惊,这毒她曾在书上见过,七七四十九种不同毒物合练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中毒后一夜见红,一夜取人性命,因着制毒过程复杂,若非解毒高手,且知道那四十九中毒物具体是什么,一日间根本不可能配出解药。   难怪昨日那么巧,正好慕白出狱她便进去,还特地拉她的手……恐怕不是察觉到她熟悉的气息,而是握住她的手下过毒之后才认出她的吧!   “少主!你们去哪里?”   马车疾行,耳后是马蹄声和白伶着急的叫唤声。   “进宫!”慕白一面答着,一面拿出一些药丸给白穆服下,想想许是觉得不妥,点了白穆手臂上的几个穴,由上至下运功,白穆便见着自己腕间的印子愈发殷红。   尽管快马加鞭,再赶回都城,也用了一个半时辰,冬日日落早,天空已经映射出一片绯红色。白穆心中忐忑,慕白亦是若有所思,二人一路无言。   “少主!城内好像有事,城门紧闭,只准入不准出。”白伶在外急道,“是否还要入城?”   “进去。”慕白不加犹疑道。   早上出来时东昭都城正是早市,一派繁盛,现在却是万人空巷,莫明地透着一股剑拔弩张的味道。白穆隔几米便见到一对禁卫军,不知在搜查什么。没多久,他们的马车也被拦下来。   “长宁公主失踪,过往马车行人需得严加查看,还请……”   车外人话还未完,慕白已经掀开车帘。   那人抬头一见,忙拱手道:“原是慕公子!卑职失礼!二殿下在宫中久候公子,公子请!”   那人说着,身后的一队人马已经让开道路,慕白没有多语,放下车帘便坐回车内,握住白穆的手道:“莫怕,晏临想要我助他才给你下毒,入宫便好。”   白穆颔首。   应该是慕白刚刚给她吃过那些药又运过功的原因,她体内的毒现在还未发作。照常理,一夜红曲在显红后半个时辰便会开始毒发,全身被毒素侵蚀,由内而外的腐朽,痛甚凌迟。   马车在皇宫门口被拦了下来,早有人在宫门口候着,慕白不由分说地抱着白穆下了马车,只轻声道:“若有不适便与我说。”   宫内气氛比之宫外更加紧张,宫人往来步履匆忙而谨慎,诺大的皇宫静谧无声。白穆第一次这样窝在慕白怀里,他身上有淡淡的书卷气,尤其好闻,暖意透过胸膛传遍全身,舒缓着她的紧张。   然而,体内一阵阵地疼痛还是隐隐翻腾起来,起初如针扎,后来如刀割,白穆紧紧握着双拳,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但额头泛起的冷汗和渐渐僵直的身体还是让慕白察觉到。   他微微皱眉,替白穆擦去汗渍,再抬首,面上已泛出森冷的寒意。   白穆的眼前开始有些模糊,瞧不清他们在哪个宫殿门口停下,只知自己一直被慕白抱着,随之耳边传来那位二皇子带着笑意的声音:“慕公子果真有情有义,惜族人性命甚比己命。”   慕白没有答话。   白穆已经抑制不住地开始浑身发抖,慕白搂着她坐下,“解药。”   晏临笑得志在必得:“只要慕公子允诺助我登上大宝,解药自然双手奉上。”   慕白声色不变,细细地继续替白穆擦汗,徐徐道:“二殿下应该清楚,白子洲有成千上万种法子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慕白音落,白伶已然出剑,直袭晏临。   晏临神色一变,大退两步,立刻有守卫上前与白伶撕斗。但白伶身姿矫健,招式诡谲莫测,那几人联手都显然不是他的对手,马上有禁卫军冲入殿中,晏临厉声喝道:“慕白!你竟敢在我东昭皇宫内动手!”   慕白不曾看他一眼,再往白穆嘴里塞了几颗药,一面在她背后运功,一面拭去她不断涌出的冷汗,声色仍旧淡然,道:“二殿下也应该明白,慕白最恶受人要挟。”   白伶的身手显然出乎晏临意料,不过百招下来,已经重伤他身边五名侍卫,就要杀到他身边,忙大喊道:“解药在我寝宫中!”   白伶动作微顿,回头看慕白指使。   “望二殿下所说属实。”慕白朝白伶点了点头,白伶收剑,回到他身侧。   慕白抱起白穆出门,白伶紧随其后,晏临刚刚松口气,却见白伶突然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袭来,眨眼间已被扣住要门,长剑就在喉间。   “你们……”晏临咬牙。   “还请二殿下亲自随我们走一趟!”白伶沉声道。   一众禁卫军见晏临被劫,全都举剑围过来,却不敢上前。   晏临只听闻过白子洲的厉害,却不曾亲自领教过,盘算着在他东昭地盘,还是在高手如云的皇宫,只要算准慕白的弱点,给他身边的婢女下毒,他还能不听他差使?哪想得到只是慕白身边的一个随从武功便高到令人叹为观止。   武功高便罢了,心思也不容小觑。   一众人等随着慕白的步子移动身形,各个都盯着白伶手里的长剑。   “二殿下!四殿下手持血书,称是阮及莲手书,自述乃奉二殿下之命刺杀皇上!此时正带兵攻打东直门!”不远处有人急报,许是未看清晏临被人挟持。   晏临大惊失色。   烈焰乍然点亮夜空,马蹄声、呐喊声破宫而入,禁卫军一片慌乱,却不知该去迎敌还是先救下晏临。   在慕白怀里的白穆突然“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少主,你们先出宫,我带人去找解药!”白伶忙道。   皇宫大乱下,若不及早撤走,带着白穆恐怕更难抽身。   慕白微微颔首,便已翻身离去。白伶手上的剑未放开,两指放在嘴边,吹响破空长鸣,沉沉夜幕下,立刻有不同的人影从四面窜出,往声源处汇合。   白穆虽是疼痛蚀骨,意识却还算清明,眼见着慕白带她离宫,所经之处战祸连绵,撕斗不断。   “报!急报!商洛军攻破郡城,一夜连取五城!”   “报!急报!商洛军攻破郡城,一夜连取五城!”   “报!急报!商洛军攻破郡城,一夜连取五城!”   不知哪里来的急报声声入耳,却无人应答,很快融入战乱声中,再无声响。   阵阵疼痛再次袭来,白穆无瑕多想,只被慕白护在大氅下,眼看着刺眼的火光和混乱的兵刃交接越来越远,周围的杀气却愈发凛冽。意识迷离中,她感觉到他们出了宫,甚至到了荒无人烟的郊外,杀气却仍旧不减,甚至屡次急急逼来。   她逼迫自己再睁眼,回首望去,二人身后竟不知何时跟了大批黑衣人,有持刀者,执剑者,还有拿弓者,对准二人便开始放箭。   慕白护着白穆的同时要躲开箭矢,速度放缓,便有一批人包抄而上。黑衣人显然功力不弱,且配合极好,看准了慕白的弱点便是怀里的白穆,招招对着白穆来,慕白只余一只手对抗他们数十人,很快露出下风,带着白穆只守不攻。   白穆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想是慕白受了伤,心下着急,毒发的疼痛却让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空气越来越冷,兵刃之声仍旧不时传来,那批人穷追不舍。许是天上开始飘雪,白穆眼前一片花白,刺骨的冷竟暂时麻痹了体内的疼痛,剧烈的颠簸也骤然停下,凛冽的杀气却丝毫未减。   形势直转急下。   谁都没料到,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有精力来追杀白子洲的人。   白穆发现他们已经上了一处山头,四面尽是莹白的雪,天际雪花鹅毛般落下,慕白身上的血浸透衣裳,紧绷地沾在她脸上。二三十名黑衣人执剑将他们包围,各个眼神阴鸷,仿佛盯着食物的秃鹰,下一刻便会汹涌袭来将他们分食。   是谁?   到底是谁?   若是哪位皇子要刺杀东昭皇帝,为何要找安乐扮作晏长宁三年之久才动手?她到底是受谁指使?晏彦刚满十二,空有皇子之名,无权无势,却知悉上次宫乱欲带她入宫,带她入宫做什么?今日带兵攻打皇城,哪里来的钱势?皇宫大乱,皇子们正热火朝天地争着那把龙椅,谁有心思有人力这个时候来追杀他们?   “报!急报!商洛军攻破郡城,一夜连取五城!”   离宫前的那声急报突然响在耳边,同时映入眼帘的,是那日初到东昭时,船上遥遥一望的那个人。   是他。   一定是他。   引起东昭内乱,坐享晏临晏宇相争的渔翁之利,明面扶持最为寡势的晏彦,实则趁乱发兵,拉拢白子洲不成,便诛之而后快!   三年已过,皇权已稳,商洛朝廷必定已在他鼓掌之间。如今的他,有这样的能力,亦有这样的手腕引得东昭大乱!   几乎是在想到这点的同时,白穆蓄力一声大斥:“本宫在此!谁敢胡来!”   用的是柳湄的声音。   那些黑衣人大惊失色,略一分神,慕白便趁机纵身一跃,抱着白穆滚下山头。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我打算去碎觉的最后关头,JJ恢复正常了貌似……下次更新在周四。   好了,碎觉去,姑娘们看文愉快,╭(╯3╰)╮ 57、真假妃嫁(二) ...   白穆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疼醒的。   全身上下每根神经,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疼痛,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争先恐后地冲破血管,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呜咽之声,痛得想要翻滚想要嚎啕大哭想要有人一刀了结了她的性命。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隐约觉得被人背着,摇摇晃晃的一上一下,她想推开他,他却一言不发地,只紧紧扣住她,她越推,鼻尖的血腥味就越浓。   这样的血腥味突然让她清醒了些,想到冲天的呐喊和溢满杀气的黑色人影,鹅毛般的雪花,快如闪电的招式,沾在脸颊上的血,一夜红曲。   她将呜咽吞入腹中,勉力睁眼,暗无天日的夜,漫山的雪白,劲疾的狂风,铺天盖地的暴雪,她看到自己的双臂上覆满了白雪,自己靠着的肩臂也是一样,殷红的血色从中透出。他们一直在前进,她却没有力气去分析是朝哪个方向,这样的大雪,这样寒冷的天,她的身上除了毒发的疼痛,竟察觉不到丝毫冷意。   “慕……白……”她已经辩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嘶哑破碎地如同锯木之声。   背着她的人没有回答。   “放下……我。”她竭力咬着自己的唇,不让自己发出疼痛的呜咽声,口舌间马上有温热的血气入腹。   她虽然中毒,意识却是清醒的。慕白没有带着她回都城,恐怕是身后仍有追兵。一夜红曲,当初慕白急急赶回东昭皇宫便是因为这毒太过阴毒,毒发后三个时辰拿不到解药,她这条命必去无疑。   且不说白伶是否顺利拿到解药,看这情形,天亮之前走出这座山与白伶汇合,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慕白仍旧没有说话,继续背着她前行,只是一股暖流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全身,舒缓了少许疼痛。   “慕白,我以族长的身份命令你,放下我!”白穆恢复了几分力气,在慕白背上挣扎。   慕白再次扣紧了她,半晌,才徐徐道:“阿穆,相信我。”   白穆眼窝一热,哽声道:“你受了很重的伤对不对?”   听得出他的声音在竭力压制,但音尾仍旧有未能控制住的颤抖。慕白的身手虽不是常人所能及,但他要护着一个她,还不停给她输送内力抑制毒素的蔓延,刚刚那批黑衣人各个武功高强,招招都是向着她,她身上却是毫发无损,不知他替她挡了多少刀剑,现在还仍旧要为她耗费内力……   慕白没有回答。   白穆没有再问。   这个时候多动一分,多说一句话,消耗的都是彼此的生命。   白穆伏在那块厚实的肩膀上,大半张脸都被大氅盖住,鼻尖呼出的热气氤氲了眼前黯淡的雪光,她抬眼便能见到他黑色的发,一层又一层地覆上了厚重的雪,偶尔散下一片,浸得她面上一片冰凉。   这条路似乎长远得没有尽头,这个夜似乎永远迎不来朝阳初升,白穆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意识也越来越沉,似乎要沉入深渊里。   她不再喊着让慕白将她放下,也不再想自己是否还有命见到明日的太阳,只随着意识的迷蒙,钻心的疼痛不再主导她全部思绪,有些念头在脑中愈渐清晰,有些话也就脱口而出。   “慕白,你不用再为我费力,我想我今日即便是死在这里,也是无憾的……”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她说起话来突然不再吃力,轻细的声音在慕白耳边絮絮道,“从前我在连理村长大,整个村子不过百来人,爹疼娘爱,邻里和谐,虽然日子过得清俭,却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没受过什么委屈,直到遇见商少君。”   “曾经我的脑中只有情爱二字,眼里只有商少君一个人,那一年柳湄出现,我落魄而逃,逃在路上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白穆说着,轻轻一笑。   那时候的她,执着而又小心翼翼地相信着,维护着得来不易的幸福,柳湄的突然出现几乎让她措手不及,惊慌之下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生怕亲眼看到自己的幸福破碎,而当车夫问她要去哪里的时候,她心下竟是一片茫然。   曾经她无忧无虑,无需费心以后,后来她心系商少君,一心等着他看她一眼,在商洛皇宫,与其说她无法离开,不如说她其实也从未想过离开。   她不知哪里来的笃定,笃定商少君总有一天会“记起”一切,会像连理树下的誓言一样,与她生死不离,她所设想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缺少过那个人。所以离开他之后,她去哪里?她做什么?   她一无所知。   她似乎一直在为她的爱情活着,为她设想里的生活活着,活得没有自我而全然不觉。   “可是这几年在白子洲……”白穆轻轻喘出一口气,“我有了想要保护的族人,明白了我身上所承担的责任,看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从前我看到太后与洛秋颜的下场,只觉这世上怎会有男子绝情至此,替她们惋惜,替她们不值。如今我再看安乐与莲玥,却惊觉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坚持,怨不得任何一个人。”   从来没有哪条规定说,你为旁人付出多少,旁人必须给予你相等的回应。   “漫漫长生,值得我们珍惜的还有很多,并不止情爱二字可对?”白穆笑了笑,“从前那些事,我再也不怨了。今后白子洲的一切,我在乎的人事,我相信你会打点得很好。所以慕白,即便死在这里,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说过这番话,白穆蓦然觉得心中卸下了一块大石般,莫名的轻松,意识也愈渐清明起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慕白肩头,而是落地坐下,大氅仍旧盖住她大半视线,她略略一动,身子似乎没有先前那样疼,大氅滑下,她便看到他们正处在一处山洞,天依旧未亮,洞外仍旧大雪纷飞。   洞内难得的干燥,因着位置和风向,并没有雪花飘入,她隔着厚重的大氅靠在石壁上,也不觉着冷,微微侧眼,见慕白就在她身侧,心下安稳,再看一眼,却是蓦然一顿。   慕白同样靠在石壁上,闭着眼,面色和煦,却惨白到几近透明,淡蓝色的袍子上无数大小伤口,有些仍在渗血,有些鲜血已经凝固,他一手紧握着她的手心,另一手在撂在她肩背上,了无生气。   白穆的身子开始颤抖,突然明白为何毒发的疼痛渐渐舒缓,为何身上一直没有寒意,为何有了那么多说话的力气,她掰开慕白握着她的手,果然见到两人手心都有十字伤口。   一夜红曲寄血而生,除非服下解药,内力高深也不可能逼出体内,更何况她全无内力可言……   慕白将二人的手心划开,用内力驱使,将毒素都引入自己体内,所以她才清醒过来。   “慕白,慕白……”白穆不停摇晃他,心中突然空落,仿佛有寒风直直灌入。   好在慕白的长睫动了动,重新将白穆的手纳入手心,“莫怕。”   白穆压住哽咽,冷静道:“嗯,我不怕。我相信你,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慕白的嘴角竟在此时扬了扬。   “我右腰侧还有一些药,喂我服下。”   白穆依他所说。   “左腰处有几枚信号弹,你拿着。”   白穆取下。   “那批人许是还在找我们,待雪停后你再出山燃放,马上会有人来接你。”慕白垂着眼,声色淡淡,“若我那时还有命在,便带他们来找我,若不在,不用带我回去,他们看了会难过。”   他说的“他们”,指的是白子洲上的族人们。   “我常年试药试毒,普通的毒对我的身子无用。一夜红曲到了我身上,也没那么厉害。”   尽管慕白这样说,脸上却已经显出黑气,一寸寸地向下蔓延,白穆望着那愈发浓重的黑气,眼圈也越来越红。   “我右腿侧有一把匕首,你拿出来。”   白穆照做。   “阿穆,你说是缺条胳膊还是少条腿更为方便?”慕白突然笑了笑。   白穆的手一抖,匕首便落在地上叮当一响。   “莫怕。”慕白握住她的手,一个倾身,整个人倒在她肩头,将她抱住,“阿穆,我先与你说说话。”   白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哽咽道:“你说过……不离不弃。”   “放心,我不会有事。”慕白轻轻抚弄她的头发,“你上次问我是否想过报仇可对?”   白穆轻轻颔首。   “你可曾听白伶笑过我,说我幼时常被母亲扔入雪海?”慕白的声音里喊着笑意。   白穆颔首。   “那时候我刚刚查出我的身世,终日想着出岛报仇。说一次报仇,母亲就将我扔一次海里,叉着腰在岸上大骂,老娘把你养这么大是为了让你去给死人送命的吗!没想清楚就给老娘淹死得了,别浪费老娘的粮食!”慕白低笑。   白穆都可以想象出白浮屠叉腰大骂的场景,也跟着扬起嘴角。   “十二岁那年我首次出岛,其实心中对报仇之事仍旧念念不忘。那时候胆大心粗,刚刚开始调查便被当时的商洛皇帝看出端倪,害死了十几名族人。”慕白娓娓道来,“回岛之后我跪在母亲面前请罪,母亲一语不发,带着我去损了家丁的族人家中请罪,人人都悲痛大哭,对着我却只有一句话,少主自己保重才好。从那以后我不再执着于报仇,珍惜白子洲的每一条性命,更珍惜自己的性命。”   白穆双眼酸涩,她知道,白子洲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存在。   “你不要愧疚,白氏的血统不可断。”慕白双手抱着白穆,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稍后我将毒素逼在手臂上,你见势……砍下。”   白穆的身子又是一颤。   慕白将她搂得更紧,“这是保住性命的唯一办法,动作要快,我剩的力气不多。”   他捡起地上的匕首,塞到白穆手中,重新靠回石壁,徐徐闭眼,“你身上若有止血的药,替我服下。若没有,便罢了。不可给我用补药。”   白穆紧紧地握住匕首。   “莫哭。”   “不哭。”   “莫怕。”   “不怕。”   “嗯。”慕白长出一口气,“还有件事应该告诉你。”   白穆逼迫自己冷静,神经几乎已经绷成一根弦,闻言乍然一松,手又开始颤抖。   “碧朱没有死。她服了忘忧,如今已在南临嫁人,去年产下一子。”慕白温声道,“当初瞒着你,是我私心不想见到你找回她抱着她继续沉湎在往事里,我想看着你自己站起来。你做到了,做得很好。日后你若想她,便让白伶带你去远远看上几眼。”   白穆咬着唇,强忍着眼泪不流下来,点头。   “你的身世母商少君藏得很深,当初我费劲去查,却一无所获。后来‘采儿’出现,本是有人暗中保护,却被商少君中途阻挠,他动作太快,没能救下他们,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慕白面上的黑气开始褪下,渐渐在指尖汇聚,少顷,整个手臂都变成焦炭般的浓黑。   “阿穆,我我明知此次出岛危机重重却仍旧带着你,其实……是舍不得与你分开。其实我最后悔的……是迟钝到三年才明白自己的心思。”慕白再次微微一笑,随即声色一凛,“动手。”   多年后白穆回想起这个冬夜,除了一夜红曲蚀骨的疼,漫天大雪纷飞的白,血如泉涌刺眼的红,还有她的嚎啕大哭。她抱着那个人,三年来第一次哭得歇斯底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在周六。 58、真假妃嫁(三) ...   阳春三月,杨柳依依。   刚刚经历过一场严冬的东昭,春光初至,万物复兴。数月前人人瞩目的那场夺嫡之争,最终年仅十二岁的四皇子晏彦登上大座,太后辅政。而与商洛的那场战役,终归惨败,商洛不仅夺去二十年前割给东昭的十座城池,还乘胜攻占十座城池方才罢休。   于是这个春日,东昭都城随处可闻鄙薄商洛乘人之危的讨伐之声,也有对新帝能否在太后辅佐下把持朝政的质疑声。至于三月前的那场变故,突然被刺的先皇,无故失踪的长宁公主,一夜被破的东昭皇宫,甚少有人提及,或者说,甚少有人敢提及。   “少主,一切已打点妥当,傍晚便可照计划出发。”白伶眨着水灵的大眼,欺身给慕白倒了杯茶水。   慕白微微颔首,眼睫略垂,扇子般覆在眼睑上。   白穆正在一旁收拾衣物,回头见慕白举杯喝茶,几步走到他身前,拿下茶杯,“白伶,茶水是早晨的,有些凉了。”   白伶吐了吐舌头,“那我去换。”   “不必了。”慕白说着,拉白穆在他身旁坐下,微微笑道,“我的身子已无大碍,一杯凉茶还是喝得起的。”   白穆像没听见他的话,将茶杯放得远远的,再将茶壶放得远远的。   白伶见状,噗嗤一笑。   放得再远也还在桌上,少主要拿也轻而易举。   慕白却不再在意茶水,问道:“白伶,让你们找的人可曾找到?”   白伶忙点头道:“找到了,今早刚刚接到对面厢房住着呢。”   慕白转而对着白穆笑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穆眉头微微一蹙,被慕白拉着出了门。   白伶在身后跟着,见到两人握着的手,不由笑容满面,但瞥见慕白空荡荡的左袖,眼圈又是一红。   三个月前东昭那场十年罕见的大雪,下了三个日夜。皇宫在这场雪后变了主子,东昭在这场雪后,失了二十座城池,而白子洲在这场雪后,差点没了少主。   他们赶去都城外那座毫不起眼的小山时,并未料到真会在那里找到慕白和白穆。山虽不高,却地形复杂,各处大小山洞数之不尽,那场雪覆盖了山路,也盖住了原本的地貌,四下都是白茫茫一片,极容易在其中走失,他们徘徊了一个日夜仍旧经常打转,未能搜遍那座山头的山洞。   直至在茫茫大雪中见到白穆的身影。   她本是穿着浅绿色的衣裳,那时候被悉数染作鲜红,在雪地里犹如一朵肆意绽放的火红莲花,踩着及膝的雪一步步地出现在他们眼中。   看到他们跪在身前,她也不错愕,苍白的脸上还有血迹未擦去,静静地瞥过他们一眼便让他们跟着她。   她来时的足迹已被大雪淹没,七弯八拐的山路她却走得极为熟稔,顺利地带他们到了一处山洞前。   接着他们看到了山洞里的慕白。   他们一行五人,五个男子见状都吓得面色惨白,几乎哽咽出声,不知该如何动作。只有白穆极为镇静地问他们身上都带了什么药,是否带了水,谁的功力更深厚些,给慕白输内力续气。   那时没有人敢上前,不知慕白是生是死,也无人敢去探究这个事实,只怔怔地看着白穆从他们拿出的药里筛选出一些,喂慕白服下,捋顺他的发,擦掉沾在他面上的雪花,回首看他们,眸子里素寡得瞧不见任何颜色,淡淡地说:“他不会死。”   慕白的确没有死。   白穆本就有过旧疾的身子,在那样极冷的雪后竟然没有倒下。她沉着而冷静地亲自给慕白处理伤口,号脉开方,有条不紊地告诉众人,哪些药需得回白子洲速速取来,哪些药可以就近去采,哪些药就地便可以买到。   他怕她难过,身体熬不住,特地让回白子洲的人带来白芷。结果似乎是他多心,白穆照顾慕白的同时,也给自己开方,每日按时吃饭喝药休息,白芷过来之后反而每日无所事事。   好在当时他们及时赶到,白子洲的奇药多,慕白本身的功力又深厚,再加上白穆精心学了三年的医术,慕白的身子奇迹般地好转。   只除了少了一只手臂。   白伶想到这里,又是止不住地难过。   他自小崇拜到大的少主,要模样有模样,要气度有气度,要脾气有脾气,擅毒会医武功高强,世间几人能及?偏偏少了一只手臂,如何不让人心疼?   白伶叹了口气,随即自我安慰道,至少他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与少夫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今日他们便要回白子洲了!   白伶如此想着,心里又有些庆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少主病重期间,少夫人不仅亲自照顾他,还开始打理白子洲的大小要事了。   白伶所指的对面厢房,与他们所处的偏厅还有些距离,白穆不由问道:“你要带我见谁?”   慕白浅浅一笑,“此前我在东昭天牢中无意与他结识,当时便想带他见你,奈何皇宫情势紧张,我不便带他出去,本想回白子洲之后再让人带他见你,哪知又横生枝节。待回来时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已不在天牢中,花了些心思近日才找到。”   白穆闻言更是好奇,有哪个她想见的人,值得慕白花这么多心思去找?   “你先进去吧,我和白伶再去准备些回去的东西。”正好两人到了门口。   白穆颔首,微笑着目送他离去,转而敲了敲房门。   “谁啊?”   白穆一听那人声音,便是一愣。   “谁啊?”那人开门,见到白穆,也是一愣。   上次变故后,他们本就住的隐蔽,因此白穆没再用人皮面具扮作白芷。   “穆儿?”那人诧异道。   白穆望着眼前人,竟恍如隔世。   “柴伯伯?”   居然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大夫柴福。   “穆儿,真的是你!”柴福年近五旬,头发花白,却精神奕奕,一见到是白穆,两颊便惊喜地红润起来,拉着白穆入房,一面道,“穆儿,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爹娘呢?你怎的瘦了这么多?是不是白老头子又罚你不准吃饭了?”   白穆的眼底已然酸涩。   “还有阿不呢?那时候你们不是说要成亲的?该不是白老头子又棒打鸳鸯了吧?”柴福心疼地打量白穆。   柴福与白穆是邻居,两家关系素来交好。当初白穆捡回重伤的商少君,多亏柴福医术高明才勉强救回来。她带着商少君偷偷跑到商都去的时候,还是找柴福借的银两。   白穆没有回答柴福一连串的问题,只微微笑道:“柴伯伯近年过得可好?怎么到东昭来了?”   柴福见白穆笑,却莫名心疼得紧,也不多问了,答道:“前阵子东昭皇帝病重,在民间四处招揽大夫,我便起了心思来试一试,哪知……我说他是自己暗中没服药病情才恶化,便被扔到大牢里了。”   难怪慕白会在天牢里遇到他。   白穆扶他在她身边坐下,“连理村可还好?”   她的印象里,长到十五岁,也不怎么见柴福出村的。一来那里地处偏僻,出去一趟不太容易,二来柴福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每次说要出去玩几日再回来,最后都不了了之。   “哎……”柴福叹了口气,面上的红润褪去一些,“村子倒是还好,只是再也不敢回去了。”   “怎么了?”白穆问道。   “我们那小地方,几百年都难得有个外人进村。”柴福眉头紧蹙,“三年前也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突然来了一批黑衣人。”   白穆心下一顿。   “别紧张。”柴福拍了拍她的手,“他们长得倒是凶神恶煞,各个身手利落,却莫明其妙地给了每家每户大量银两,分别送大家伙离开,并称想要保住性命,日后必不可再踏入这个村子半步,有多远走多远。”   柴福叹了口气,“从那之后村子便散了,我带着你柴伯母离开,也不敢再回去。不过……”   柴福蹙眉道:“我无意中瞧见那人身上的腰牌,恐怕……是宫里人。穆儿,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也到了东昭?”   白穆只是垂着眼,并不言语。半晌,她才抬眼笑道:“柴伯伯,这些年我过得很好,马上就要成亲了呢。”   柴福闻言一喜,“是和阿不吗?怎么没瞧见他?”   白穆仍是笑着,微微摇头,“阿不有他自己的生活。”   柴福见白穆眉眼间比从前清明许多,显然不再是从前那个迷糊的小丫头,神态无喜无悲,娴静大方,虽是好奇,也不太好继续问下去,只欣慰笑道:“那也好那也好。”   送别柴福后,推迟三个月的归程,终于踏上正轨。   海面辽阔,寂静深沉,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自慕白重伤,白穆便开始接手白子洲的一众事务,实在有什么不懂,便趁他清醒的时候问一问,三个月下来,所有事情众人都会事先问过白穆,经她筛过再问慕白。   这日她整理好送来的各国消息,走出船舱时正好见到海天一色,满眼的湛蓝下,一袭白衣轻扬,犹如飘游在天际的云朵。   慕白立在船头,一手负后,另一只只剩下长袖束在腰上,白穆眸光一闪,便走了过去。   慕白正眯眼看着前方海面,面色虽仍有些苍白,比起之前却好了许多,只是近来消瘦,原本完美的轮廓稍稍下陷了一些,整个人看来更显寡淡。瞥见白穆过来,微微一笑。   “风大,进去吧。”白穆拿起一边被他取下的大氅,仰首替他披上。   “我的身子即便未愈,也是比你好的。”慕白笑着,将大氅解下,欲要给白穆披上,奈何只有一只手,大氅很快滑下。   白穆连忙自己将它扶上肩头,慕白倒也不尴尬,转而抬手将白穆的发拨到耳后。   “你真的决定娶我?”白穆突然问道。   “你真的决定嫁我?”慕白莞尔一笑。   “我曾嫁过他人。”白穆垂眼。   “我少了一只手臂。”慕白侧目。   “或许我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不顾一切爱一个人。”白穆对上他的眸子。   “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你。救你只是为了白子洲而已。”慕白笑意阑珊,眸光点点。   白穆无奈地看着他。   慕白眸光一柔,伸手将白穆揽入怀中,“你嫁过人,我缺只手,你不太爱我,我亦不太喜欢你,你叫白穆,我叫慕白,天生一对当如是。”   白穆靠在他怀里,嘴角带着笑意,透过脸颊的温暖却氤氲了眼眶。   桃花灼灼,万物复苏的时节,白子洲一道密令传遍五国,“少主大婚,速速归岛”。这条密令被人封上蜡,以密信的方式递上商洛金銮殿的时候,正值春雨迷蒙,浇落了皇宫院落里一树的姹紫嫣红。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要上课,提前更新。待会回来再一一回复大家的留言然后修改上一章的虫子哈~   下次更新在周一。 59、真假妃嫁(四) ...   从东昭到白子洲,其实只用七日的路程。上次莲玥带着他们在海上航行半月,其实是因为并未被告知详细且正确的路线。船上的族人们几乎都是迫不及待地回去,因此回程又快了许多,第五日的清晨已经能看到白子洲上等待他们回去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船离海岸只剩数十里时,岸上的族人们便在摇旗呐喊欢迎他们归来了。白伶白芷乐不可支,也在船上不停朝他们挥手。   这样的场景,三年前白穆第一次来到的时候经历过一次。   只是那时她心灰意冷,并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高兴,也看不出那些开怀的笑容里饱含了怎样的情意。如今再次亲身经历,却觉得眼眶温热,那些朝着他们招手的族人们,仿佛雨后的阳光,让人心中溢满希望。   随着船只的停泊,族人们却渐渐安静下来,有些人还在默默抹泪。   慕白的伤,想必所有人都知道了。   白浮屠一人当前,一见船只停住,甲板放下,便一个跃步,几乎是飞奔了过去,见到慕白与白穆便红了眼圈,“我的娘诶,老娘几十年没红过眼了!”   说着便上前拍了拍慕白的肩膀,大声道:“没关系!就是一只手而已嘛,少了一只咱还能做独臂大侠!多霸气的名号!”   白伶白芷本也是红着眼欲要落泪,一听白浮屠的话,便噗嗤笑了。   “我的乖女儿哟,没事了没事了,回家了。”白浮屠转而搂住白穆,轻轻拍打她的背。   在她看来,男子就得粗着养,蛮着养,耐折腾。女子嘛,自然是要精心地捧在手里哄着惯着才好。   白穆反手抱住她,随即跪下,白浮屠一愣。   “娘。”白穆声色平静,扬起的脸庞在朝阳的余晖下熠熠生辉,“此番女儿出行一趟,方知从前是如何不懂事,让娘花了那么多心思,是女儿不孝。”   她在出岛前还想着要向白浮屠坦白和商少君的事情,以免她总在催着她和慕白成亲。可是这些日子接手白子洲的事务,她才发现白子洲的眼线遍布五国,白浮屠要想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根本问都不用问,自有人呈上。   但这三年来,她和慕白只字不提,“成亲”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否则不会一拖便是三年。   他们都在等她从过去里走出来。   “从前是女儿糊涂,深陷往事三年不知自省。”白穆垂下眼睑,再抬眼时,双眸透亮,清冷镇定,双手托出慕白在东昭皇宫给她的“白”氏玉牌,与其说是对着白浮屠,不若说是对着岸上等着他们的一众族人,神色坚定,声音朗朗,“白穆乃白子洲白氏第九十三代嫡系传人,却到如今才真正明白,白穆身上流的是白氏的血,秉承的是白氏所有的傲人天赋,肩负的是族长之责、数万族人的福祉、白子洲的代代昌盛!从前是白穆愚钝懦弱又无知,但,从今往后,白子洲便是白穆的家,白子洲的族人便是白穆的家人,白穆必竭尽所能,尽族长之职,与诸位同生共死,护白子洲周全!”   这三年来,尽管她在学,学习所有白氏传人都应该学习的东西,但潜意识里,她仍旧觉得白子洲应该是慕白打理。尽管知道慕白并不具备白氏才有的某些天赋,她仍在逃避,逃避自己那些过往的同时,也在逃避应该承担的责任。   白子洲的族人眼里,白穆从来都是安静少语的,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半晌,不知谁人一声大喝:“少夫人好样的!”   “哈哈!少夫人好样的!”族人们纷纷反应过来,都在唤着:“少夫人!少夫人!”   白穆微微一笑,转而望向慕白。   今日恰巧,两人都穿了一身白衣,湛蓝的天空下衣衫摇曳,仿佛随风而动的云朵。   他亦正望着她笑,干净的眼底噙着朝阳般温暖而夺目。   这样四目交接的刹那,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你可愿随我一道?”白穆仰脸微笑,朝他伸出一只手。   白穆的问话随着海风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一瞬间,整个白子洲都沸腾了,各种呐喊声直冲云霄。   “少主!”   “少夫人!”   “愿意!”   “少主!”   “愿意!”   “少夫人!”   “愿意愿意愿意!”   白浮屠都整个人愣在一边,想不到自家柔柔弱弱的女儿偶尔竟会有这样惊人的言行。   慕白只是微笑。   朝阳在白皙的脸上渡了一层微粉色,眼底闪烁的潋滟如同海面粼粼波光,眉眼轻扬,嘴角含笑,仿似轻风骤然有了弧度,流连返转,徘徊缠绵。   他拉她起身,将她的手纳入手心,握住,轻声笑道:“好在我还有一只手——执你之手,共守白头。”   ***   这夜春雨连绵。   陵安依次拨亮了勤政殿内的灯芯,让殿内显得更加明亮些。   商洛偏北,春日已至,寒气未散,商少君却不让点暖炉,灯光若再暗一些,就显得尤为阴冷。   他第三次递上御膳房送来的参汤,小心翼翼地端过去,商少君仍旧目不斜视地看着手里的折子。看了看外面越来越沉的天色,陵安不得不在一旁提醒道:“皇上,仔细汤又凉了。”   商少君放下手里的折子,却是拿了另外一本。但他也只是打开,并未拿朱笔批阅。   陵安扫了一眼傍晚送来的密信,安安静静地放在桌边,他并不知那信里说了什么,但商少君看过那封信后,便不曾再说过一句话,奏折也只看不批。   “皇上,您还未用晚膳。”陵安轻声道,“要不奴才让御膳房传膳?”   商少君只垂眼看折子。   半晌,陵安又道:“皇上,朱雀宫的梅花该是开了。”   商少君终于放下手里的折子,却是沉声道:“陵安,出宫走走罢。”   陵安掐指一算,他们似乎有三年不曾在夜晚私下出宫。他现在还记得宫外的人来熙攘,灯火繁华,只是今夜并非十五,且外面正下着雨。但他也没胆子多说什么,连忙去准备从前出宫的那套行头。   虽然不是十五,毕竟是都城,商铺酒楼关门较晚,陵安跟着商少君,走的是从前常走的路,但三年已过,都城变化颇大,从前的路其实不再是从前的路,路过的铺子也不再是从前的铺子。唯一没有变的似乎只有那家酒楼。   他记得那年中元节,他随着两位主子在这里听过说书,那时候商少君花一两个时辰买回来的面具,现在还挂在勤政殿里间的墙壁上呢。   商少君跨步进去,陵安忙找小二点了几样菜。   这夜酒楼的人并不多,且没有说书先生,但仍旧热闹非凡。陵安稍稍打听了一下,才知晓是都城内一户何姓人家给妻子过生辰,请了些亲朋好友到酒楼一聚。   陵安起初还担心商少君会被他们吵到,但看他用着饭菜,面上并未有不耐,也就安静地立在一边。   何生而立之年,一身布衣,显然并非大富之家,但双目有神,面色红润,一说话,嘴角的笑意便蔓延到眼底,不自觉感染在座的每一个人。   “今日内子生辰,趁机邀各位一聚,各位肯赏脸前来,何某荣幸之至!先干为敬!”何生拿着大碗,率先一碗酒下肚,引来一片叫好声。   “何某十六岁离家,漂泊十四年,而今才终于在商都建家立业,略有小成。”何生又倒了满满一碗酒,“父母养育大恩不敢忘!这第二碗酒,敬阿爹阿娘,二老生我、养我、教我,才有了今日的我,儿子感激不尽!”   何生说着,到了两位老者面前,几乎就要跪下,却被二人泪眼闪闪地扶起。   何生一口将碗中的酒尽数印下,再倒一碗,举向身侧的中年男子。   “当年弟弟离家,哥哥不惜举家凑出二十两银子给弟弟做盘缠,十八岁那年弟弟重病,多亏嫂嫂日夜照顾,二十五岁哥哥又卖掉家中田地支持弟弟做生意,哥哥嫂嫂的大恩……不言谢!”   中年男子大笑着拍了拍何生的肩膀,“弟弟如此客套作甚!这碗做哥哥的先干了!”   何生与他碰碗共饮,面上的红润愈甚,轻轻拉起身边的女子,眼底的光亮便沾染了雾气一般,柔软下来,“何某十六岁娶妻,十六岁出家门闯荡,十四年来穷迫过,潦倒过,却从未失意过,只因无论冬雷夏雨,富贵贫穷,都有阿芙相伴。”   名唤阿芙的女子面色蓦然一红,笑起来眼角带着细纹,却并未给人沧桑感,只看到满眼的幸福。   “何某上有父慈母爱,左有长兄亲如手足,右有爱妻不离不弃,此生可谓无憾矣!”何生再次举碗,“今日更有各位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多年来各位的帮助何某铭记于心!来!不醉无归!”   厅中霎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还有拉着何生喝酒的声音。   陵安听着酒楼内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还有几坛酒被打破,味道很是刺鼻,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安静吃饭的商少君,想着难得皇上有兴致吃饭,不能让这群人给搅了,便打算上前去找酒楼老板,刚刚抬步却被商少君一眼看住。   陵安顿住了脚步。   跟在商少君身边太久,久到只是一个眼神他就明白圣意。   他退下,看着商少君把桌上的饭菜吃完,直至厅中的热闹渐渐散去,屋外的细雨越发缠绵,他才施施然起身,踱步离开。   回到皇宫,一如既往的清冷。   因着没点暖炉,勤政殿似乎比外头还要冷上几分。陵安一入殿便关上门窗,接着俯身道:“皇上,该歇息了。”   商少君连身上的雨水都未拍下,负手走到桌案边,又坐下开始看奏折。   烛光明明暗暗,他面上却是一成不变的沉静。   “皇上,该歇息了。”陵安再次提醒道。   商少君置若罔闻。   春雨淅沥,敲打在窗檐上沙沙作响,寂夜寥寥,漫长无边。陵安不敢再做声,只望着烛光如豆苗般轻细,殿内的空气却似千钧般凝重。   “陵安。”不知过了多久,窗上已经没有细雨的痕迹,昏黄的烛光愈加暗淡,寂静无声的勤政殿内才响起了商少君的声音,他微微笑着,浓黑的眸底一片浑浊,徐徐道,“朕亦曾有父母慈祥疼爱,有兄弟亲如手足,有爱妻死生不离。只是朕的母亲为了弟弟捏造朕的身世,朕的父亲为了泄恨亲自给朕下毒,朕的弟弟为了皇位置朕于死地,朕心爱的妻子——”   商少君嘴角的笑意更浓,眸子里沉得透不出一丝光亮,“就要另嫁他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去警察局拿长居,更新晚了点~有些问题集中说一下哈。   1.这文和《倾国》同背景,但是比倾国早。   2.这文大概还有7、8W吧,应该10W以内。   3.再次感谢姑娘们的地雷火箭炮深水鱼雷,受宠若惊……就不一一点名感谢了。当然,也感谢大家积极的留言~~~要知道对于原创者,特别我这种,留言就是生命的源泉啊……噗   4.盗文的姑娘,我也不指责什么,只是能不能等我更新完了两三天再更呢?给我留条活路么……= =   然后,下次更新在周三,鞠躬退场~   PS:念念姑娘,我刚刚想加精乃上上章的评,结果不小心按错,删除啊……啊啊啊啊啊,好烦躁,我好喜欢那条评的说!乃看到被删了表介意,T T 60、真假妃嫁(五) ...   婚礼定在四月初八,白子洲举岛欢庆,忙碌不已。一是准备婚事,二是准备迎接多年在外的家人。整个岛上一片喜气洋洋,从早到晚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向来大大咧咧的白浮屠,难得的在女儿出嫁前期,拉着她说起悄悄话。   “来,娘来给你束发!”白浮屠将白穆按在镜子前面,嘿嘿笑道,“老娘这辈子没给自己梳过几次头,但你的新娘髻可是练了许久!终于要派上用场了!我先来试试手。”   白子洲嫁女儿的规矩,都是母亲亲自为女儿梳髻带冠,但思及白浮屠平日的作风……白穆望着镜中的她拿起木梳,当真有木有样地替她挽发,微微有些诧异。   “别这么看着我,我盼你回来又盼你出嫁,都多少年了。”白浮屠细致地梳着发,面上是少见的温婉,“你的嫁衣都不用准备了,当年你姥姥替我准备的,都没用上。”   白穆又是一阵诧异,白浮屠甚少主动提及她当年的婚嫁一事。她虽然好奇自己为何在岛外出生,生父是谁,可从来无人提及,她也没问过。   “娘,其实我爹到底是谁?你为何许誓再不踏出白子洲半步?”这次回来,白穆却觉得母女二人,没什么不可以说的,直接问道。   白浮屠顿了顿,叹了口气才道:“当年我年少轻狂,仗着本事大在五国内玩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后来到了祁国。”   白穆透过镜子望住白浮屠。   “有一次刚好碰到个姑娘被人追,咱都有点侠义心肠嘛,就救下来了。那姑娘拉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被夫君追。她不过是名小妾,因为夫君喜爱,在府上屡遭迫害,她心里其实有个别人,于是决定出逃,结果那位夫君一追千里,偏偏不放手。我见她可怜,当下拍胸脯说我帮她,于是扮成她的模样,被‘夫君’抓了回去。”   “那时候年轻嘛,容易糊涂。那人对外铁腕手段,独独对我温柔有加,长得又好看,一来二去我竟看上他了。”白浮屠眉眼高扬,说起往事跟说书似得。   白穆道:“莫非我就是……”   “是啊,你就是我和他的孩子。”白浮屠撇了撇嘴,道,“我既然喜欢他,就不服气他老把我当另外一个女人。怀了你之后,那些个悲春伤秋的想法就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跟他坦白了一切。哈哈,你猜怎么着?”   白穆垂眼,不用猜都知道结局并不好,否则白浮屠也不会在混乱中生下她,独自归岛。   “他雷霆大怒,当下就不管我还大着肚子,要杀我母女啊!”白浮屠哼了一声,“他还不知我会武,没等他一刀下来,我就跑了。后来在破庙里碰到你养父母,抱错了孩子,他又在后头追杀我,啧啧,不辞辛苦从祁国追到商洛。我当时身子弱,也不方便回去找你,就错过了。”   白浮屠笑了笑,二十多年过去,如今想来也真真觉得挺可笑的。自己这样的性子,竟也曾有过那样温柔、那样忧郁的时候,一心一意只想留在那个男人身边。   “不是有人说嘛,忘记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四个字——不贱,不见。”白浮屠撇嘴道,“我回岛就起了誓,杜绝了任何‘贱’和‘见’的可能性。”   白穆微微一笑,不知她哪里听来的这话,但似乎……还挺有道理。   “所以乖女儿啊。”白浮屠蹲□子,爱怜地抚着白穆的脸颊,“人年轻的时候,难免会犯些错误,只要不揪着那些错误不放手,大步向前走,再困难、再痛苦,都会走过去的。”   白穆倾身抱住白浮屠,轻声道:“女儿都明白的。”   “小白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别看平时一副什么都淡淡的模样,其实为人处事极有主见,还固执得很,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言放弃。”白浮屠拍着白穆的肩,嘿嘿笑道,“所以不是我刻意撮合你们。知儿莫若母,当初你们回来,我一看他那个别扭样子就知道他那点心思了。但是乖女儿,我虽然觉得你和他在一起是最好不过,你却不用因为我们的期望才和他一起……”   “不,娘。”白穆摇头,打断白浮屠的话,“我决定与他一起,并非是左右权衡各方思量得出来的结论。”   她曾在寂冷的山洞里守着满身是血的那个人,整整两个日夜,看着他的血渐渐干涸,他的气息渐渐消失,他的温度渐渐冷却。   那两个日夜,犹如两世那样长久。   “娘,原来我会害怕。”白穆靠在白浮屠肩头,她身上有让人安心的气息,絮絮道,“原来慕白死去,不在我身边的话,我会害怕。我曾经以为我再也不会相信一个人,却无意识地相信他,相信他说他不会有事,相信他说不离不弃。我亦曾经以为我再也无法去爱一个人……”   白穆微微一笑,“我不知这样的感情是不是爱。毕竟如今的我和从前不一样,我和他的感情,也与从前那段不一样。但是……想着日后能与他共度一生,心下却极为安定。”   静看云起云落,默守花开花败,或许并非所有感情都要轰轰烈烈才是真。   “乖女儿,你能这样想就好了!为娘这颗心也算放下了!”白浮屠大喜,乐呵呵地拍着白穆的肩。   四月到来的时候,白子洲的天气已经如同正夏。   白穆的身子从前受过寒气,怕冷,白子洲的天气对她是极好的。只是她底子差,又不曾习武,经年顽疾也不是那么容易根除。因此除了时常服些补药,慕白还让白穆隔几日便去爬一爬后山。   这日正是烈日炎炎,白穆爬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眯眼看前面的慕白,却是两袖清风,丝毫不见燥气。   “阿穆,到那棵树下便可休息。”慕白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嘴角带着笑意,声色清朗。   白穆并不是第一次爬这座山头,那棵树看着近,其实要七弯八拐绕来绕去才到得了。   她看着慕白所在的方向,又往上登了几步,再抬头,慕白离她更远了。   若是从前,她大抵会咬牙直到慕白所说的那棵树底才松口气,但此刻她莫名心下一躁,蹲□子道:“不爬了!”   “阿穆……”   “走不动了。”白穆垂着脑袋嘀咕道。   她昨日才刚刚爬过一遍这座山,晚上被白浮屠抓去试了一次新娘髻和新娘妆,子时才歇下,今日一早又一一见过陆续回岛的族人,还未休息片刻就来爬山,腿都是软的。   “前方并不远。”慕白笑道。   “走不动了。”   不管,反正就是走不动了。   慕白一声低笑,突然到她身前,背对她蹲下,“那我背你罢。”   “好。”白穆毫不犹豫地搂住他的脖子,蹭到他身上。   阳光依旧明媚,咸湿的海风吹过山头,带来阵阵清新的草木香。尽管只有一只手,慕白却将白穆扶得稳健,白穆只是紧紧地搂住他,靠在他肩头,穿过海风的阳光便似探入心底,随着身下人轻盈的脚步越来越清朗。   “慕白,再过三日,你就要‘嫁’给我了。”白穆打趣笑道。   白子洲若出女子,必是招婿入赘,日后孩子姓“白”以正血统。   “是。”慕白显然也心情极好,拉长了尾音,“日后背你一辈子。”   白穆不由展颜,阳光下面颊粉俏,双眸闪亮,转目望着慕白的侧脸。半月来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已与从前无异,常常眉眼带笑,偶尔还拿她开开玩笑。   白穆没想到慕白竟一气将她背上了山头,海风更加清爽,蔚蓝无边,只看得人心旷神怡。她踮起脚摸了摸慕白的额头,一片净凉的触感,竟当真不觉得累,不会流汗的。   慕白笑着替她拭汗,“你若专心养好身体,日后我也教你修习内功。”   白穆双眼一亮,正要答话,眼风扫到平静的海面上出现一艘船,明黄色的旗帜迎风招展,分外显眼。   “慕白,你看那艘船……旗帜上的是个什么字?”白穆眉头微蹙,盯着远方。   慕白转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良久,才沉声道:“商。”   这头白伶四处寻慕白和白穆,听到白芷说二人上后山了,不得不找到了白浮屠,急道:“夫人,海面上又发现了陌生船只!挂着明黄色的‘商’字旗帜,恐怕是商洛皇族!是否要命人击退?”   白浮屠正优哉游哉地摆弄白穆的凤冠,闻言抬头,眉尖一扬,“商洛皇族?商少君?”   白伶还未答话,白浮屠“叮当”一声放下手里的凤冠,一脚翘到长凳上,擦鼻大嚷:“击什么!给我带进来!今天要让他竖着出我白子洲,老娘就不姓白!”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在世界末日,如果我还在的话,T T 61、真假妃嫁(六) ...   白伶虽不曾了解白穆的过往,但当年慕白是从皇宫救她出来,如今二人婚期将至,海面就出现商洛皇族的船只,猜也猜得到少许。领了白浮屠的命出去,却见慕白与白穆已经在海岸边,还停着一艘船。   “你真不要我去?”白穆拉着慕白的手,眉头微蹙。   从前教她什么,碰到什么困难,慕白从来都是让她自行解决。如今商洛的船只来,虽然不知船上到底是谁,可是十有八-九是冲着她来的。   “我相信你已决意放下,亦相信你若出面,也能很好地解决此事。”慕白眼底含笑,反握住白穆的手,“但有些事情,该是我这个夫君来挡着。”   白穆心头微微一颤,慕白又道:“你可信我?”   白穆坚定点头。   “那回去等我。”慕白轻轻将白穆揽入怀里,轻轻一抱便转身离去。   白穆见着他阳光下的背影蓦然挺直,面对外人常见的漠然气息随着海风阵阵飘来,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身离去。   是的,她相信他。她很庆幸还有这样一个人让她不由自主地去相信。   白子洲的船只,表面看来与外来船只无异,实则有自己特殊的标记。慕白并未带太多人,算上白伶白芷也就十个人。   商洛的船只似乎也早有准备,见他们靠拢,停了下来,一人大喝道:“商洛圣驾在此,无意冒犯白子洲,只请慕公子出面一见!”   慕白正好从船舱内出现,带着白伶白芷,并未多言便翻身到了另外一艘船上。船上的商洛军极为防备地上前将三人包围,白伶喝道:“不是说要见我们少主的?你们商洛便是拿刀剑待客的?”   陵安出来时正好这一声冷喝落地,他打量了三人一眼,习惯性地躬身道:“慕公子,里面请。”   一旁的商洛军见此,微微放松,退后了两步。   慕白目不斜视地入了船舱。   外表看来这船不大,但里舱却尤为宽敞,布置奢华,应有尽有。白伶一眼便扫见矮榻上盘腿而坐的男子,剑眉入鬓,双目炯然,嘴角一撇笑意,仿佛笑尽苍生,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一身的威严气息便让人不敢直视,他曾经见过的那些东昭皇子是根本比不得的。   床舱内俩矮榻相对而设,慕白随意地在他对面坐下,白伶立在一旁,给白芷使了个眼色。   来者不善,谁知这船舱里有没有什么玄机。   白芷极为熟稔地默默环顾,正欲倒桌上茶水检查是否有毒,却见对面那人一双漆黑的眼正盯着自己,半晌,弯眉一笑:“那日竟是朕看走眼了。”   白芷自然不知白穆曾扮作她在东昭泊城见到过商少君,只觉得他这句话莫明其妙,长得倒是跟少主差不多好看,可浑身气息阴森森的,尽管在笑,却让人觉得害怕,不自觉垂下眼避免与他对视,静静倒茶。   “朕要见阿穆。”商少君目光一转,便落在慕白身上。   慕白闻言,微微一笑,“商公子此番前来,若是参加在下的婚礼,在下欢迎之至。如若不然,留下随行者的双眼,慕白也不多追究。”   “慕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商少君缓缓笑道。   “过奖。”慕白淡淡道。   “朕虽敬你白子洲百年来独立自主,能人辈出,但你若公然强占朕的宫妃为妻……”商少君低笑一声,眸子里暗芒流转,盯着慕白道,“未免欺人太甚。”   “宫妃?”慕白蹙眉不解状,“在下所知,商洛皇帝专心政事,清心寡欲,后宫得宠的‘妃’不过三位而已。一位纵身跃下摘星阁,一位被火焚摘星阁,一位……正是得宠的洛贵妃。”   “白子洲佯装做戏的本事果真一流。”商少君嗤笑,“当年你扮作裴瑜伺服在朕左右,朕竟分毫未觉。如今蒙蔽良知夺人所爱恐怕也是信手拈来,尽管断了只手。”   商少君的讥笑之意溢于言表,一旁的白芷已经有些按捺不住,被白伶一个眼神阻住。   “慕白只知对所爱之人,必恨不得将世上最好之物双手奉上,将她护在身后不忍她受半点伤害,将她捧在手心生怕她受丝毫委屈。”慕白淡笑,“商公子待‘所爱之人’,屡次以命相护不闻,长跪雨中不问,杀其父母辱其挚友耗尽心思榨尽她最后一分利用价值,最终心口一刀大火一把,真真让在下大开眼界。”   商少君神色不变,眸色渐沉,浑身的冷肃之气愈重,脱口的声音却极为平淡,“娶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为妻,慕公子……”   商少君话未完,便被慕白一声嗤笑打断,他牢牢回视商少君,“商公子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商少君眸光一沉。   慕白继续道:“你与她相识三年有余,她亦在我身边三年有余,你与她结为夫妻,她与我自小便有婚约在身,你将她曾经的身心、曾经的生活毁之殆尽,我陪着她一步步找到新的人生,新的家人,你究竟哪里来的自信,她被你伤至体无全肤,仍旧对你矢志不渝?”   慕白声音清朗,盯着商少君的眸子冷静沉着,不见一丝涟漪。   商少君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本就暗沉的眸光愈渐凝重,仿佛乌云压顶,却在下一瞬,漾出轻缓的笑意来,“就凭你不敢让阿穆来见朕。”   “让你见她再给她一刀?”慕白不掩讥笑,随即冷声道,“在下说过,对心爱之人,必会护她在身后不让她受半点伤害。你若想打她的主意,休想。你若想打白子洲的主意,白子洲未必怕你商洛。至于你想要的东西,在下也不怕与你坦诚,的确在我手中。”   “好!”商少君大笑,轻拍两手,神情愉悦,“不愧是白子洲的少主。只是……”   商少君渐渐敛住笑容,双眸的笑意被刀锋般的冷锐划破,“朕亦不怕与你坦诚,即便倾一国之力玉石俱焚,你也休想娶得阿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这两章瘦了点……争取下面肥一点…… 62、真假妃嫁(七) ...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海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多。不仅仅是挂着“商”字旗的,更多挂着“东”字。仅仅两日时间,向来不被外人知晓的白子洲暴露在世人眼前,且里外三层被围了个彻底。   然而,这样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便会开战的气氛,并未影响岛上族人们准备婚事的热忱。   由于白浮屠不曾在岛上出嫁,白子洲已经有几十年不曾有这样的盛事,除了好奇的孩子们,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忽视海面上的侵略者们,该说的说,该笑的笑,等着良辰吉日白氏嫡亲的传人出嫁。   待到第三日,整个岛上张灯结彩。春日阳光明媚,海风徐徐,盎然的绿枝上结满了大红色的喜幅,与海岸边上迎风招展的黄色旗帜相映成趣。   带领东昭军前来的是新提拔的少年将军胡成。   东昭换了新主没几个月,人人闭口不语,但是心知肚明。四皇子晏彦,若非有外力支持,绝不可能争过二皇子与三皇子,顺利登机。而那所谓的“外力”,作为晏彦的新势力,胡成心知肚明得很。   此番前来白子洲,身为东昭人,却要听命于商洛皇帝,便是当初借那“外力”的代价。然而,亲亲苦苦从东昭赶来准备大干一场,竟在外被晾了一夜。   无论是东昭还是商洛,都不擅长海战,商洛皇帝忌惮白子洲,不愿先动手落了下势也还情有可原,但那白子洲……   大敌当前,眼见抵达到岸的船只越来越多,不大的岛屿附近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岛上的人竟仿若未见,自他到了这里,只看到眼前的大红色越来越多,半个出来准备迎战的人影都没瞧见。   尽管早就听闻白子洲人人武功高强,本事斐然,但这样的自负轻敌,难免惹得他满腹怨气。   不到正午,岛上已经传来热闹的喜乐声,几乎与此同时,商洛主战船上的战鼓终于敲响,胡成精神一震,举剑下令攻岛!   而岛上的白浮屠正将镜中的白穆看了又看,笑得眉毛都快飞了起来,“啧啧啧,不愧是我白浮屠的女儿,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嘛!”   “夫人,快快,喜乐响了好久,少主定是快到门口了。”白芷也是一脸喜气洋洋,见白浮屠迟迟舍不得放下盖头,便催促道。   白浮屠撇了撇嘴,一面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白穆,一面嘟囔道:“老娘当初就应该再嫁一次!真他娘的亏!”   “来了来了!少主就在门口了!白芷你怎么还愣着!”白伶也穿了一身喜庆的红衣,笑嘻嘻地推了白芷一把。   不等白芷反应,白浮屠已经急匆匆地替白穆盖上了盖头,拉起她,“好了好了!以后看的时候多的去了!先成亲去!”   说着便带白穆往外走,白穆却是一顿,拉住了她的手。   “娘。”白穆倾身抱住了白浮屠。   白浮屠笑着,“还好咱是进女婿,不是真嫁女儿。”   白穆仍旧抱着她,白浮屠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她,“乖女儿,会没事的。”   所谓的女婿上门,其实便是将新郎去新娘娘家接过去,变成了新郎骑着马亲自到新娘娘家,之后的礼仪不变。   慕白本就自小在这里长大,也就是形式上走走过场,一路上族人簇拥,笑闹不断。到了门口齐齐安静下来,看着慕白敲门。   慕白平日甚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鲜亮的大红映在白皙的面上变成微微带桃的粉,眼尾嘴边皆是轻水般的笑意,众人的注目下拉着门环——咚、咚、咚,三声。   嘎吱——   大门打开。   门口站着的女子妖娆红妆,一帘红巾掩面,依稀可见其后微扬的唇角。她垂着首,却精准地将手伸到慕白眼前。   慕白唇边的笑容愈甚,牵住她的手。   刚刚安静下来的族人瞬间迸发出欢腾的笑唤声。   喜乐再次响起。   白穆拉着那只手,随着他往里走。   正是春日,白子洲并不炎热。即便是背着她爬过山,白穆也没见慕白流过一滴汗。但此时此刻,她握着的手心,却是汗涔涔的。一股窝心的温暖随着手心的汗渍贴在心口,让人觉得分外安心。   实实在在握在手心的东西,真真切切蕴贴到心底的温暖,碰到了对的人,幸福真的是件触手可及的事情。   她轻轻摇了摇那只手,“你在紧张。”   热闹的人声乐声中,白穆的声音只有身边人能听到而已。   那人显然怔了怔,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无奈叹气道:“这辈子也就对着你会紧张。”   白穆不由一笑,两颊滚热。   白浮屠早早坐在了主座上,笑吟吟地看着二人走近,心中无比的蕴贴,连连给喜娘使眼色。喜娘一见二人站定,高声道:“一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简简单单的三拜,喜气洋洋的十四个字,却不知从头走到尾,需得迈过多少山河,趟过过多少血泪,才能终于握着那个人的手,“礼成”。   欢笑弥漫的白子洲,同时响起震天的战鼓声,一众人等却充耳不闻,只祝福地望着喜堂上的两位新人,看他们携手而立,施然转身,拜的是天地,跪的是一众族人。   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盘旋几只秃鹰,在高空中展翅鸣叫,震耳的战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隐约可嗅到枯枝燃烧的烟味,放眼望去,浓烟滚滚。   “二拜高堂!”   白浮屠稳坐在主座上,她不说话,没有人开口亦没有人动作,任由岛外战火连天。   “夫妻对拜!”   二人拜过白浮屠,起身对拜,屋外的族人们却突然安静下来。   盘旋的秃鹰越来越多,有人唤道:“看那鹰身上有什么?”   有人毫不犹豫地打下一只,鹰的双爪上缠绕着红色的绸带,绸带上写了字,墨色已然斑驳,显然年代已久,却只有四个字而已——阿不,阿穆。   “什么阿不阿穆的……”那人起初以为红绸上有什么玄机,就是有点毒也比莫明其妙的四个字有意思,正念叨着,才发现喜堂上两个人的身子都僵住,望着他。   “等什么,快行礼啊!”白浮屠有些焦急道。   “拿过来。”慕白却只温声开口。   那人怔怔的,连忙叠好送了过去。   慕白只是淡淡扫过一眼那绸带,塞入白穆手心,“阿穆,你当真想好了?”   白穆的脸被盖头遮住,并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是僵直的身子良久不动,似乎正在打量手上绸带上的字。   阿不,阿穆。   连理村连理树的传说,有情人若将名字写在一起,绑在连理树上打好同心结,便会生死同枝,世世不离。   那年她被野狼袭击后昏迷不醒命悬一线,那个人便绑了整整一树的同心结,日日在她耳边说他还活着,她便不会就此死去。   阿穆,我和你的命绑在了连理树上,再也不会分开了。   白穆突然撩起大红的盖头,灿若朝霞的脸庞在红妆点缀下格外耀眼,她坦然地凝视慕白,熟练地抽出身上的匕首,“撕拉”一声轻响,红绸断成两半,阿不与阿穆的名字各自分开。   白子洲向来风大,白穆随手一扔,断开的红绸便随风散去。她转而拉住慕白的手,轻轻抿唇,道:“还有最后一礼。”   “夫妻对拜!”   喜娘再唤一声。   喜堂重新恢复热闹,随着一声“礼成”,更是将气氛推到了至高点。   三礼过后,该是新娘入洞房了,但喜娘并未有再作声的打算,族人们也都安静下来,一瞬间喜乐的情绪渐渐沾染了凝重。   慕白突然将白穆抱入怀中,只在她耳边轻声道:“一切照计划行事。”   白穆点头。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两人迅速分开,族人们也迅速分为三批,各自撤离。   战事在前。   谁人都不敢轻视。   白子洲只是一座孤立无援的海岛,数百年来隐世而居,从未像此刻这样被重重包围。尽管岛上大部分族人擅武,可以说是高手如云,但大规模地作战,或者说海战,比起商洛与东昭,他们毫无优势。   更何况总归有些不曾习武的妇孺,已经老去的病弱者,还未长大的孩童……   白穆带着没有自卫能力的族人照计划躲入族中禁地,那里布了阵,机关重重,且随处都埋了剧毒,从来只有族长带领才可进出。   事先慕白已经教会她进阵的方法,白穆记性好,顺利地带大批族人穿过布阵,进了一处隐蔽的石室。   石室宽敞,显然是转为避难所建,除了白子洲最常见的各种药草,水粮和简单的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族人们并未惊慌,一直以来安逸的生活和对白氏绝对的信赖,使得他们只需看到白穆的身影,甚至只要白氏的一句话,便能放下心来。   只是时间一长,石室中与世隔绝的安静还是使得忐忑与不安的情绪渐渐攀升。   白穆一直沉默不语。   此战若真打起来,一个不小心白子洲便是灭族之祸。白子洲所倚仗的,也不过是“神秘”。   商少君并不知晓白子洲真正的底细,必不会轻举妄动。而他们若诚惶诚恐手忙脚乱,只会露出他们底气不足。因此一切照常地准备婚礼,让人误以为他们有恃无恐,至少先在气势上压制对方。   现在应该已过四个时辰,夜浓。   慕白借着这三日准备婚礼的时间,用挂在树上的喜幅布阵。但他自己都说近几年才开始研究那门玄妙的东西,恐怕并不熟练,只能阻住他们一时无法入岛。   若是要打,现在外面应该已经如火如荼了。   白穆沉了沉心。   白子洲也并非毫无胜算。   慕白心细,又有远虑,早在他们回白子洲之前,便与晏彦再见过一面。那时她还不解,却也没多问,直至商少君出现他才笑称早料到他二人若成婚,定不会顺遂,而商洛与白子洲之间横亘着东昭,商少君要有动作,必得借东昭之势,因此择机与晏彦做了笔交易。   晏彦登基虽是靠的商少君,但商少君趁机发兵,也占了他不少便宜。如今他皇位不稳,的确还有需要商少君助他的地方,但……商少君能做到的,白子洲何尝不可?   与惯常在背后插人一刀的商少君合作,还是与“一诺千金”的白子洲少主合作,晏彦心中应该清楚得很。   因此这一战,商少君借东昭的势,只要晏彦尚还有点脑子,便该帮着白子洲倒打一耙。倘若一切顺利,身在险境的恐怕不是白子洲,而是商少君。   白穆掐着时辰,还差计划的最后一步。   “我有些担心外面的战况,白芷带我出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回来接你们出去如何?”白穆起身,声色清朗。   族人们都知白穆不会武,纷纷劝道:“外面危险,少夫人还是莫要以身犯险,少主会解决好一切的。”   “少夫人,属下等愿意护佑少夫人左右!”马上有人跪下,焦急道,“此地定不会被人找到,属下看着兄弟们在外出生入死,自己却只有干着急的份,实在……”   “是啊是啊,我们出去多多少少能出点力!”   因为担心中途生变,特地安排了数十名高手保护他们前来,如今那数十人早便坐立难安,恨不得马上冲出去看看状况帮上一把了。   白穆声色一沉,道:“我去拿些防身的草药,稍后你们便随我出去。”   不容置喙的语气,没有人再反对,她转了个身,便带着白芷往里面走去。   待到二人再出来,发生了点不易察觉的细微改变。   白穆看着身边的“自己”,点了点头。   二人趁着拿药的时机,互相易容换了装束,等于互换了身份。   白芷扮起白穆来毫不含糊,白穆自己跟在身边都看得一愣一愣的,照镜子似得。一行人顺利走出禁地,“白穆”立刻打发几人前去查看战况。   其实刚刚出来,白穆心下便有了计较。   倘若商少君当真带着人打进来了,附近怎可能如此安宁?   必然是东昭临阵倒戈,和慕白一起将商洛为数不多的人逼往外圈了。   白穆跟着白芷一直向前,左右环顾,内岛果然一片静谧,蔓延的战火和嘶声的呐喊,都在外沿。   然而,这一行人的气氛并未因此而松快,反倒愈发压抑。   白穆紧张地手都在微微颤抖。   叮——   不出所料,利刃交接的声音,随之有人惊叫:“你们这是做什么?”   果然如此。   跟着白穆从禁地出来的数十人,突然有人持剑要袭向白芷,却被其他人拦了下来。   慕白称商少君既可以找到安乐去行刺东昭皇帝,必然也可以通过安乐找到白子洲的其他人。白子洲是世外桃源不错,白子洲的人几乎个个热忱,忠于白氏热爱这片土地不错,但那也是“几乎”。   这些年出岛的人越来越多,而既生为人,有几个没有弱点,没有欲-望?   商少君擅度人心。慕白能想到晏彦并不乐意全心助商少君,商少君又怎会想不到此行很可能被东昭出卖?他能安排一个安乐去东昭做他的细作,何尝不能安排其他人回白子洲做他的细作?   因此今夜还有一大任务,便是引出叛徒。   慕白特地将他怀疑的人等安排到护送他们去禁地,再由白穆带出。果然,发现战况有变,便按捺不住了。   向来商少君给他们的任务应该是抓白穆回去,因此他们直直袭向与白穆互换身份的白芷了。   白穆暗自躲在一边,想不到叛徒竟有二十余名,且各个出手狠辣,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很快落了下势。   轰——   白芷既扮成不会武的白穆,并未出手,燃放了一枚信号弹,以示任务顺利,引来救兵。   那二十多人见状,手下招式更加狠戾,黑暗中很快窜出其他人影与其撕斗。白芷见大局已定,拉着白穆的手便原路折回,道:“少夫人,外面还是危险,我们再回禁地,以免再生事端。”   禁地地形复杂,阵法更是复杂,白穆的脑子都让慕白带她走过三次才摸透,因此要引那些人出来,白穆也不得不扮成白芷带路,如今任务完成,躲回去是再好不过。   远方战火已渐渐消弭,呐喊声也慢慢远去,不稍片刻,便有人跪在二人眼前复命道:“少夫人,少主携东昭军将商洛军尽数歼灭,我方未损一兵一卒!”   白穆闻言,心下一松,正与白芷相视而笑,瞥眼间心下一跳。   地上这人,她不曾见过!   “小心!”   白穆将白芷狠狠一推,正正好躲过那人一击。白芷显然不愿意暴露自己会武,那人再袭去,她乖乖就范,被那人擒住。   夜色中又出现两人,其中一人马上上前喝道:“对娘娘怎能用如此蛮力!”   另一人……   白穆没在夜色中的脸,隐隐有些苍白。   夜风里夹杂着血腥味,那人向来整洁的发髻略有凌乱,几缕发丝连同血迹沾染在侧脸,一身华服被利刃割破,渗着殷殷的血,负手立在那里,明明该是战败的落魄模样,月光下夜色底,却是煌煌刺人双眼。   他只是凉凉地看着,看那两人扣住“白穆”,无论是面上抑或眼底,都瞧不出任何颜色。蓦然,那双眸子一动,眼神便落在一旁的“白芷”身上。   白穆不知他如何能到的这里,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步子因着身上的伤略有蹒跚。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不能露出破绽,竭尽所能地保持镇定,没有胆怯,没有逃跑,只用白芷该有的眼神打量他,抽出腰间的长剑喝道:“放开少夫人!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他却仿佛听不到她说的话,也不再看向它处,只凝视着她,用曾经那种要将她看入心底的眼神凝视着她,一步步地走近她,不顾她横在胸前的剑,一手将她揽入怀中,声音里带着微微笑意,轻柔而餍足,“阿穆,我不会错认你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够肥了吧~~   感谢never_00姑娘的长评,还有上次念念姑娘的长评,今晚应该会加更一章如果来得及的话……   现在去睡觉先,困死了……起来再一一回复还没回的留言哈~ 63、真假妃嫁(八) ...   几乎就在下一瞬,白穆手中的剑不由她反抗地被夺去。   白芷见状,大惊失色,顾不得伪装,挣脱那两人便向白穆冲过来。那两人反应极快,将白芷拦住,商少君挟着白穆便迅速离开。   “少夫人!救少夫人!”白芷大喝。   前方仍在一片混战,听到白芷的唤声,有人略略一怔便脱离战圈追商少君而去。   白穆被点了穴。   商少君在她还未反应到被认出来,在抱住她的同时就点了她的穴,她动弹不得叫喊不得,只由着他抱着她,极为熟稔地出岛。   她早就知道他会武,但是这样重的伤,他动作还能如此之快,后面有人追上,便会马上被他甩掉。而且他对白子洲的地形极为熟悉,几乎是穿梭自如。   “阿穆,白子洲的地图我看了整整三年。”似乎是想到白穆的疑问,商少君在她耳边低笑道。   眼看着已经到了海岸边,战事已近尾声,火光大多在西海岸,东海岸这边只剩一片狼藉。   他们预料到了所有情况,知晓商少君不可能那么容易被擒,只要商少君的人把白芷误认称她带走,便暴露了他们的所在,白芷武功高强,脱身不是难事,届时再燃放一颗信号弹,剩下的人插翅难飞。   但是事情仍旧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明明只来得及说一句话而已。也不明白白芷哪里露了破绽,明明连她看着都觉得照镜子似得。可商少君似乎是一眼就看出两人间的玄机。   该是发现了商少君的方向,尽管背对着海岛,白穆仍旧察觉到后面的火光愈渐亮堂,海面倒映的色彩越来越浓烈,也正因为如此,白穆看到了海面礁岩后的那艘船。   藏得极其隐蔽,用色也极为巧妙,一眼望去与周围的岩石无异,但此刻,已经扬起了帆。   或许商少君同样早就算计好了。   所有的情况,所有的结果,所有的可能,都预料到了,所以给自己留了一条这样的后路,即便没有抓到她,也可以只身退离。   “阿穆你看看,今夜好戏可真多。”商少君说着便带白穆转了个身。   白穆心下一阵收缩,刚刚那火光来自东海岸,明明平息的战事,似乎又起了……   “晏彦那只白眼狼,小小年纪野心倒大得很……”商少君似乎已经预料到发生什么,低笑着带白穆翻身上船。   ***   转眼已是五日。   船并不大,船上的人也不多,算上商少君与白穆,也就十人。   白穆被搜去了身上的毒药伤药,被喂了软骨散关在舱房内,每日有人定时给她送饭菜和茶水。   她没再见过商少君,送饭菜的侍卫称他上船便重病。   她无心在意那病是真是假,她想知道白子洲怎么样了。   这么些天过去,没有一艘船追上来,东昭的船也没看到。尽管此前慕白便有过东昭不愿帮他们的打算,白穆心下还是忐忑,担心白子洲无法全身而退。   待到第七日,船只已近靠岸的时间。   商少君生逃,要回商洛必得经过东昭,晏彦怎会轻易放过?到达泊城之后,恐怕会再有一番恶战。商少君即便没有重病,身上的伤也不轻,她不会武,剩下八个人倒是一眼便看出各个高手,只是晏彦有心要捉的话,八个人怎会是成百上千人的对手?   但这日夜晚,白穆便下了船。   她由两人搀着出了船舱,船还未到岸,只是船边停了一只小筏,商少君披着大氅坐在筏子中央,苍白的脸上略有倦容,之前见到的伤仿佛消失不见,见到她,唇角一勾,便起身接过,将她拥在大氅里,坐回筏子上。   刚刚的大船分散东昭军的注意力,实际上坐小筏先行离开。   商少君的心思当真缜密到令人心惊的地步。她才刚刚想到会有危险的可能性,他已经想好了对策并且采取行动。   小筏顺风离开,一叶扁舟,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渐行渐远,船头的侍卫动作不停,船尾的人仰身半卧,黑色的大氅被子似得裹住身边的人。   白穆没有软骨散的解药,全身无力,任由商少君揽在怀里。   她本还好奇商少君的伤好得那样快,近身听到他沉重的呼吸,贴到他滚烫的身体才知道只是表面佯装出来的无恙罢了。   他抱着她,没有说话,亦没有其他动作。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局势,安静显得尤为诡异。   白穆睁眼望着那一片璀璨的星空,耳边是水波荡漾声,鼻尖是滚热的血腥气,身侧是曾经亲密无间托付身心的男子。   不过片刻,那人竟搂着她沉沉睡去。   她想起曾经那无数个日夜。他也是这样搂着她,埋首在她脖间,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耳上,睡得沉静。那时她夜半醒来,偶尔会有些忐忑,偶尔会有些温暖,偶尔会有些埋怨,偶尔会有些小幸福,但无论如何,最终她也会搂着他重新入眠。   白穆不由笑了笑。   “你们此行究竟目的何在?”白穆哑声问摇浆的侍卫。   “接娘娘回宫。”那人不加犹豫道。   白穆又笑了笑。   若是从前,商少君千里迢迢大费周章地接她回去,她会感激涕零吧。   “稍后上岸若有伏兵,还请娘娘带皇上先行躲避,皇上伤重,恐怕无法便利行动。”那人道。   白穆觉着这人挺好笑的,她被喂了软骨散,自己都走不动。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暂时放下桨板,从腰间拿出一个瓷瓶,倒出药丸送到白穆嘴里,“卑职失礼,这是解药。”   白穆毫不犹豫地吞下。   那人继续半跪着道:“我等从商都到东昭,再从东昭到白子洲,只在路上便耗费了一月之久。皇上为接娘娘回去,费心已久,此番几乎全军覆没……娘娘,皇上一番苦心,娘娘莫要辜负。”   白穆没有答话。   “皇上待娘娘情深意重,此前重病昏迷都在唤着娘娘的名字。”那侍卫已经起身,重新拿起桨板,“娘娘怕是不知,白子洲一行,我等准备了三年之久,其实时机并未成熟,但娘娘……”   那侍卫没再说下去,似乎还微微有些愤怒。   白穆只是不由得又笑了。   其实也没什么,一直都是这样。   当年她初初入宫备受冷落,旁人却说她荣宠至极。后来摘星阁上几乎命丧他手,旁人却说她跋扈善妒以死相逼。如今他情深意重千里寻妻,她却“忘恩负义”另嫁他人,她早该习惯了。   那侍卫没再说什么,白穆也没有搭话。   因为顺风顺水,小筏走起来竟比之前的大船还快。天方露白,白穆便瞧见了陆地。商少君一直不醒,那侍卫给他服了一些药却仍旧不管用,眼看就要靠岸,岸边东昭军的身影依稀可见,侍卫似乎别无他法,凑到商少君身边唤了一句:“贤妃娘娘。”   商少君的眼皮立刻颤了颤,猝然睁眼。   侍卫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深深地看了白穆一眼,继续划船。白穆撇开眼,看向东出的朝阳。   “皇上,稍后卑职引开那批东昭军,您带着娘娘往西去。”   此前早便计划好,他们靠岸的角落极为偏僻,但东昭也不好相与,整个海岸都有东昭军把手,眼前偏僻的角落也不例外,好就好在兵力较弱,出逃容易。   筏子靠岸,东昭军上前盘查。   白穆浑身无力地被商少君揽住,看着侍卫蓦然出剑,同时商少君趁乱抬步,迅速带她离开。   真是累。   刀光剑影中,她不觉得心惊胆战,只觉得累。   从她步入皇宫开始,无处不是算计,无处不是刺杀,无处不是争权夺利,无论是在商洛还是东昭,一旦和那些人扯上关系,事情便永远不可能简单,不置人于死地便不肯罢休。   倘若终其一生都在勾心斗角里出生入死,不累么?   白穆在商少君的大氅里,眼光扫见剑光闪烁,利箭齐飞,颠簸中两人并未如计划往西去,而是被逼进了东南方向的一处树林。   泊城雨水丰盛,树林也长得比别处茂密,这片尤甚。一进去便觉得一阵清凉扑面而来,灿烂的阳光被隔离在外,其间阴暗森森。   待到二人甩掉追兵,林子里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商少君靠在一棵树底,双目微合,浑身血气弥漫,仍旧僵直地将白穆扣在怀里。   解药已经渐渐发挥作用,白穆的力气也渐渐回到体内,但她并未妄动,老实地待在商少君怀里,直到听见他气息渐渐微弱才动了动,从他怀里挣脱,手却仍旧被他扣住。   “阿穆,你知道我不会放你走的。”   这是这几日商少君对白穆说的第一句话。   白穆知道他又受了伤,背上插了两支断箭,面色惨白,气息微弱,她以为他早就失了意识,不想还能说出话来。   “商公子,请放开我。”白穆冷声道。   商少君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带着她抗敌,恐怕是刚刚那侍卫给他服下的药能激人潜力,只是这样的药时效有限,一旦药力过后只会使人更加虚弱。   白穆挣不脱他的手,想是药力还未全过。   “商公子?”商少君徐徐睁眼,笑。   “你放开我。”白穆的力气还未完全恢复。   “好了阿穆,不闹了。”商少君一手将她带入怀里,用从前哄她的语气,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白穆眉头一蹙,用力推开他。商少君猛地靠回树干上,摇摇欲坠,却仍旧死死扣着白穆的手不肯松开。   白穆深吸几口气,稳了稳呼吸,才平静道:“你想要什么?”   商少君的脸色愈加雪白,呼吸也轻不可闻,但听到白穆的话,仍旧缓缓睁了眼,浑浊的眸光落在白穆脸上。   “无论你想要什么,你先放开我。” 白穆神色寡淡,语气平淡,“你虽受了重伤,我想并不致命。不到明早,你的人就会找到你带你回商洛。你放开我,让我回白子洲,白子洲在商洛的眼线我们会全部撤走,你袭击白子洲一事,我们也不会与你计较。你想要的东西,我们会谴人送上,从此以后,白子洲与商洛再无瓜葛。”   商少君没有答话,只是注视着她。   “白子洲向来一诺千金,我和慕白没想过要报复你什么,要那东西也是无用。”白穆徐徐道,“你放我走,待我回到白子洲,我们……”   “我们?”商少君突然低笑一声,眸子里亮起冷锐的光泽,“你和慕白?”   几乎是咬牙吐出“慕白”二字,未等白穆反应,商少君收紧扣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倾身封住她的唇。   滚烫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拆骨入腹般的力度,白穆挣扎,他的身子却整个压过来,甚至不顾一切地撕扯她的衣物,灼热的吻熟练地向下,白穆反抗无果,对着他的肩膀便狠狠咬下去,唇齿间溢满血腥,他却始终不肯松开,动作愈发肆意。   白穆蓦然扫见他背上的两支断箭,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用力一拔。   鲜血喷涌而出。   商少君闷哼一声,整个身子颤抖到蜷缩起来。   白穆趁机用力推开他,从湿泞的地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竟已是满面的泪水。   “阿穆,你会医的。”商少君声音嘶哑,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不顾背上的伤口,扶着一旁的树干,勉力站起身。   白穆的泪水仍旧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下,裹好了身上的衣物,后退几步离他许远,“不错,我会医,然后呢?”   商少君的身子微微晃动,鲜血顺着衣摆滴滴落下,面色愈渐惨白,只抬眸凝视着白穆。   白穆压抑住声音里的哽咽,拭去嘴边的血,深吸几口气方才平静道:“三年前踏上白子洲时我便知道我的身子并非不孕,你与柳湄所说并非都是真话。”   商少君暗沉的眸光略略一闪,便荧荧之火般,闪烁着细微的光亮。   “我见过莲玥,知晓她曾趁乱夜盗商洛皇宫。”林子里突然下起细雨,悉悉索索地落下,显得白穆的声音尤为清净,“我亦见过柴福,知晓连理村被人疏散,而知晓连理村所在的,只有你。”   “我曾经在你身边三年,看着你各方权衡,渐渐明白宫中凶险。如今我接管白子洲,接触东昭,更明白朝中内乱不可轻视,朝外外敌也不可小觑。从前那些事,或许你有你的苦衷,你有你的思量,你有你的为难……”白穆的一袭青衣染着些许血迹,许是商少君身上的,像是春日火红色的花朵,绿叶的衬托下绽放盎然,此刻被雨水一淋,便墨渍般一圈圈地晕染开来。   “只是商少君……”白穆擦去眼角的泪,望住商少君,眸子里平淡无波,映着春雨淡淡的凉意,“纵使你有千般难,万般苦,我却不想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T T,对不起大家,昨天这章没搞定……   我码了整整一天啊,真心整整一天……本来五千多的大长章,删删改改重写神马的去掉了一千多……   姑娘们表大意的撒花吧~~~ 64、真假离誓(一) ...   商少君比白穆意料中的还要谨慎。   她一句话落地,也不知是他终于再受不住身上的伤,还是药力开始反噬,直直栽倒。她趁机离开,却被人拦了下来。   商少君的隐卫应该早在他身边,却在最后关头才出现,不容她说一句话便一个刀手劈了下去。   此后白穆又被人灌了药,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时而在马车里,时而在客栈里,有人给她端来饭菜,喂她吃下,她清醒不了多久,又继续睡去。   但是,短暂的清醒时间,白穆还是知道商少君再次病重,他们正风驰电掣地赶回商都。而因为长期的昏睡,她得不到白子洲的任何消息,想必有人有心接近也是困难重重。   进入皇宫的那个夜晚,又是春雨迷蒙。   白穆只觉得脸颊上一片凉意,恍恍睁开眼,便已是熟悉的宫宇,一片静谧中,她被抬上轿辇,辗转到榻上,抿过一口清水后又沉沉睡去。   待她再次清醒,才发觉已经是四月末,即便是在偏北的商洛,依旧能嗅到夏日独有的炙热气息。   她被安排在并不熟悉的涟漪宫,离商少君所居的虔心宫不远,但自她清醒,便不曾见过商少君。   宫中人并不像商少君的亲信那般直接唤她“娘娘”,多半时候不太敢和她说话,不得不唤她的时候,也只是战战兢兢地称“姑娘”。白穆清醒的第一日,听到“姑娘”这个称呼,只是略略扬了扬眉头,便吓得一旁端着水盆的小宫女几乎人仰马翻,水都洒了一地。   “姑娘见谅,皇上重病不醒,还未来得及给姑娘封号!”显然明白白穆来历不小,又摸不清性子,小宫女声音都是颤抖的。   白穆一直被灌着药,一时清醒过来,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静静地环顾四周许久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涟儿。”   “奴婢漪儿。”   一左一右两名宫女同时跪下,齐声道:“奉命在涟漪宫服侍姑娘。”   白穆看了她们一眼,年纪轻轻,功底不差,不知商少君在哪里找到这样的练武奇才,更难得的是一脸敬畏与懵懂,不像是装的,显然入世未深。   白穆没再说话,这一沉默,便是数日。   偌大的涟漪宫,只有这两名宫女罢了,或者说,只有这两名宫女近身伺候,白穆一步都不曾踏出房门,也不知外面是个什么光景。   两人显然极为熟稔,且看着白穆安静温和,互相间话也多了起来。偶尔小心翼翼地劝白穆出去走走,说涟漪宫的夏花开得如何灿烂,偶尔说宫中哪位哪位嫔妃过来探望,被拦在了门外,问白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偶尔互相打趣,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   但与白穆说得最多的还是商少君的病情,每日说完后都会加上一句:“姑娘放心,待皇上的病情稍有好转,便会给姑娘加封。”   白穆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只是在她们斗嘴的时候才会看她们。起初两人以为白穆嫌她们吵闹,后来渐渐发现并非如此,白穆看着她们的眼神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时是笑着的,有时垂着眼掩住了神情。   其实白穆只是想起碧朱了。   回到熟悉的地方,嗅着熟悉的空气,却再也见不到熟悉的人听不到熟悉的声音看不到熟悉的笑颜。那个会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唤她“阿穆”的女子,那个会为她做饭煮茶哄她开心逗她笑的女子,那个无论黑暗还是寒冷,都会握着她的手说“阿碧永远在你身边”的女子,再也回不来了。   这日外头又有宫嫔在闹着要进来,白穆难得的主动问了一句话:“这宫里有位贵妃?”   涟儿与漪儿对视一眼,漪儿率先答道:“回姑娘的话,桑贵妃近来都在皇上身边侍疾。”   “刚刚传来消息说皇上已经醒,只是还不能下榻,姑娘莫要担心。”涟儿补充道。   白穆垂下眼,没有再问。   但是这日入夜,白穆正要睡去,便觉得身侧一凉,猝然起身,正好躲过商少君要揽她腰际的手。   商少君又消瘦许多,形容堪比当年她在凌河边捡到他后昏迷醒来,只是那时他眼神清澈和煦,如今却暗沉浑浊。   商少君的手顿在空中许久,才转而撑起自己的身子,望住白穆。   灯烛昏暗,只映亮榻上两人的半张脸。两人对视,一人眼底充斥着防备与冷意,一人只有平寂的静。   良久,商少君伸手去拉白穆,白穆甩开,毫不犹豫下了榻,随意披了件衣服。   商少君本就是和衣卧下,直接坐直身子,微微蹙眉,唤了一声:“阿穆。”   白穆穿好衣裳,拨了拨灯芯,再加了一盏灯。   “过来。”商少君的身形略略不稳,只是坐在榻边。   白穆转身笑道:“皇上这么好的精神,我来抚首曲子给你听怎样?”   也不看商少君的反应,白穆自顾拿出琴就弹起来。   凤求凰。   这首曲子,她能弹得和柳湄十成相似。曾经宫中一旦响起这个曲子,必会有人取笑,说白穆又在借柳湄邀宠了。   “如何?皇上可还满意?”一曲终了,白穆笑着看住商少君。   商少君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在烛光下渡上一层暗黄色,抿着唇角,看不出喜怒。   “我虽然对你千方百计利用我的苦衷不太感兴趣,却还是有些好奇,当初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哭着求你,一次又一次地扮成柳湄讨好你的时候,‘深爱’我的你,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呢?”白穆单手托腮,缓缓笑道,“看你哭着求我估计是不太可能。既然你不愿放我离开,不若也扮作我的夫君,让我尝尝抱着替身的感觉?”   商少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白穆继续道:“如此你也不用担心我琢磨着逃跑了,涟漪宫的高手们都可以闲一闲。”   “其实我要求没你那么高的。你与夫君身形相似,只需沐浴净去身上的龙涎香便好了。哦,夫君只有一只手臂。说起来当初若非你赶尽杀绝,夫君也不会为我引毒而断了一只手,如此说来,你扮作他时最好背对着我,以免我看到你那张脸忍不住卸你一只手为他报仇。”白穆眸子里的芒光细碎而冰冷,面上却是笑意妍妍。   商少君的面色苍白得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双眸亦沉得瞧不见光彩,许久,才缓缓起身,一步步地走近白穆,冰凉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颚,微微俯身,看入她眼底,嘴角忽而撇出一抹笑意,“你放心。”   “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朕都会爱你。”他微微扬眉,笑意并未融入眼底,一双眸子阴沉得如同覆了漫天冰雪,微微一动,便附身到白穆耳边,一字一顿,“一生、一世。”   说罢,甩开白穆的脸,转身离去。   第二日,宫中又传来消息,皇上病情恶化,再次陷入昏睡。涟儿漪儿自然知晓昨日商少君来过,还知道床褥上沾了不浅的血迹,但是两人都不敢问白穆什么,也不像从前那样热络地在她面前说起皇上如何如何。   打是从这一日起,皇宫里凭空多出来的“姑娘”不再窝居涟漪宫,有宫嫔上门,也不再避而不见。只是后宫的一众事端,也都因着这位“姑娘”而起。   今日亲自赏了哪个婕妤两耳光,明日罚了哪个宫人几十大板,后日烧了哪个宫苑的后花园,偏偏没有人出来阻拦,被打的几位婕妤娘家都正是朝廷的新起之秀,但皇上重病,有状无处告,被打的宫人多是桑贵妃宫中,桑贵妃忙于照顾皇上,也无瑕顾忌,至于被烧的宫苑,御林军们近来便在忙着扑火了。   人人都堵了口气,等着皇上病好惩治那目中无人胆大妄为的女子,可那日,皇上身边的大太监陵安竟在涟漪宫外跪了整整一日,而她竟大门紧闭见都不见,至此宫中对她的各种咒怨戛然而止,纷纷猜测起她的来历。   不出三日,陵安再次跪在涟漪宫外。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陵安身为商少君身边最受宠信的宫人,却从不以权谋私仗势欺人,脾气极为温和,颇得宫中人敬重。涟儿漪儿也是一样,看着外面雨越下越大,陵安也没有退下的迹象,忍不住在白穆耳边嘀咕:“姑娘,要不见一见吧?这样大的雨,陵公公说只见姑娘说一句话便好。”   “若是不想叫进来,出去看一看?姑娘,陵公公若非有要事,定不会一直跪在外头的。”   “雨又大了。听说陵公公三年前生过一场大病,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呢。姑娘,万一他……”   白穆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书,推开窗看了看雨势,轻声道:“备伞吧。”   那两人一听,连忙笑嘻嘻地出去,一个拿了伞,一个给白穆找了件披风。   雨如盆倾,陵安笔直地跪在其中,三年未见,模样并没有太大改变。   白穆独自撑着雨伞,到他身前。   陵安一见到白穆便面露喜色,眼泪随之滚滚而出,“娘娘,娘娘您听奴才说,三年前……”   “陵安。”白穆静静地打断他,蹲□子,耳边霎时只有大雨哗啦,“三年前阿碧常常在我耳边说小安子如何如何,她做了好吃的,总说留一份小安子,听我说了有趣的事,说下次可以讲给小安子听,我遇上什么麻烦,说去问问小安子意见。但如今……阿碧回不来了。”   陵安的眼红得更加厉害,脸上已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脱口的话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不止是阿碧,三年前的很多人,很多事,都回不来了。”白穆扶着他的手臂,“你若病了,阿碧也会难过。你起来,回去吧。”   “娘娘……”陵安哽咽道,“那奴才不说三年前,只说现在。娘娘,您去瞧瞧皇上吧!奴才不知那日您与皇上说了什么,那之后皇上便不肯服药,这样下去……娘娘,皇上也只有在您的事情上会这么执拗,您就看在从前的情分上……”   从前的情分?   白穆笑了笑。   “你在这里劝我去看他,不如去劝他早日放我出宫。”白穆拉陵安起身,陵安却不肯动,白穆便也不再多说,转身回去了。   陵安仍旧跪在涟漪宫外不肯离去,许是这日雨太大,皇宫注定不得安宁,傍晚时分,涟漪宫又来了名意料之外的人。   涟漪宫里里外外都跪了一地,白穆从里间出来看到她的时候,也微微诧异。   记不得有多久没见了。   上次想到她,似乎还是琢磨她是否能帮她救阿娘。   太后华发早生,简单的玉簪子束发,衣着也极为朴素,只是毕竟在后宫呼风唤雨十几年,即便再素净的打扮,浑身的气势也是掩不住。   白穆没有行礼。既不是商洛人,皇上也好,太后也好,她无需向商洛任何人行礼。   太后自行坐上了主座,一声“退下”,殿中就只剩下她和白穆两人。   太后给自己倒了杯茶,动作仍旧比旁人多出几分娴雅风流,不再像从前那样气势逼人地盯着白穆,而是淡淡一眼扫过来,笑了笑,“倒比初入宫时多了几分姿色。”   柳轼那件事后,太后便移出仪和宫,不理后宫事务,平日大事大节也不见她露面,突然出现在涟漪宫,倒真让白穆有些好奇。   “哀家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又干又扁又小,豆芽菜似得。”太后轻轻笑着。   白穆本是有些好奇地站在里外间的屏风处,看来太后有不少话要说,便挪了步,在她下座找了个靠椅坐下。   “你那位未婚夫婿,可找到了?”太后问。   白穆垂目道:“不用再找了。”   “那是自然,本就在宫中,哪需要找。”太后不经意道。   白穆略有惊讶,阿不就是商少君的事,她连碧朱都不曾坦白过。   “少君从前并非现在这个模样。”太后话锋一转,落在了商少君头上,“哀家有他的时候并不受宠,甚至生下少宫,也未得宠。哀家带着他二人在朝拾殿那些年,想来是这几十年来最为平静的日子。”   白穆不知太后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回顾当年,也不打断她。   “哀家虽不得宠,但先帝子嗣单薄,只得这两个儿子,待他们却是喜爱的,特别是身为长子的少君。”太后眼神迷蒙,带着微微笑意,沉浸在往事中,“少君比少宫长三岁,一直是他带着少宫四处玩耍,二人自小感情极好,睡一张床,吃一碗饭,跟着一个太傅学习,少宫不会的,少君便耐心地教,经常帮少宫写诗被太傅发现挨骂。”   最是无忧少年时,即便是残酷的宫廷,也曾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光。   “那时哀家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生死不容。”太后眼里泅起淡淡的水雾,“华贵妃有孕,哀家唯恐是个皇子抢去了少君和少宫的宠爱……”   太后没有继续,反而突然问道:“你可记得曾与哀家说未婚夫婿是个痴傻儿?”   白穆微微一愣。   那时商少君让她拖延太后的时间,她知道太后一直对她的未婚夫感兴趣,便有意透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说了一番拖延时间,当时的确说阿不是痴傻儿。   “那你可知少君曾经当真痴傻过?”太后自嘲一笑。   白穆怔住,当年阿不其实也不算痴傻,只是不记得往事,又不太爱说话而已。   “你知道少宫的身世了吧?”太后又问。   白穆颔首。   商少宫早在三年前那场皇宫大乱中就被太后趁乱救走。   “哀家与柳轼相好多年,其实早被先皇发现。”太后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他默不作声装作不知道,哀家亦默不作声装作未被发现。先皇自华贵妃过世后不理朝政,那时柳家已坐大,哀家还以为他俱于柳家权势才佯装不知。”   太后又是一笑,“那时哀家也想过先皇会怀疑少君少宫的身世,想着少君是真正的皇子,便有意在给柳轼的信里多提了几句他,让他扶持少君。”   那时先皇已经病重,恐怕命不久矣,而商少君早些年便被封了太子,深得他的喜爱。她以为不管怎样他都会查清楚,待他真查清楚了,把矛头转向商少宫时,想要对付也是有心无力了。   却不想……   “许是因为如此,先皇认定少君是我与柳轼所生,一声不响地给他下了毒。”太后眼神有些恍惚,再开口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有约莫半年时间里,他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会思考,像刚出生的孩子那样看着我。”   屋外大雨滂沱,一如太后眼里的泪。   白穆听得有些愣住。   当初救回阿不,柴福的确说过他体内有毒,且那毒对大脑伤害极大,所以才会失了记忆。却不想在那之前,商少君当真痴傻过……   太后迅速擦去落下的眼泪,竭力保持平静,“也就是在那半年里,少宫迅速得势,但先皇迟迟不肯改立太子,甚至称即便治不好少君,也要少宫与柳轼辅政。那时我们并未察觉是先皇亲自下毒,毕竟,他连一声质问都不曾有过,还千里迢迢找来白子洲的人给少君解毒。”   尽管竭力压抑着,太后仍旧再次红了眼圈,“少宫与少君自小手足般的情分,哀家哪里想得到……少宫竟怕少君解毒后抢了他已有的一切,狠下杀手。”   白穆与商少君相识六年,夫妻三年,只知他与商少宫有过一番争斗才得来今日的皇位,登基初期更是皇权旁落,处处受制,却从不曾听过他的这些过往。   “那之后,估计就是与你在一起了?”太后又看向白穆,也不等她回答,便继续道,“他失踪半年,少宫更是如鱼得水。先皇却严令不可对外声张,四处找寻,最终是陵安找了他回。初初回宫他谁也不认得,什么都不肯说,执意要出宫,我说是他娘,他才松口,与我说他要出去成亲,阿穆在等他。”   太后顿住,望住白穆。   白穆垂下眼睑,“那后来……”   “后来啊……后来不知先皇对他做了什么,一夜之间他便全部记起来了。”太后苦笑,“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他想要做到的事,几乎没有不成的,便是因为这样,先皇才会喜爱。半年时间,他对少宫步步紧逼……”   太后又顿住,复而道:“这些说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哀家今日来这里,本意不是想说这些。”   白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太后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少君表面寡情,实则重情。”太后突然站起身,离白穆近了几步,注视着她道:“少宫待他如此,他终究未取他性命,喂了毒禁在宫中。他恨我入心,柳轼事发时也终究让我置身事外,移居闻风阁。至于你……”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知儿莫若母。你初初入宫种种异象便引我察觉,只是也不信有那样巧的事,直至柳湄来找哀家,说起你宫中送出的画卷。”   白穆蹙眉,又是画卷。莲玥也曾与她提及。   “柳轼出事那夜,柳湄称柳行云有意试探少君是否对你有情。那时你在宫中已是可有可无,你可还记得?”太后微微眯眼,沉声道,“少君下了杀令后朱雀宫马上送来一幅画卷,画上画的是柳湄。”   宫中最不能容的,就是无用之人。能送上柳湄的画像,一来表明她知道自己的立场,二来说明她还有些心机智慧,明白商少君利用完她后可能会斩草除根。这样没有身份背景,随时可丢可捡又有些脑子的人,最适合做棋子。   “凭着你刚入宫时的心机,哀家并不觉得你算得到那么深。”太后徐徐道,“柳湄也称问过朱雀宫众人,都称不曾送过画卷,亦不曾见你作画。”   白穆低声一笑,“所以太后是想说,当初商少君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哀家无意置评少君做这件事的意图。”太后道,“只是这件事让哀家,也让柳湄发现少君真正在意的是谁。”   太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白穆,她只是缄默不语。   “你爹娘的下落,是哀家告诉柳湄的。”   白穆蹙眉,抬眼睨着她。   “还是那句话,知儿莫若母。他刚登基那会,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哀家的眼。”太后叹气道,“哀家只是想换一个少宫出宫的机会。”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柳行云带人入宫劫狱,带走柳轼。太后同时发难,带走商少宫。莲玥趁机与东昭使臣一并劫了皇祠。   如今想来,白穆只记得整个皇宫连绵的火和惊慌的哀嚎,还有关在狱中的阿娘,她几个日夜不眠不休,只怕一觉醒来阿娘便已经被处决。   “哀家今日来,不是想说少君为你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情,亦不是像陵安那样,让你去见少君,劝他用药。不过是简单地阐述从前发生的事,同时来确定一件事。”太后神色郑重,深深看住白穆,“是否即便知道了这些,知道少君许有苦衷,知道事情并非你一双眼所见,你仍旧执意要离开皇宫,离开少君?”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好肥的一章,估计等我起床了会小修一下~   先去碎觉了哈,等我起床再来一一回复木有回的评…… 65、真假离誓(二) ...   大雨依旧磅礴,还伴随着雷鸣电闪。涟儿漪儿眼见着太后离去,连忙推门入内,见白穆正穿着披风打算出来。   “刚刚的雨伞呢?”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白穆轻声问道。   涟儿忙将搁在廊道上的伞递给她。   “你们在这等着吧。”白穆接过伞,未再多说便没身在雨帘中。   陵安仍旧笔直地跪着,衣衫纸片般耷拉在身上,因着雨势太大,眼睛都睁不太开,但他依旧扫见到白穆过去,面上又是一喜,哑声道:“娘娘……”   白穆垂眼,默默地看了他半晌,才蹲□子,低声道:“你老实回答我两个问题,我便随你去看商少君,如何?”   陵安被雨水淋得有些哆嗦,连连点头。   白穆直接道:“白子洲如何了?”   陵安一怔。   白穆安静地看着他。   她不奢望从商少君那里得到白子洲的消息,即便从他嘴里听到了,她也要掂量掂量几分可信,但陵安不一样,商少君那里的消息,他不知道九分也有八分。   陵安显然有些为难,颤抖着唇半晌没说出话来。   白穆起身欲走,他忙道:“娘娘,娘娘奴才说!”   白穆复又蹲□子。   “奴才也是听人来报,东昭军趁乱反扑,被白子洲制服,全军覆没,但白子洲也难以独善其身,具体伤亡不知,如今正封岛,大概……是在整顿。”   白穆点了点头,又问:“我父母可还健在?”   这个问题陵安反应倒快,红着眼眶点头道:“娘娘,奴才前几日来便是想告诉娘娘这件事,三年前……”   “罢了。”白穆止住他,“过程如何无所谓,知道结果便够了。”   陵安略有失落的沉默。   “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可好?”   “娘娘请问。”   “他们……”白穆缓声道,“在哪里?”   陵安皱眉,丧气道:“娘娘,这个问题……奴才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见白穆不语,他又道:“这件事是皇上亲力亲为,连奴才都不曾插手,奴才委实回答不来。”   白穆默了默,扶起他,道:“罢了,我们去见商少君吧。”   陵安连忙起身,一瘸一拐地给白穆带路。   商少君所居的虔心宫与涟漪宫极近,不过一道宫墙的距离。白穆过去的时候,宫外廊道上正站着一群御医,她还认得出其中几个,只是那几个显然没认出她来,一群人愣在那里,不知该不该行礼,也不知该行什么礼。   白穆快速地从他们身前走过,入了殿内。   殿内静谧,只有商少君沉重的呼吸起起伏伏地响在耳边,他躺在榻上,面染潮红,眼睫微微颤动,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一直到夜半时分,他才醒过来,睁眼见到白穆,眼神迷蒙了许久,直到她动身上前,他才半撑起身子,眸光微微一闪,恢复了些许神彩。   陵安早就备好了东西,白穆停步在桌前问道:“你要喝粥还是喝汤?”   见他良久不答,自行道:“喝粥吧。”   说着拿起瓷碗,坐到商少君榻边,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   许久未用水,他的嘴唇略有些干燥,怔愣了片刻眼底的迷蒙才散去少许,张嘴咽下。   白穆一勺勺地喂,他便一勺勺地吃,她不言,他亦不语。   用过粥,白穆再喂了一碗药,才道:“歇息吧。”   说着,端着空碗转身,却被商少君拉住。   “我不走。”白穆转首道。   商少君眯眼看了她许久,才缓缓放手。   白穆在这里,许是陵安吩咐了,虔心宫的宫人都在外头候着,端饭送药换炭火的时候才会进来,御医每日来探三次脉,其他时候多是商少君和她二人独处。   虔心宫的书不少,白穆倒也不觉得无聊。一连三日下来,商少君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是也不多与她说话,多半时候在看折子,看完又沉沉睡去。   商少君虽说受过一两次重伤,但身体底子好,又会武,每次重伤救治也算及时,这次的伤,若他肯配合早该好全了。白穆估摸着,再过三四日,他便可以下榻了。她也就继续呆着,白日他看折子她看书相互沉默,晚上她在外间歇息,他也不多说什么。   这日白穆照常喂他用药,外面又是一阵喧哗。   “皇上,贵妃娘娘求见。”陵安照常过来答复。   自从白穆过来虔心宫,洛采桑照常每日过来,商少君若没醒,陵安便直接拦在外头,若是醒了,也一句“不见”便打发了。洛采桑也不纠缠,傍晚时分再来一次。   今日显然陵安拦过一次,洛采桑在外头闹起来,陵安才进来禀报。   白穆听不真切外头闹的是什么,只是听到陵安的话,抬眼看了看商少君。   商少君已经可以在榻上坐得很周正,身侧摆满了折子,闻言抬了抬眉,没用“不见”两个字打发,而是望了望阳光明媚的窗外,徐徐道:“让她半个时辰后再来。”   白穆也跟着望了望,正值夏日,来来回回太阳烈着呢。   半个时辰后,陵安再次进来,商少君又道:“朕在用膳,让她等着。”   这一用膳,又是一个时辰,外面再次喧闹起来。殿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充耳不闻,直至外头宫女哭着大喊“娘娘”,白穆才略略皱眉,抬头看商少君。   正好商少君也抬头看向她,眼神微微一闪,便道:“过来。”   白穆这几日都很乖顺,商少君也似乎拿捏着分寸,不会让她做太过分的事情。她放下书,到他榻边坐下。   商少君神色和煦,微微抬手,将她额边的散发捋在耳后,低声道:“阿穆,他们欠你的,朕会一点点替你拿回来。”   白穆垂着眼,闻言弯了弯唇角,道:“该吃药了。”   说着便转身拿起桌上晾着的药,一勺勺地喂给他。   白穆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洛采桑竟一连三日在烈日下等着商少君出去,每日都在宫女“娘娘”的哭喊声结束。   这个夏日格外炎热,虔心宫门口又没什么遮挡物,也不像其他宫苑种了花草,烈日炎炎的时候晒上几个时辰,洛采桑那样向来养尊处优的女子,会晕倒也不足为奇。   到了第四日,陵安又来报,“皇上,贵妃娘娘病了。”   商少君眼都未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而道:“阿穆,随朕出去走走。”   白穆仍旧乖顺,过去扶他起来,替他更衣。   这样的事情她曾经做过无数遍,时至今日也仍旧熟稔,那双手依着习惯在最后理一理衣衫领子的时候,被商少君握住。   他望着她,眼里蕴着浅浅的笑意,拖着她的手便出了虔心宫。   他带她来到碧波湖前,往常夏日这里便成了荷花池,今年那些荷花却不见了踪影。   “从前你便喜欢钓鱼。朕命人在湖里养了鱼苗,这两三年过去,你若在此垂钓,定是收获颇丰。”商少君微微笑着,面色难得的明媚。   白穆也随着轻笑,点头。   商少君接着带她到了勤政殿。勤政殿比起从前没多大改变,只是多了一排书架,上头都是白穆喜欢看的类别,商少君笑道:“这些年朕搜集了不少奇书,够你看上许久了,今后朕看折子,你也不会无聊。”   白穆只是笑着,商少君又道:“那边的矮榻朕也命人重新做过,从前你老嫌垫子太软,案几又太矮,在上面看书看得久了不太舒服。”   曾经有段时间,约莫是洛秋颜死去后,柳湄出现前,白穆几乎天天腻在勤政殿与商少君一道。那时候她每日都像活在蜜罐子里头,却又整日诚惶诚恐,生怕有朝一日那罐子不经意就碎了。   “还有一样。”   商少君刚刚能落地,走得慢,步子也有些轻浮,到了朱雀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朱雀宫看来闲置已久,但入得其中,并未有废弃的迹象,一切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只除了后院的那片梅花。   柳湄喜爱梅花,因此柳如湄的宫苑里自然不能少。她也曾因为那片梅花被洛采桑取笑,那时候阿碧还在她身侧为她鸣不平。   如今那片梅花林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树。   挂满红色同心结的——连理树。   白穆的脚步一时滞住,挪不动半分。   “朕能疏散村子里的人,却散不去这棵树。”商少君拉着她向前,站到树底,“朕便整棵挪回来了,它在这里也长得甚好。”   白穆抬首仰望那一树迎风招展的同心结,六年已过,依旧红如烈焰,只是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打,不如当年的鲜艳,上面的墨迹已然斑驳。   白穆再看向商少君,走走停停一个下午,他额间渗着细密的汗珠。她拿出帕子,踮脚替他擦拭。   商少君微微一笑,便像是灿烂的阳光终于驱散眼底阴霾,眸色生辉。   “商少君,什么时候带我去见阿爹阿娘吧?”白穆跟着轻笑道。   其实这是白穆出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却是这一句话,商少君的笑容蓦然凝在眼角。   眼底的柔光仿似遇了急寒,猝然褪去,眸中闪亮的色彩也渐渐沉淀,笼上一层淡薄的阴影。   他望着就在她身前的白穆,她也仰着脸望着他,带着些微笑意,同样的连理树底,同样的两个人。   商少君的眼神飞快地闪了闪,撇开眼,不再看白穆,只是再次将她的手纳入手心,合手裹住,轻笑道:“好。你再陪朕走一阵,朕会告诉你他们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要虐一下心~ 66、真假离誓(三) ...   转眼已是六月,皇上重病两月余,终于有大好之势,朝廷上下默默松了一口气。   白穆在宫里待得久了,即便没有去主动打听,有些事情也会自然而然地入耳。譬如三年前劫狱出逃的柳氏父子被捉捕归案,在天牢严加看守,譬如两年前自请辞官的洛翎在皇上重病期间私造龙袍,屹立了数百年的洛氏终于彻底土崩瓦解。   而洛采桑近来频繁找商少君,不是因为柳家,亦不是因为洛家,却是为着后宫频频与她争锋相对的德妃。   白穆也是听见这件事时才知道,原来宫中还有名德妃。而那位德妃,她也是认得的。   多年前白穆依商少君的计策,照着太后的吩咐利用与裴雪清的矛盾引柳轼入宫,柳轼一事后,裴雪清便被抛之不顾,不想这几年她再度受宠,封为德妃,几个月前更被商少君赐了与桑贵妃一道协理后宫之权。   裴雪清的本性,在她入宫前白穆就瞧了个真切,这些年在后宫,若说要变,也只会是比从前更加跋扈娇横。因此听闻洛采桑是被她气到找商少君理论,白穆也没多少意外,洛采桑是端惯了大家闺秀架子的,裴雪清可不一样。   这些事情都是无意间听见涟儿漪儿你一言我一语地透漏出来,白穆也没有细问。   自从商少君可以自己落地,她便没再宿在虔心宫,通常他服药的时候才会去勤政殿,若碰上大臣议政,送过药便出来,若商少君批折子,她便在一旁看书,偶尔碰上他无事,便带着她在宫里四处走走。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是从前白穆最过奢望的。   她曾经深切地渴望这一切。渴望有朝一日可以不再用着柳如湄的名字行走在皇宫里,不用抹着厚重的妆容出现在众人眼前,不用扮成宫女才能陪在商少君身边,不用每日傍晚才能等到商少君悄悄来朱雀宫陪她吃顿晚饭;渴望有朝一日他可以记起阿不,记起他们有过的美好,可以认识完整的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拖着她的手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时隔多年后,曾经的奢望变作现实,她深切渴望过的,就在她的指尖,轻轻拢手,便握在了手心。   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默契。他不提过分的要求,不提过去,软语说笑,仿佛时间不曾在指端划过,她不拒绝他不过分的要求,不刻意与他作对,他要去哪里,她陪着,他说什么,她静静听着,偶尔听到有趣的,也随着浅笑,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守着阿不的阿穆。   这日天晴,商少君下朝,单独见过几个大臣,再处理完折子,已近傍晚。白穆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勤政殿。   陵安依旧守在门口,见到白穆过来,笑着行礼,道:“娘娘,皇上说娘娘知道他在哪里,之前应允过娘娘。”   白穆端着药盅的手微微一顿,笑了笑,将药递给陵安,“那你将这个拿进去,我在涟漪宫等他。”   这些日子,白穆与商少君之间和顺,商少君的脾气便和顺,商少君的脾气和顺,陵安的心情也便和顺了。他笑吟吟地接过药盅,白穆也朝他微微一笑。   前几日商少君便说今日许有空闲,他会带阿爹阿娘入宫看她,白穆转身离去,却并未直接回涟漪宫,而是拐个弯,去了闻风阁。   这些年商少君偶尔也去闻风阁看看太后,所以闻风阁也不至于太过冷清,白穆过去时,正见到宫人挂起宫灯,见到她行了常理便进去禀报了。   白穆回到商洛皇宫约莫有了一个月,自从上次太后去涟漪宫看过她,她也偶尔去一去闻风阁,商少君对此不加过问,算是默许。   太后照常打发了宫人,只和白穆独处,半晌,两人都是不发一言。   “东西哀家都备好了。”还是太后率先开口,从床底的暗匣里拿出一个盒子。   白穆飞快地扫了一眼,伸手欲接,太后却避了避,又问:“你当真想明白了?”   白穆抬眼望住她,“太后莫不是后悔了?”   太后看着她眼底一片平静,哑然失笑:“哀家只是有些不服气。”   太后眯了眯眼,继续道:“哀家蹉跎了三十年的岁月方才想明白,才能放下,你却只用了三年,便能如此洒脱。”   白穆低笑,道:“太后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明白。”   太后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抹异样的流光,随之垂下双目,将手里的匣子交给白穆,“你看看是否齐全。”   白穆迅速接过,扫了一眼便点头,“我们先换衣服。”   那匣子里,是她交代给太后置办的易容之物。   上次太后到涟漪宫,前前后后讲了那样久的往事,最终却问她:“哀家若说有机会送你出宫,你可愿意?”   太后称商少宫在宫外已经解毒,这几年渐渐往宫中插了些内应,试图将太后接出去,只是太后并不热衷,商少宫却执意不肯放弃,定要一试。她不愿出宫,却可以趁机送白穆出去。   白穆并不怀疑太后这话的真实性。毕竟当初皇宫大乱,她能安排人接商少宫出去,即便加上一个她,商少君怕也是无暇多顾。   至于太后说送她出去……   其实也就是利用白子洲的专擅,对商少宫称为免引人注意,会易成他人的容貌出宫,让他准备来这些易容所需的工具。届时代替太后扮成他人的自然是白穆,而太后,则会扮作白穆回涟漪宫。   自从这次回到商洛,商少君便在她身边安插了无数的明卫暗卫。涟漪宫那些,不说涟儿漪儿,宫殿外的那些她不太注意模样的宫人都各个是高手。而她每次出涟漪宫,即便身边没人,暗处也是跟着几个的。   商少君不曾明说,但她清楚,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陌生人不可能轻易接近她,有了上次“裴瑜”的教训,白子洲的人要混进来见到她,更是困难重重。   因此太后主动提出用商少宫送她出宫,她几乎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毕竟她现在根本不清楚白子洲到底是什么情况,商少君主动放她出宫恐怕是不可能,而她自己想混出宫,太后愿意帮她,短时间内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太后是否都已准备妥当?”   白穆看了看镜子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太后说要择机出宫,二人几番商定,最终选在今夜,趁商少君不在时行动。   “自然。”太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止不住地惊讶,却不多说什么,反而问道,“你就不怕事后少君拿你的父母出气?”   白穆动作熟稔地替她梳发,淡淡道:“他若想杀,三年前便该杀了。他若顾忌我而不杀,只会拿他们做人质,威胁我回去。”   “明知如此,何不寻机会等他们一起走。”   白穆一声嗤笑,“太后既然那么了解商少君,怎会不知我一个人想要出去尚且不易,更何况打听出父母的下落,带上他们一起?”   太后笑了笑,“只是哀家所认识的你,不是会抛下父母独自离开的性子。”   白穆依次将发上的花往太后发间簪,缓声道:“他们也不会愿意看到我因着他们被困皇宫,处处受制。”   “从前哀家看到的你,是会为了所爱之人不惜牺牲自己全部,连性命都不顾及的傻姑娘。”太后笑容微澜。   “真正在乎我的人,不愿意看我为他们受苦。不在乎我的人,为他们受苦不值得。”白穆平静道。   太后不再多问,任由白穆继续在她面上涂抹,却听她突然问道:“太后呢?为何不愿离开皇宫?”   太后骨子里也并非贪权爱势之人,如今置身闻风阁,虽说不至于清苦,却终年只身一人,因着从前种种,商少君对她心有芥蒂;身份使然,宫人不敢接近;曾经的声名在外,妃嫔们避之如猛兽;她在宫中的日子可想而知,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太后眸光一闪,面上露出几许柔情,几抹慈意,半晌才道:“哀家不会留他一人在这宫里。”   白穆心下微微一顿,深深看了太后一眼,也不再多问。   太后说商少君重情,却不知她自己才是真真重情之人。她待柳轼情真,三十年无怨无悔,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一样意切,也难怪商少君从始至终不曾真正薄待她,商少宫出了皇宫还千方百计回来救她出去。   戌时,穿着白穆衣裳,顶着白穆脸庞的太后施施然离开闻风阁,蜿蜒前往涟漪宫。约莫两刻钟后,一名脸生的宫人悄无声息地从闻风阁侧门出去,那里正有名小太监候着,一见她便上前说了句什么,带着她没身在曲折的宫道内。   “娘娘,稍后您便说是澜芷宫的宫女,德妃命你连夜去取订制好的筝。”小太监说着,眼都不敢抬,只双手递上一块宫牌。   白穆接过,用太后的声音道:“少宫呢?”   小太监似乎正着急这个问题,眉头一皱,道:“本该是主子亲自来接您,但似乎是有事耽搁了。娘娘莫急,您先从西玄门出去,自有人在那里接应。奴才先去找主子。”   商少宫不在,白穆正在庆幸呢,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她,若真见面还要疲于应对,他不出现反倒更得她心。   “娘娘放心,德妃时常有些不同寻常的差使,他们早便习惯了,不会多问。”小太监见白穆沉默,显然有所误解。   白穆忙道:“好。你若找到少宫,让他快些出宫。”   小太监重重点头,不着痕迹地微微行礼,转身退下。   白穆举目望向不远处的西玄门。   戌时,尽管是夏日,偏北的商都也早已不见天光。宫门处宫灯闪亮,数十名侍卫站得笔直,整个皇宫静谧而安宁。   白穆驻足凝望,许久,毅然转身。   她借着太后的身份骗商少宫带她出宫,最大的顾虑便是出去之后不易脱身。商少宫其人其性究竟如何她并不知,但是能狠心对亲如手足且已经中毒的兄长痛下杀手,万一出宫之后她无法顺利联系到白子洲的人,反而被他发现,谁知道他会不会利用她做点什么?   既然现在商少宫不在,她何必自跳火坑?   白穆握紧了腰牌,径直往最近的北宣门去。北宣门也是同样的光景,闪烁的宫灯,笔直的御林军,白穆一番酝酿,照此前小太监教她的话说。   深夜出宫,连夜取什么筝,那些御林军竟真的没有多问,只看了看她的宫牌,便略有同情地扫她一眼,“去吧去吧。”   白穆步出皇宫的时候,竟有些恍惚。   出来了?   竟这样顺利就出来了?   白穆一直压抑的心跳突然剧烈起来,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只握紧了双拳快步离开。   她不知道商少君何时会回宫,何时会发现她已经出逃,不知道商少宫那边出了什么岔子,何时会发现要接的人莫明其妙不见了,亦不知道是否下一刻就会前方城门紧闭,后方追兵不舍,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快速出城!   被商少君搜走了所有随身物件,她短时间内联系不到白子洲的族人。戌时已过,还开着的便只有东城门,但身上没有银两,白穆随手摘了一支簪子换得一匹马一身衣物,扬鞭而去。   而此时的涟漪宫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太后与白穆的身形并不相似,因此白穆在她的衣裳里做了很多手脚,正值夜晚,也算能掩人耳目,而白穆平日话就少,与涟漪宫里的人也都不熟络,回去之后一人待在殿内也未惹人生疑。   但好巧不巧,太后回来之后没多久,涟漪宫便来了名不速之客,此刻她正端着茶水,扬着眉头,弯眼轻笑:“怎地?今日贤妃娘娘莫不是哑了?”   洛采桑神色娴雅地睨着太后,见她冷冷地撇开眼不欲搭理她,继续道:“本宫与你说了那么多,你竟一点都不好奇,为何当年本宫要诈死逃婚?”   洛采桑所指的“那么多”,便是她之前明明暗暗所讲的她与商少君如何青梅,如何竹马,如何两小无猜,如何情意相投。   这些话,若在从前的白穆听来,或许还会黯然神伤。但今日,对象不是从前的白穆,甚至连如今的白穆都不是,而是再了解洛采桑不过的太后。   太后不喜柳湄,非常不喜。   从前的柳湄和商少君是怎么回事,她比谁都清楚。   但她也是真心想送白穆出去,因此即便厌恶到了极点,太后仍旧不发一言,以免开口就露了破绽。   见“白穆”仍旧不答,洛采桑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压了压情绪才道:“你也无需得意,本宫若在乎皇上的心意,当初也不会诈死。”   太后几乎冷笑出声。   柳湄若不在乎,依着她自负的性子,根本不会到涟漪宫来说那么一通,试图惹怒白穆,更不会主动说自己不在乎商少君。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施施然起身,关紧了门窗,回头睨着洛采桑,压着声音道:“所以你在乎的是商少宫的心意?”   洛采桑乍一听见“白穆”的声音,微微一怔,“原来声音变得这样难听……可是那场火熏的?”   洛采桑提起那场火,毫不掩饰眼底闪过的快意,接着笑道:“看来白子洲的消息果真灵通,竟连本宫和商少宫那些事也查出来了。”   “你倒也让人称奇,与商少君无果,便趁他中毒牟足了劲头勾引商少宫,结果却是在勾引自己的弟弟,这种感觉可还好?”太后冷笑,“自以为商少君失势已久再无前途,煞费苦心诈死逃婚,却不想他绝地反击,眼睁睁看着毕生所求的后位被自己一手摧毁,夜半醒来,可是后悔得抓心挠肺?”   洛采桑显然未料到“白穆”能知道这么多,竟被她几句话说得面色发白,但她反应也快,马上反唇讥笑道:“那又如何?少君仍旧娶了本宫!本宫这贵妃之位,仍旧是后宫唯一!少宫仍旧对本宫念念不忘,为了本宫不惜与少君争夺皇位,事到如今,仍旧惦念着接本宫出去。”   太后猛然一愣,洛采桑继续道:“不过你放心。本宫不会走的。”   洛采桑扬唇,眼底流光溢彩,“本宫爱的就是这金碧辉煌!这万人之上!这尔虞我诈!本宫会留在这里,与你一斗到底!”   商少宫……接她出宫?   太后突然想到什么,不再搭理洛采桑,快速走向门口,开门。   门外也正好有人欲要推门,一扫到开门人便弯了眼角,“阿穆……”   笑容在对上来人双眸的同时僵在嘴角,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伸手。   太后的脸颊一痛,面上一凉,人皮面具竟被来人撕了下去,还未待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转身,疾步离开。   “站住!”太后高喝。   商少君一步都不曾停,太后忙大步跟上,“少君!”   商少君置若罔闻,只对迎上来的随行者道:“传令,封城门,备马,三千御林军在宫外等朕,三千御林军全城搜查,画像去陵安那里取。剩下的人去贵妃宫里捉拿刺客。”   太后已然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地上前拉住商少君的手,颤抖着声音唤道:“少君……”   商少君猛然甩掉她的手,回头,面色阴沉堪比暴风雨前的天际,冷声道:“你最好祈祷她还未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晚了,抱歉。 67、真假离誓(四) ...   白穆一路快马加鞭。   深知迟早会有追兵,白穆一路并没有闲暇留下白子洲的暗号,但想不到的是,她出城之后,竟见到西城门的方向燃放了一支白子洲的信号弹,她毫不犹豫地策马而去。   再次见到白伶白芷,白穆双眼一酸,只唤了一声“白伶白芷”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少夫人,果然是你!”白伶的笑容依旧春日的阳光一般灿烂,瞬间将这个夜晚的阴霾驱散得一干二净,“我们得到消息说皇宫御林军大动,便猜测定是宫中有变,看看能否引你过来。”   白芷亦笑得开怀,“我们徘徊一月,总算有所收获,还是少夫人有法子,我们都进不去,你却出来了!”   白穆看着同在马上的二人,哽咽了许久才音色正常地问了一句:“慕白呢?”   “此前少主在研究如何给外岛布阵设毒,因此派我们带着几个心腹前来探路,现在应该也在前来商洛的路上。”白伶笑道。   白穆安心地颔首。   白子洲的位置被发现,不再是夺人双眼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了,只能像之前的禁地一般,布阵设毒,严格控制进出族人。之前慕白便说过这种想法,只是他对阵法还不够熟稔,便只是偶尔试验,不曾真正实施。   “走吧,刚刚的信号弹恐怕也会引起御林军的注意,速速离开才好!”白芷接着道。   三人相视一笑,各自扬鞭疾驰而去。   即便知晓商少君的御林军也不是乌合之众,而且他还暗地里养了一批高手中的高手,譬如上次在东昭追杀慕白的那批人,但见到白芷白伶,她丝毫忐忑都没有,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烈马奔腾间,仿佛她奔向的,正是阳光所指引的幸福所在。   不出三人所料,不到半个时辰,在商都和另一个小城的衔接处,身后急追而上的御林军和越来越近的火光已经将三人淹没。此起彼伏的马蹄声中,白穆大唤道:“稍后你们各自管自己,不用担心我,即便被抓,相信我有办法脱身。”   白伶一声大笑:“哈哈,少夫人,你说的话都跟少主是一样的。”   白芷接着补充:“少夫人放心,少主一直这样教我们的。相互间绝对的信任和对自己格外的珍惜,才对得起彼此的情意。”   白伶揶揄道:“定是少夫人听少主唠叨得多了。”   大敌当前,这两人还有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白穆脸上发热,无奈地昵了他们一眼,加重了马鞭的力度。   “我的马跑不起来,你们先替我掩护,拖延一阵。”白穆随手拿簪子换的一匹马,也来不及仔细挑,比不上白伶白芷都是良驹。   两人齐齐点头,有意放缓了速度。   白穆一马当前,白伶白芷在后面抛了一把毒粉,又扔了一个小荷包给白穆,“少夫人,里头是些伤药毒药,说不定用得上。”   “行。注意我留下的暗号。”白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断倒地的马匹,刚刚那些毒粉拦得住他们一时,但毕竟分量有限,剩下的人还是会追上。   白伶白芷双双点头,拉扯缰绳折回迎敌,白穆猝然转了个方向,折入身侧的树林里。   白伶白芷的武功她是见过的,且他们擅毒,她并不担心。而这样的林子里穿行,旁人容易迷路,她却是最擅长的。   里面大道小道都有,白穆那匹较为瘦弱的马反倒占了便宜,几乎不管什么路都可以走过。约莫两刻钟的时间,耳后的马匹嘶鸣已经渐渐远去,眼前的月光亦越来越暗。   大概四年前,扮作裴瑜的慕白曾经带她回商都,经过这段路,若她所记不错,林子其实是绕山而生,只要顺着山坡绕过山脊,便是另一座城。   那山也不高,只是山路略崎岖,白穆听着身后已经没有追兵,也便放缓了速度。只是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她反而再次听到嘀嗒嘀嗒的马蹄声,越听,便越清晰。白穆的心跳突然加速,不再多想,扬鞭就继续快行。   然而,即便她在快行,那马蹄声仍旧破空而来,越来越近,白穆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茂密的林间,被树叶剪裁得细碎的月光下,男子黑色的大氅如同夜蝙蝠张开的翅膀,苍白的脸仿佛月光下散发出莹莹光泽的璞玉,深沉的眸子却如同捕捉猎物的秃鹰,牢牢盯着她,折射出尖锐的冷意。   白穆心下一惊,加快了抽鞭的速度,却因为马的速度上不来,有些慌不择路。那匹马似乎也受不住连夜的奔跑和不断的鞭笞,山坡上地形又不如平地,一声高鸣,竟侧身倒了下去,白穆紧紧握着的缰绳都来不及松开,只瞥见身后紧随而来的人突然蹬离马身,飞快地向她扑过来。   紧接着是地震山摇似的颠簸和滚动,还有马匹的惨叫声。   白穆心绪未定,只发现自己被商少君抱在怀里,几次大力袭来,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几个翻滚,两人同时落下山坡。白穆紧紧闭着眼,身体已经不再滚动,耳边嘶鸣的马声却仍旧未停。   待到四下终于安静,她才悄然睁眼。   他们停在山坡较为平缓的一块地方,刚刚那匹马却是直接滚到了最底端,已经没了声响。她仍旧在商少君怀里,被他沉沉压住。   白穆第一反应便是推开他,与他保持距离,商少君也同时睁开眼。   一时间,相看无言。   白穆的发髻已经散乱,脸上还有些被沙石刮到的痕迹,商少君的衣发倒还整洁,只是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抿着唇,凝视着白穆。   其实这些年,白穆很少看见商少君真正发怒。唯一的一次,是在她与他的一场大吵之后,也是她哭闹得最凶的一次。那时他就那样静静地凝视她,紧抿着唇角,乌黑的眸子里波涛暗涌,最终冷冷地下令,处死了阿碧以外,朱雀宫所有的宫人。也是那夜之后,她开始闭门不出,再出去便是撞破太后与柳轼的奸-情。   现在她又在商少君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他正值盛怒的表情。   突然间,白穆连逃跑都忘了,半跪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   但商少君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样大怒,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眸子里的波涛便已经平静。他从袖口抽出锦帕,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地替白穆擦去印在脸上的泥渍。   “好了,阿穆,回家了。”商少君将白穆的散发挽在耳后。   白穆的鼻尖蓦然一酸。   回家。   有个人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只阳光下朝她伸出的手沐浴着阳光,仿佛笼罩着幸福的光泽。可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端详它,那之后,它便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   是被她亲手斩下了。   白穆压住哽咽,沉声道:“商少君,我们——回不去了。”   商少君看着她的眼底,似乎有两瓣萤火微微闪亮,白穆继续道:“你放过我吧。”   商少君扶着山壁站起身,往前挪了几步,白穆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商少君,你为何不带我出宫,却是将阿爹阿娘带入皇宫与我见面?”白穆低声问道。   商少君眼神微闪,却没有回答。   白穆自答道:“因为你担心我知道阿爹阿娘所在,会想办法带他们走。也担心我出宫回有机会联系到白子洲的族人。”   白穆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你告诉我他们的所在,我也不会有什么行动。我怀疑你会在附近设伏,捉拿我的族人。你带我出宫,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担心是你有意为之。”   “商少君,你还不明白么?”白穆抬眼看住他,漆暗的夜里眸光微动,面上似笑非笑,“我们之间已经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无法再相处下去。”   商少君扶住山壁,低咳了两声,撇开眼,淡淡道:“你曾说过信我……”   “是的。”白穆打断他的话,“我曾无数次说过信你,说过无论你做什么,无论我有多么难过,我都不会怪你,我都会原谅你,在我还爱着你的时候。”   “可惜……你可曾在漫无边际的等待里翘首以盼,一夜又一夜,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白穆轻轻一笑,“你可曾有过竭尽全力去相信一个人,被欺骗,继续说服自己竭尽全力去相信,继续被骗,如此反复道没有尽头的日子?”   白穆笑容愈甚,眸子里如同映入湖光,凌波潋滟,“你可曾一个人躺在漫天星光下,任由血液一点一滴地从身体里流逝,火焰在身边蔓延,一寸一寸地灼到心底,却察觉不到疼,只看着星光下,曾经的欢笑也好,眼泪也罢,就像随着剥皮撕骨那般,一片片地被毁去?”   “你可曾亲眼看着曾经亲密无间的姐妹,不再展颜欢笑,不再放声大哭,而是拿着帕子擦拭抱过她的身子,拉过她的手,只因她觉得……自己脏了。”白穆仍是笑着,双眼却渐渐殷红,“你可曾眼睁睁地看着他人为救自己身中剧毒,自己无能为力,还要亲手斩断他一只臂膀?”   “商少君你知道么?那时候鲜血哗地喷了我满脸,是温热的,那血液,还带着他身上常见的药香。那只手臂,黑得焦炭似得,我刚刚解毒,力气还未恢复,一刀砍不断,便只有一刀接一刀……”   白穆顿住,良久,才道:“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明明可以出去求救,却连哭都不敢放声……因为你的杀手恐怕还在外面搜山。”   夏日的夜晚,白穆的眼神却像淬了冰,微笑道:“经历过这一切,你还敢说相信?说原谅?说爱?”   白穆虽是笑着,眼角却仍旧渗出眼泪来,商少君抬手,欲要擦去,被她躲开。   “算了吧,商少君。”白穆自行抹去眼泪,平静道,“你大发慈悲也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好,与白子洲做笔交易也好,把阿爹阿娘还给我,放我们离开。我会忘记曾经的种种伤害,记得过去的所有美好,感激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们……好聚好散。”   夏日的夜晚,虫鸣不绝于耳,闷热的空气沾染着浓重的湿气,沉沉压下来,商少君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穆,面容净白,唇角干涩,想要抬脚上前,却又是一声低咳,闷哼一声,喉咙滚了滚,便有血从嘴角溢出。   “你被马踢伤了。”白穆淡淡道,“回去吧。”   刚刚他们随着那匹马滚下来,商少君护着她,背上却挨了那匹马几下。   “先皇遗诏的确在白子洲,你也知道,遗诏上是传位给三皇子吧?”白穆轻声道,“想如今这朝廷的局势,一份遗诏已不能改变什么。日后我会再寻人与你商讨阿爹阿娘之事,定给你一个足额的交换。”   初初看到那份遗诏的时候,白穆便觉得离奇。或者是坐上帝王之位的人,都不是她这等常人所能理解。   当初他给商少君下毒的动机已无法考证,但他亲手赐死的华贵妃之子,华贵妃死后荒废政事十几年,即便临终前,似乎还不愿面对现实,传位于已死的“三皇子”。   白子洲为求自保,五国内眼线无数,掌握了不少各国“秘密”,这份遗诏也同样落入当年的细作手中。所以商少君对白子洲的忌惮也不无原因。   毕竟当年三皇子赐死一事并未大张旗鼓,尸体也未入皇陵,而穆家最后抱着的孩子,除了她阿爹阿娘和白浮屠,谁能证明是穆家血脉,而不是宫内偷出的三皇子?有心人若拿遗诏说事,必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但如今看来,商少君的皇位已经坐得稳稳当当,就算“轩然大波”,也只是轩然大波而已,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了件麻烦点的事情。   更何况,无论白子洲还是慕白,从来无意与他争什么。   白穆见商少君一直沉默,便当他是默认,转身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听到商少君的声音,“阿穆。”   两个字落地,他又咳嗽起来。   白穆回头,微微蹙眉。   看来马的踢伤比她料想的要严重。   白穆低头看了看刚刚白伶给她的小荷包,从中拿出几种伤药,过去喂到他嘴里。   “朕没想到碧朱会去找柳湄。”商少君声音嘶哑,每吐出一个字都似乎极为费力,“那时候百事缠身,朕无心亦无力再去顾及她。朕的疏忽,朕道歉。”   “但慕白身为白子洲少主,欲杀之而后快的,并非朕一个。”商少君冷道,“身居其位,便要承受相应的争斗与厮杀,他受伤也好,丧命也罢,是他自己无用,与朕无关。”   商少君扶住白穆的手臂,“当时朕并不知你也在东昭,否则不会容你中毒。”   白穆想要抽出手臂,商少君的身形却随着她的动作而踉跄,白穆撇开眼,不去看他。   “柳家父子已入狱,洛氏已然不在,莲玥死在心上人手中,柳湄当初所倚靠的东昭三皇子晏宇,也已丧权失势,身首异处。”商少君低声道,“阿穆,欠过我们的,朕会一点一滴讨回来。至于朕欠你的……”   白穆的手心蓦然多了一件冰凉的物什,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便听商少君漫不经心道:“朕还你。”   只见他嘴角轻轻一撇,眼前银色的刀光闪过,血肉崩裂的声音。   冰凉的手心,瞬时沾满了湿热的血。   白穆的手被烫到一般欲要收回,却被商少君紧紧扣住。   他察觉不到疼痛一般,紧抿着唇角,还带了些微笑意,再次用力,匕首又往里入了一寸。   “商少君。”白穆的声音哽住,另一只手用力掰开他的手,“商少君你疯了么?”   商少君的身子靠着山壁渐渐向下滑,白穆也随之蹲下,颤抖着双手找伤药,喂他服下。   “阿穆。”商少君握住她的手,“你——随朕回去。”   白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今天,她还会为他落泪。   她只是想到曾经的种种。   连理树,同心结,皇宫,秋叶,冬雪,欢笑,眼泪,等待,忐忑,怀疑,惊喜,信任,鲜血,大火。   曾经的那三年,如同世上最利的尖刀,在她生命里篆刻了无法磨灭的一笔。   但……   “商少君,我已经另嫁他人。”白穆压住哽咽,“而且,我不爱你了。”   白穆欲要抽出手,却如上次那般,又被商少君紧紧扣住。   “商少君,我不爱你了。”白穆重复道,“从前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不是因为你为我做过什么,不是因为你有多爱我,只是爱你。如今我不爱你,亦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不是因为你对我做过什么,不是因为你伤我多深,只是……不爱你了。”   话刚落音,商少君便开始咳嗽,越咳越凶。   白穆飞快地擦去眼泪,将伤药取出放在他身侧,转身道:“你的暗卫应该很快会到吧,我走了。保重。”   白穆垂着眼,不曾回头,脚步极快地消失在山林深处。   靠在山壁上的商少君终于止住咳嗽,却低声笑了起来,笑声绵延,不绝于耳。   他猝然拔出心口的匕首,甩下山坡。   匕首在夜色中折射出几道沾血的银芒,叮叮当当地消失。   凄凉的夜便突然安静下来,虫鸣都仿佛消失不见。   暗夜无边,繁星闪烁,不期然一颗星辰陨落,燃尽毕生的余力带着绚丽的流线划破天际,留下灿烂的一撇,却终究被黑暗吞噬,无声消弭。   .....................................................................................................................................................................................................................................................................................................................................................................................................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了没解锁了没?   因为修文多出大概一百多个标点符号……………………后面我会想办法给大家补偿损失哈~~~ 68、真假离誓(五) ...   一夜逝去,万物依旧,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又似乎有什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然生变。   白伶白芷与白穆汇合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见白穆除了身上有些许擦伤,几乎毫发无损,都默默松了口气。   但他二人脱身却不那么容易,虽然武力不低,毕竟寡不敌众,尤其白芷,内伤严重,实在不宜继续赶路。好在那一夜之后,追兵突然撤得干干净净,商都内外的禁令也都取消,三人便暂时寻了个偏僻的客栈养伤,并等着慕白和白子洲过来接应的族人。   白芷虽然受了重伤,但想到就要回白子洲,心情好得很,一直有说有笑。但是几日下来,她发现白穆似乎有些太过安静,无论说什么笑什么,她都经常不发一言,明明不曾受伤,面色却是苍白得厉害。   “少夫人……”白芷已经可以自行起身,唤了一声,白穆却像没听见,仍旧垂着眼,坐在她榻边,“少夫人?”   白芷又唤,白穆仍旧没有反应。   “少夫人。”白芷不得不推了推她。   白穆像是受了惊,身子猛然一颤,侧首见白芷已经坐起来,忙道:“你别乱动,我去给你端药。”   说着便匆匆忙忙地出去,白芷却是将她叫住,“少夫人,你到底怎么了?”   白穆惶惶回神,“怎么了?”   白芷叹了口气,“少夫人,我刚刚才用过药。”   白穆恍然点头,“那你再躺着歇息歇息。”   “我刚刚才醒。”白芷无奈道。   白穆面上仍是木然,折回榻边将薄被披在白芷身上,低声道:“那便再与我说说白子洲从前的趣事吧。”   白芷的大眼望着她,她却是垂下眼皮,令看它处。   “连我这样的粗心眼都看出来了。”白芷拉住她的手,娇嗔地晃了晃,“少夫人,你这几日都在想些什么?在担心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   白穆始终垂着眼,不曾回答。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追赶我们的御林军一夜退得那样彻底?”她和白伶都受了伤,白穆又不会武,若御林军继续追捕,而他们又接应不到救兵,被抓回去是迟早的事。   可那些人前一刻还追得如火如荼,后一刻便像急火遇了骤雨,莫明其妙地偃旗息鼓。若说白穆那边什么都不曾发生,她是不太相信的。   白穆闻言,被她握住的手微微一颤,挣脱出来,半晌,才低声道:“白芷,三年前……若非被救治及时,我是否……会命丧心口那一刀?”   白芷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白穆所说的那一刀是哪一刀,连连点头道:“若非少主及时带你出宫,他又医术高明,少夫人必会失血而亡的。”   “那样的伤,大概……能撑多久?”白穆声音略有些嘶哑。   白芷皱眉想了想,道:“那也不好说,因人而异。少主之前也说过,所幸那一刀并未正中心房,偏了少许,否则……”   “那……倘若先被马匹踢伤,又一刀正中心房,还延误了救治,必死无疑?”白穆的声音轻细,最后四个字几乎低得就要听不见。   白芷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提到被马匹踢伤,只是蓦然反应道:“少夫人,你学医可比我学得好多了,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白穆抬眸望向她。   白芷心中一惊,忙道:“少夫人,我没有责问的意思,我……”   白芷记忆里的白穆,除了初见时哭闹过一次,一直都是从容安静的。高兴不会笑得太大声,生气不会斥责得太难听,难过也大多时候沉默不语。现在的白穆却好似只因为她一句话就双眼通红,泫然欲泣。   就在白芷说话的时间,白穆的眼泪已经落下来。白芷蓦然跟着她红了眼圈,抱着她道:“少夫人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和白芷说,你别哭……你一哭,我也难受……”   白穆的眼泪却是一串接着一串地落在她肩头,连着身子都在轻轻颤抖。   “慕白呢?”白穆低泣问道,“慕白呢?”   白芷忙道:“少主还在路上,再几日……再几日便能与我们汇合了。”   白穆仍在哭,紧紧抱着白芷,“我只是想见到他。”   ***   明明正值盛夏,这年商洛皇宫的叶子却落得格外多,洋洋洒洒铺满了碧波湖两岸;这年皇宫内的气氛也格外压抑,令人敬畏的少年帝王一病再病,上一波才刚刚有所好转,紧接着又是卧床不起。   而皇帝的具体病情,除了御医,无人知晓。只知虔心宫的大门紧闭,殿内只留了陵安一人侍奉,折子源源不断地送进去,再递出已批阅好的,但大臣的求见,一律被回绝。   这种情况,若在从前,或在别国,恐怕朝廷早就暗潮汹涌。但发生在商洛,皇帝膝下无子,洛家失势已久,柳轼父子更是刚刚被捕入狱,朝廷当势的,正是皇帝一手扶植的几名新贵,无人敢闹,也无人闹得起来。   因此,尽管皇帝重病数月,朝廷仍旧有条不紊,风平浪静。   反倒是后宫,桑贵妃宫里竟搜捕出近十名刺客,其中一名赫然是曾经的二皇子商少宫。刺客被收监的同时,桑贵妃被禁足。马上有流言传出,称桑贵妃早与二皇子有染,此番二皇子进宫,便是为了劫她出宫。   商少君不早朝,每日递折子的大臣们便纷纷站到了虔心宫外。这日御医刚刚出去,大臣们便纷纷跪拜,请求面圣。   陵安依旧安抚了各位大臣,进去回禀。他刚刚消失在大殿门口,四下便生起低如蚊呐的议论声。   虽然每日的折子都有批阅,但总有些事需得亲自与皇上商议,且皇上这一病,连随侍的宫人都打发得只剩陵安,不能不让人忐忑生意。   半晌,陵安再次躬身出现,众人以为又会听见“皇上龙体欠安,要事择日再议”时,他却微微抬首,对着其中一人道:“传许天恩觐见。”   许天恩乃是慎行司的司正,主管慎行司一应大小事务,早便听闻皇上拒见任何大臣,但他手下正有个棘手案子,必得亲自与圣上确定了刑罚才敢安心,因此决定来试一试,不想这才第一日就被召见了。   许天恩喜不自胜,连忙领旨,跟着陵安入殿。   炎炎夏日,虔心宫却莫明的阴冷,不知是否偌大的宫殿只有寥寥几人的关系,安静得令人心下发虚,脊背生凉。   许天恩不敢多看,只眼尾扫见那人,便跪地行了大礼。   身为慎行司的司正,他面圣的机会并不少,但每次他都心惊胆战,明明这位少年帝王比他年轻了二十岁,甚至在当年他初登大位,还未来得及握紧皇权的时候,也是一样。   许天恩一直跪着,不敢抬头,良久,才听见上方传来低沉的声音,“许爱卿要见朕,所为何事?”   声音里还带着令人遍体生寒的笑意,许天恩心下一颤,只磕头道:“回禀皇上,微臣是为……是为……”   其实那两件事,许天恩此前上过折子,也拿到了回复,但他还是觉得要亲耳听到圣意才好,可此番真见着商少君了,又突然后悔自己的决定,只觉旧事重提显得他格外无能。   许天恩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觉脑袋上方的空气都沉沉压下来,陵安也在一旁咳嗽了两声以示提醒,顾不了那么多,只道:“柳氏父子……”   “处死。”   许天恩话还未说完,便听那人淡淡道。   许天恩怔了怔,才道:“太后也是这个意思。但二皇……但商少宫……太后称,不得她的允准……”   “许爱卿是朕的臣子,还是太后的臣子?”商少君低笑道。   许天恩默默一寒,怎地都说皇上重病,他听这声音,身子好得很呢。   “那……皇上的意思是……”许天恩一颗心都快蹦了出来,但商少宫毕竟是商少君的弟弟,他曾亲眼看着二人一起玩闹,互相挟扶,比普通人家的兄弟感情还要好上几分。   “处死。”   仍旧是那两个字。   许天恩不敢再问,领命退下,离去前忍不住用眼角扫了商少君一眼,只见他半躺在榻上,穿了件单衣,表面看来并无异常,只是比上次相见赫然消瘦许多,且面上丝毫不见血色,他一眼悄然扫过去,正好他抬眼,那一股子森冷凉得他步伐都乱了几分,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退下。   许天恩离开后,虔心宫再次陷入沉寂。   陵安沉默地侍药,将批阅好的折子拿下去,再将新呈上的折子放在商少君手边,随后一眼扫到刚刚呈上来的画卷,犹豫了片刻,拿过去道:“皇上,此前寻人时吩咐画师依着此画作画,如今……”   陵安顿了顿,才道:“这画是奴才替您挂回勤政殿,还是先收着,待皇上伤愈再……”   陵安一面说着,一面展开了画卷。   那是一幅略有些怪异的人物图,图中只有一名女子,坐姿,捧着什么东西仔细研读着,可她坐下的东西没有,手里的东西也没有,只有她凭空跃然纸上。画旁还有一副题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画中女子是谁,陵安自然认得,题字的字迹是谁的,他也认得。这幅画,还是摘星阁大火那一年,他随着商少君一同去往朱雀宫取出,就此挂在勤政殿的里间,从未取下。   他时常见他怔怔看着那幅画卷,时而蹙眉,时而轻笑,时而失神许久而不自知。   此刻他的眼神也落在画卷上,却不再露出任何情愫,幽深暗沉,仿佛孤径的永夜,一眼望不到尽头。   “烧了。”商少君面色苍白,神色寡淡。   陵安一怔,不由抬眼看他,却见他已经转首拿了一本折子。   商少君的性子陵安再了解不过,也不多问,只躬身领命,捧着画卷退下了。   又是一阵沉寂,殿内才出现了一名跪地的黑衣人,拱手道:“主子,并无消息。”   商少君未语,那人上下便透出一股忐忑之意,又道:“白子洲的族人擅易容伪装,慕白尤甚,他若一路变换身份,我们实在难以查到他的行踪。”   商少君仍旧不语,那人不敢再说话,殿内的空气便瞬间凝重起来,沉沉地下压。   “据朕所知,前任穆丞相,祖籍亦在商都?”商少君突然开口,还带着些微笑意。   那人一时有些反应不来,只答道:“是。”   “近日商都阳光甚好。”商少君低笑。   那人愣住。   “那些老家伙在地下这么多年,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商少君面不改色,微微垂目,浓长的睫毛便将眸光遮盖,漫不经心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黄桑啊,挖人祖坟好缺德的说= =   有2件事给大家说一下:   首先因为月底回国,一直各种事情,从阿穆回宫开始,那一段码得不尽如人意,不太好看,后面我应该会修一下。   其次这篇文签了出版,此前是打算和《倾国》一样放双结局,实体加番外那样,但是码到现在,一来发现这篇真心不适合写双结局,细节上的差别也不行,二来现在盗版实在猖獗,所以……后面的更新会配合出版速度放缓。   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我争取一切都尽快尽快~~~ 第69章真假离誓六   “太后,太后,皇上下令,没有他的允准,任何人不许踏入虔心宫。太后,太后娘娘,”   虔心宫门前一片混乱,太后沉着脸,一声不响地往前冲,众人想拦,却又怕伤着太后,不敢真拦。   太后眉头紧皱,毫不客气地将拦着她的宫人们踢到一边。正在混乱中,陵安从里间出来,众人一见,纷纷松了口气。   陵安恭顺地弯着腰,也不抬头看看一片狼藉的场面,眼都不抬地鞠身道:“太后娘娘,皇上里面请。”   太后目不斜视地快步入殿,陵安紧随其后,关上了殿门便立在殿外。   虔心宫内有些潮湿。许是昨夜整晚大雨,商少君一夜未关窗又不让宫人打扫的缘故。太后进去便嗅到厚重的泥土气息,眉头皱得更紧了,加快了脚步到榻前,正要扯开榻边的床帘,却见商少君掀帘下榻。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面色清雅,身姿硬挺,看起来并不像外界传闻的“病重”或“身受重伤”。见到太后,眸中含笑地瞥了一眼,道:“母后向来知道儿臣心性,何必来此一闹?”   一句话,把太后眼底的怒气退得一干二净,丝丝绝望缓慢地渗出,带着殷红的泪意。   “商少宫非死不可,母后多说无益。”商少君没有多瞧太后一眼,径直往侧殿走去。   太后踉跄了几步,张口正欲说什么,商少君转身,笑意森森地她道:“哦,错了。或者母后旧情难忘,是来为柳轼求情的?”   太后的面色更加苍白,半晌,沙哑着声音开口道:“少君,你有什么怨气冲着母后来,你和少宫……你和少宫一起长大,向来情同手足。少君……”   太后已然哽咽,“少君,你怎么舍得亲手处置你从前最疼爱的弟弟?”   商少君面色不变,只笑道:“母后也说是从前。”   商少君眼底并没有笑意,太后眼底的光芒也渐渐暗淡,失神地坐在书桌对面的矮榻上。   那里曾是白穆最喜欢坐的地方,太后逆着光坐在那里,瘦弱的身骨微微颤抖,无声地擦脸上的泪。   商少君眼底蓦然掀起一片涟漪,怒意隐隐透出。“噼啪”一声,书桌上的折子都被他一手扫下。   “出去!”商少君低斥道。   “少君,少君,你放过少宫可好?”太后终于忍不住失声大哭,“少君,你也知道的!少宫天性单纯,若非柳湄蛊惑,哪会做出那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来!少宫自小恋慕柳湄,是我不想你兄弟不和,才一直压着不曾让你知晓!可柳湄那人的心计,她想魅惑少宫利用少宫,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母后,那您觉得,父皇认为我是您和柳轼的野种而故意毒害于我,也是受柳湄蛊惑吗?”商少君直面阳光而坐,夕阳映在他脸上,却一点颜色都没有,只有眼底浓厚的嘲笑之意尖锐而不加掩饰。   太后蓦然顿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商少君,“你……知道?”   商少君嗤笑:“母后心疼少宫痴傻,却似乎从未在意过朕也曾如他那般,不明世事,任人愚弄,还是被父皇亲手下毒?”   “说来也要感谢少宫,若非他和柳湄当时心急斩草除根,欲将朕处之而后快,致使朕流落民间误打误撞解了毒,朕今日哪能坐上这万人垂涎的庙堂高座?”   太后急道:“当初母后也只是想暂时保住少宫的安全!先皇已经怀疑道我和柳轼,我只好让他以为……可你真真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只需简单一查便知!母后也没料到他大怒之下查都不查就对你动手……”   “罢了。”商少君抬手,阻住太后的话势,道,“朕无意追究谁对谁错。今日母后既然来替少宫鸣不平,朕也来和母后算算账!”   商少君面色一沉,冷声道:“当年他与柳湄合谋,趁朕中毒不明世事之时设计杀害,朕回宫之后也不曾取他性命,不过让他尝尝痴傻是何滋味,这是第一次。”   “三年前母后为救他出宫竟然不顾国体,与东昭敌军合作,大闹皇宫以致……”商少君顿住,没有说下去,只抬眼看着太后,道,“儿臣答应母后放他生路,并未追杀,这是第二次。”   “这三年来他两次三番意图进宫,朕也不曾有意加害。日前他想要劫走母后便罢了,结果却是他连母后都不顾,只心心念念柳湄,想要带着她一起远走高飞!”商少君沉眸看着太后,“母后,事不过三。容儿臣不孝,少宫并非母后所说的心性单纯,这样的逆臣,朕……容不得!”   太后的面色薄如白纸,仍旧不肯放弃,道:“少君,是你有意让柳湄再次诱惑他对不对?否则为何他偏偏就选在这个时候要带柳湄走?还正好被你的御林军逮了个正着?”   商少君理所当然道:“不错。朕就是想看看在他心里,到底柳湄重要,还是母后重要。”   他面带嘲笑,肆无忌惮地盯着太后。太后却是突然一笑,反问道:“那在少君心里,是白穆重要,还是母后重要呢?”   这一句问话,带着些许自嘲,些许心酸,些许无奈。   她承认,她为商少宫做得再多,付出再多,事到临头,商少宫还是放不下柳湄,落入商少君的陷阱。但她也明白,人最难逃的,是情劫。就像当年她的父亲母亲,为她做过再多,付出再多,她照旧为了柳轼离他们而去。   男女之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到现在,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商少君怔了一怔,却并未回答。   太后趁势道:“少君,就算母后再求你一次,看在你和少宫多年的兄弟情分上,看在我们好不容易从冷宫熬出来的份上,看在……你我母子情分上……”   太后泫然欲泣,商少君不为所动。   半晌,他才坐回书桌前,垂眼看那展开一半的奏折,徐徐道:“母后,当年父皇把毒酒端到我跟前,说,皇儿,你的母后宁愿陷害你,也要保护她和那个人的野种。她料定了父皇不会对你动手。可是父皇想,倘若事情并不如她所想,她会怎么样呢?”   太后惊住。   商少君点头笑道:“不错。父皇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是真龙,谁是假凤,仍旧给我下毒。而且……父皇早就顺势查出当年害死华贵妃的真凶。母后,儿臣想问您几个问题。”   太后面色不太好看,仍旧点了点头。   “倘若当初阿穆一进宫,你便知晓她是在宫外救我之人,你是否会以她为要挟,让我放出商少宫,还权于柳丞相?”   太后没想到商少君的话锋突然转到白穆身上,眼神蓦地一闪,却抵不过他锐利的眼神,点了点头。   “三年前即便你与柳湄联手,救走商少宫放走柳轼,使得阿穆几乎葬身火海,是否有过一丝后悔?”   太后的唇动了动,欲要说点什么,商少君却紧接着道,“这次你助她出宫,是否觉得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太后没有辩解,但脸上坚毅的神情已经给了商少君答案。   他嗤笑出声,“父皇做到了。”   太后蹙眉。   商少君笑道:“父皇恨你。母后,你害死他最心爱的女子,最心爱的皇子,他恨你,即便他去世,也依旧让你活着,但是他做到了。”   商少君抬眸,沉沉看住太后,“朕,亦恨你。”   太后蹒跚着站起身,眼眸一闪,眼泪便落下来,随即哑声笑起来,“哈哈……他恨我……他恨我,你也恨我……你恨我,也恨少宫……你不会放过少宫……不会放过少宫……”   太后呢喃着,目光空洞,一步步地慢慢向外走去。   “吱呀”一声,虔心宫的大门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   殿内恢复寂静,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在桌角,洒落在地上凌乱的奏折上,愈渐斑驳,最终消失不见。不曾掌灯的桌边人影沉沉,穿着月白衣裳的男子一动不动,只斜倚在座椅上,有隐隐的血丝从心口透出,很快浸染出大片的红,他仍旧一动不动,只凝视着对面的矮榻。   “皇上?”殿外传来陵安试探的轻唤声。   “消息传出去了吗?”商少君徐徐道。   “天下皆知。”   商少君轻轻勾起唇角,闭上双眼,仿佛就此沉沉睡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1号实在没时间。争取明天再更一章~ 第70章真假思慕一   白伶白芷养了约莫三日的伤,都已经可以自行下地,只要有一辆较为舒适的马车,赶路不是问题。但第四日,第五日,他们仍旧没有出发,只因没等到要等的人。   二人虽像从前那样,仍旧有说有笑,可是时不时会盯着客栈大门出神,或者望着天空像在等着什么。而他们所住的偏僻客栈,这几日也渐渐有些浮躁的气息,客人们总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只是没一个敢大声说出来,只是小声的议论纷纷罢了。   这些异常,白穆不是没有观察到。   到了第七日,她早早叫好了马车。   “少夫人,我们不走!”白伶白芷语气坚定,眼中的担忧不加掩饰,“少夫人,你让我们跟你一起去!”   白穆面色平静,拉他二人坐下,缓声道:“来,你们坐下,听我说。”   白穆给二人各倒了一杯茶,“白伶,白芷,你们跟在慕白身边的时间,比我要久得多,你们也比我更了解慕白。这次商洛皇帝扬言要掘前穆丞相的墓挫骨扬灰,你们说,他是会不管不顾独善其身,是会动用白子洲的力量与东昭抗衡,还是会不拖累任何人,只身一人前往?”   白伶白芷对看了一眼,都不言语。   “身世”一直是慕白心中的一个结,白伶白芷再清楚不过。自小他便想查明当年他全家灭门的真相,更想回商洛一报血仇,甚至三年前潜入皇宫,一方面是想确定白穆的身份,另一方面,还是对当年的血案无法释怀。   好不容易他和白穆成亲,二人或许就此远离尘世纷争,那商洛的皇帝竟然要挖人祖坟出来挫骨扬灰!但凭有点血性的人,都无法容忍!   “慕白迟迟未来与我们汇合,便已经给了我们答案。”白穆沉声道。   白伶白芷齐声到:“要走一起走,要去一起去!”   白穆想要撇掉他二人,只身去救慕白,却要他们先回白子洲,他们也做不到!   “少夫人,少主向来教我们要互相信任才对得起彼此的情意,倘若你也随我们一起回白子洲,我们绝不会回去找少主,但是,你想一个人去救少主,你……”白芷水灵灵的眼睛望着白穆,白穆不会武,无论如何,他们是不会放心白穆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的。   白穆早就料到他们的反应,只缓缓道:“你们了解慕白,知道他此刻定是前往商洛皇帝的陷阱了。却并不了解商少君。”   两人皆是一怔,白穆继续道:“他要掘前穆丞相祖坟的事情已经沸沸扬扬的传了好几日,都城内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你们知道为何?”   “许是在等少主出现。”白伶道。   白穆摇头,苦笑道:“他在等我。”   “我若不回去,我和慕白永远得不到安宁,白子洲永远得不到安宁。他既想纠缠下去,我便回去,与他纠缠到底。”白穆冷声道。   “至于安全……”白穆肯定地看住白伶白芷,“商少君不会伤我。倘若我不去,一人难敌千军,慕白只身一人必死无疑,倘若我去,最多用我来换慕白一命。”   白伶白芷显然还是不同意白穆的做法,都撇开眼不看她。   “你们呢,就尽快回白子洲,慕白要全身而退恐怕不易,全身而退之后还想回来救我更是不易,你们回白子洲把这边的情况告诉我娘。”白穆握着二人的手,轻轻笑道,“到时候我娘出手,你们还怕救不出我?”   说到白浮屠,二人的表情松了松。   “你们跟我过去,也只是多了两个伤亡,让商少君多两个对付我们的人质罢了。”白穆补充道。   白伶白芷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动摇。   “去吧,商少君的耐心有限,倘若我再不出现,他恐怕就要主动动手了,那时候想要脱身更困难了。”   商少君身边那一群暗卫,不,应该说是杀手,功夫他们是见过的。那夜若不是他突然收手,三人也早被他抓了回去。白伶白芷再次对视一眼,一并起身,道:“那少夫人保重!”   白穆神情一松,点头,目送二人离开。   临到门口,白芷突然顿住脚步,哑声道:“少夫人,容白伶不敬。那夜……追兵突然消失,是否因为那狗皇帝身受重伤?”   白穆沉默许久,才“嗯”了一声。   “心口一刀?”   “嗯。”   “少夫人刺的?”   “嗯。”   “少夫人前几日魂不守舍,是否是在担心那狗皇帝的生死?”   空气突然滞住,黄天白日,却在那一瞬万籁俱静,连呼吸都听不见。   白穆没有回答。   “回到……商少君身边,是否也恰好是少夫人心中所想?”   又是许久的沉默,白穆才缓缓道:“你们便当是吧。”   ***   平成六年,夏。   洛家大势早去,柳丞相被捕斩首,曾经的新帝政权稳固,朝廷一片欣欣向荣之气。然而,平静了三年的皇宫,竟再次有刺客闯入,意图劫走贵妃。被捕刺客称乃是前穆丞相死忠,欲替穆丞相平反,伏蛰多年后看准皇帝至宠桑贵妃,欲以她为人质要求皇帝重查穆丞相一案。   皇帝宠爱桑贵妃众所周知,刺客劫人不成反将桑贵妃重伤,圣怒之下皇帝下旨处斩所有刺客,并向已死的“穆丞相”问罪。   挖坟开棺,挫骨扬灰。   官文一出,震惊整个商洛。   当年穆丞相颇得人心,先皇突然下令,一夜之间满门问斩已经让人费解不已,但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余年,无论当年犯了多大的罪,死者已矣,如今竟还要开馆鞭尸?   议论纷纷必然少不了,但很快,众人议论的话题就从穆丞相当年到底是否有罪,转移到了桑贵妃的专宠,是否合适?   新帝登基六年膝下无子,桑贵妃受宠三年仍无所出,遇刺受伤,处死刺客便也罢了,连过世的人都不放过,究竟是皇帝太痴情,还是……女子乃妖孽?   当然,也有嗅觉灵敏者,认为堂堂一国之君,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要做出掘人祖坟这种缺德事,其中定有其他阴谋。   然则,无论世人怎么议论,圣旨已下,断无收回的可能。短短七日时间,商都聚集了各界人士,有看热闹的,有想探究竟的,也有来“见世面”看看到底如何掘人祖坟的,总之是热闹非凡。   而商都的皇宫内,却是格外冷清。   曾经受宠的两宫妃子,都有许久不曾被皇帝召见。太后整日疯疯癫癫地念叨着“你们都恨我”从东宫蹒跚到西宫。新贵们整整齐齐地跪在虔心宫外求见皇上,请皇上收回掘人祖坟的成命,更有胆大者直言道“会被载入史册,遗臭万年”。陵安整日纹丝不动地守在殿外,顶着一双红肿的双眼,不知是因为太久不曾安心入眠还是流过太多眼泪。而商少君,一直闭门不出。   直到这夜,陵安在门外轻声道:“皇上,娘娘已经出现在东都,慕白在东陵附近蛰伏数日,二人都只身一人,此前出现在商都的白子洲人亦全数退去。”   蚂蚁般的黑影眨眼将整个皇城淹没,从八扇大门分别流出,迅速分散在皇城各个街道,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陵安随着商少君一道,刚刚出了宫门便换了一辆马车,但马车才刚刚走出没两步,又停下。   “皇上,一位自称姓白的姑娘求见。”   商少君正坐在马车上把玩手里的玉佩,闻言抬眼扫了陵安一眼,陵安马上低头垂目。   商少君没有出声,马车外也没有什么动静,半晌,他才推开车门,一阵凉风吹开车帘,他轻而易举看到马车外三尺处站着的女子,身形便又顿住。   陵安扫了商少君一眼,忙拉开门帘,商少君顺势下了马车。   白穆今日穿了藕红色的长裙,尽管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披风,她的脸色仍旧被长裙映得粉红。一行人没有火把,只有清凉的月光倾泻而下,显得她清漾的眸子更加水润。她静静地立在三尺之外,有风滑过,衣裳拂动,许是听到脚步声,她抬头,见到眼前的人,眸子里就滑过一抹柔意。   “阿不,”她弯眼笑着,拥住身前的人,“我们回家吧。”   她踮起双脚,拥着他的颈脖,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衣裳似乎还沾染着夜露的湿气,身上还有未散去的丝丝血腥味儿,透过马车的缝隙还能看到就在身后的红砖绿瓦。   又回来了呢。   好不容易,一次次地逃出去。却又一次次地回来。   就这样吧。   她和他的命运,早在多年前,或是凌河边,或是连理树底,或是商都城门前,便纠缠在了一起,盘根错节,放不下,解不开,斩不断。   是爱是恨,至死方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家里有点事,可能更新不了,尽量吧~ 第71章番外连理一   “陵安。”   许久,皇上才唤了我一声。   我哽在喉中的酸楚之气终于再压抑不住,直冲入眼底,习惯性地垂首不让任何人看见,只听皇上继续道,“朕亦曾有父母慈祥疼爱,有兄弟亲如手足,有爱妻死生不离。只是朕的母亲为了弟弟捏造朕的身世,朕的父亲为了泄恨亲自给朕下毒,朕的弟弟为了皇位置朕于死地,朕心爱的妻子——”   “就要另嫁他人了。”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五岁进宫,六岁开始服侍三岁的皇上,二十几年下来,有人说我是皇上的狗腿,有人说我是皇上的心腹,我却觉得,我是皇上的亲人。   在太后生下商少宫之前,我一直都是皇上的玩伴。那时候太后并不受宠,可能是来自民间的关系,她并不像宫中其他人那样视规矩如命,甚至有些怜悯我,第一次见我低着头畏畏缩缩的模样,就摸着我的脑袋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所以我一直觉得太后应该有颗善良的心。   那时候还小,并不太懂事,只知道整日和皇上一起玩,不再受人欺负,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商少宫出生之后,皇上对这个弟弟尤为喜爱,和我一起玩的时间不像从前那样多,而我也渐渐懂事,知道我唤他的一声“殿下”意味着什么。   先皇专宠华贵妃,整个皇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先皇也疼爱大殿下,所以隔三岔五会过来看看,虽然并不过夜。那时候的太后还温婉,又很低调,因此尽管生育了先皇仅有的两个儿子,也未引来多少侧目。所有人都认定,太子非华贵妃所出不可。   那时候我还想,只要华贵妃诞下龙子,受封太子之后,大殿下和二殿下必然会被封王,待成年便可出宫,那我跟着大殿下,岂不是还能过过宫外的逍遥日子?在我的鼓吹下,大殿下连宫外的府邸建在什么地方都想好了。   华贵妃果真诞下一子,不过,竟非龙子。   那段时间,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   据说宫外的传言是华贵妃诞下死胎,贵妃伤心病逝。我只知道我亲眼看着华贵妃一袭红衣奔上摘星阁。   “容华对天起誓,腹中胎儿真真确确龙子皇脉,若有妄言,死后不得超生!谁人陷害于我,心知肚明!容华只咒你子子孙孙众叛亲离,求而不得,得而不惜,永生孤苦!情为何物?哈哈……容华来世若投生为人,宁为道姑,毕生不碰情爱二字!”   语罢,纵身跃下。   我和大殿下正巧在摘星阁附近玩耍,亲眼目睹这一幕。那时候我比大殿下高出一个头来,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见华贵妃血肉模糊的样子,但他仍旧抱着我,浑身颤抖。   华贵妃死后太后才开始真正受宠。大殿下理所当然被封为太子,开始有一批权臣贵族奉承拉拢,那名为柳湄的女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   年纪小小,模样长得俊俏极了,一双眼睛水灵又有神,每次入宫,都是一片欢声笑语。我从来不敢直视她,总觉得她模样亲和,骨子里却藏着一股我看不清明的东西,或许是她看我时眼角闪过的不屑泄露了什么。   很快,我和大殿下之间加入了柳湄,随着二殿下长大,三个人的队伍又变成四个人。大殿下疼爱弟弟,喜欢柳湄,也喜欢我。我和大殿下亲近,大殿下和二殿下亲近,和柳湄亲近,我却和他们两个都很疏远,大殿下因此总是数落我不合群。   和大殿下的活泼开朗不同,二殿下从小就沉默寡言。他知道大殿下待他好,也知道宫人都喜欢大殿下,所以干什么都喜欢躲在他身后,包括见柳湄。大殿下十来岁的时候就笑嘻嘻地对我说:“少宫见到湄儿居然会脸红。”   那是两小无猜的童真岁月。   世人都说大殿下和柳湄青梅竹马,那是因为他们忽略了二殿下的存在。大殿下和柳湄同年,二人十二岁订亲时,他不过九岁。   “父皇赐的婚,我能有什么办法。”大殿下并不太高兴,私下和我说道,“湄儿比少宫大三岁,即便她愿意等少宫十五岁再嫁他,柳丞相也不会同意的。”   那时候柳轼已经势大,女子十八方才出嫁,这在商洛该是多大的笑话!   “况且湄儿好似并不欢喜少宫。倘若他俩情投意合倒还有些法子可想。”   “那大殿下您对柳姑娘呢?”   “我?”大殿下扬了扬眉,“这世间女子,娶谁又有何区别?”   “今后少宫会碰上更适合他的女子,湄儿不适合。”大殿下如是说。   其实大殿下很聪明,比旁人想象的都要聪明。太后一直担心他和二殿下感情不和,想办法压制二殿下对柳湄的感情,大殿下其实比她还知道得早。柳湄的一些心思隐藏得极为小心,这么些年的相处,大殿下也看得透彻。   但他说,一国之母的位置,不是普通女子能坐的。   然而,柳湄十五岁那年,终究还是没嫁出去。   大殿下“生病”了。   只一夜时间,变得痴痴傻傻,不认识任何人。我在他榻边哭了整整一宿,他也只是傻傻地看着我。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御医说是“病了”,太后整日神思恍惚。   大殿下这一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朝中的风向开始转变,二殿下不再默默无闻,开始接手一些军机要事,也有了自己的支持者。但皇上始终没有下旨废除大殿下的太子之位。   第三个年头,太后和商少宫大吵一架。我在大殿下的寝殿里听得清清楚楚。商少宫要娶柳湄,太后不准。   那场架吵得可以说是惊天动地,我不知道皇上是否知晓,但第二日整个皇宫都议论纷纷。那时我服侍着大殿下,还在腹诽太后装模作样。我一直觉得太后更偏爱商少宫,如今大殿下已经患病痴傻,商少宫一直痴恋柳湄,柳湄又愿意改嫁,她何乐而不为呢?   多年后,我才知道,商少宫既是太后和柳轼的私生子,柳湄其实是商少宫同父异母的姐姐,太后怎会容许他二人成婚?   可笑商少宫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一直都以为大殿下只因为比他早出生几年,就更得宠,更得柳湄的喜爱,轻而易举拿到太子之位。   这场大闹没多久,大殿下就出了事。去沥山避暑的路上,我们遇到刺客。   我拦在身受重伤的大殿□前,死死盯着持剑走来的黑衣人,盯着他那双眼睛,突然就想到幼时商少宫见我和大殿下亲近,不高兴时就会背地里找我,推搡我,厌恶地说:“我是他弟弟!我们是兄弟!你是谁?”   大殿下站立不稳,跌落山头掉入了河水中。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杀我灭口。   大殿下遇刺的消息被封锁住,皇上仍旧未下令改立商少宫为太子,商少宫也仍旧一次次要求娶柳湄,未果。   我坚信大殿下没有死,他一定在哪里等着我去找他。   我入宫近二十年,一直在大殿□边服侍,大殿下不在了,也没有人安排我别的去处。我整日清闲,就寻着各种借口出宫。   近一年的时间,我终于再次见到大殿下。   他就在商都,面目清瘦,一身布衣地站在布坊前。   没有任何犹豫地,我拉着他就跑,生怕慢一点就被商少宫的人发现了。   当年我和大殿下一并习的武,他比我学得好,但显然这么些年没用很是生疏,而且大伤之后应该元气受损,很容易就被我制服了。   “殿下,奴才找你许久,你随我回去吧!”   “你是谁?”   大殿下仍旧不认得我,我几乎是押着他到宫门。   宫门口的侍卫看到我们,嘴巴张的都能塞下鸡蛋了。   我决定让所有都人知道,大殿下回来了。只有这样,商少宫才不敢贸然再次行动。   大殿下回来,太后抱着他又是哭又是笑,大殿下却很是反感,坚持要出宫。我守在他身边,连睡觉都不敢合眼。约莫一个月,大殿下虽然不像从前那样痴痴傻傻,却依旧不认得任何人,而且不和任何人说话。许是我整日胆战心惊地守在他身边让他觉得我不会害他,一天夜里,他推醒守在榻边的我,说:“你放我出去吧,阿穆在等我。”   我问阿穆是谁。他却戒备地扫了我一眼,从此不提。   后来我想,倘若那时候我放走大殿下,应该是再好不过的。   柳湄来看过几次大殿下,大殿下不认识她,也不与她讲话,她只好离开。二殿下与太后的争执更多,我已经不愿再仔细听他们争执的内容。皇上自华贵妃过世后几乎不问朝政,连大殿下的意外都没有过多言论,据传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过大殿下回来了,他和柳湄的婚事再次提上日程。商少宫几乎不顾颜面地和太后争吵,大殿下似乎和我一样,对他们的争吵不太感兴趣,整日只在后花园里的躺椅上望着天空不言不语,对宫中送过来的大婚物品视而不见。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就在婚礼前夕,柳湄上山酬神,竟出了意外。   商少宫近乎崩溃,皇宫乱成一片,皇上也终于露面,召见了大殿下。   那日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大殿下从虔心宫出来那一瞬,阳光照入他眼底,锐利的锋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我心头仿佛涌入一股热流,驱散所有的黑暗与冰冷。   我不知道皇上用了什么法子,但是我知道,大殿下回来了。   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踱步到了摘星阁。   华贵妃那件事后,摘星阁已经成了禁地。   我随着大殿下,踩着厚重的尘灰,拾阶而上。顶层的露台上,可以看到宫外的熙攘繁茂。他负手站在那里,遥遥望去,从天明,至迟暮,从迟暮,至破晓。   “陵安。”   整整四年,终于听到他再次唤我的名字,几乎喜极而泣。   我上前一步,看到他被朝阳照亮的侧脸,如雕如琢,坚毅深刻。我心中万般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哽咽,“殿下,您这一年都去了哪里?”   他安静得仿佛就要没入云朵,望着被朝阳照得绯红的宫外,徐声道:“陵安,我爱上一个姑娘,她叫阿穆。”   作者有话要说:停更太久,好多姑娘不记得前文了,来个番外让大家回忆一下~   下章大家想继续番外还是正文? 第72章真假思慕二   白穆觉得自己睡了沉沉的一觉,梦里一片绚烂的白,就像慕白时常穿的一身白衣,明亮得让她睁不开眼。   但是她想睁眼啊,她不能这样昏睡下去,还有人在等着她呢。   是呵,有人在等着她。   谁呢,   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白穆脑中有一瞬的混沌,她似乎是打算回宫了,然后,   “醒了,”   商少君的声音,粗粝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   白穆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睁眼便是刺目的阳光,身旁人替她挡了去。   脑袋昏沉,后颈酸疼,白穆这才想起来,昨夜她并未踏入宫门,才刚刚抱住商少君便被人打晕。而此刻……   白穆微微抬眼。   自己还穿着晕倒前的衣裳,夜露未散,除了后颈酸疼,再无特别的不适感。她不是睡着,只是晕了几个时辰罢了。   放眼望去,山峦清脆,起伏绵延。   “商少君,我们不回宫吗?”   此时的白穆半躺在商少君怀里,埋首在他胸前,声音有点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们在一座山头。   晨风阵阵,带着山间独有的草木气息,一轮红日破云而出,尽管有明黄色的华盖遮挡,绯红的朝阳仍旧直直映在山头的二人身上,二人身侧,绵延而下,是密密麻麻的兵士。   数以万计的士兵,充斥在每个角落的杀气,却静谧到仿佛只是一颗颗的大树。   往下望去,山谷仿佛一个椭圆,两边的进出口都格外狭小,最多能容两人。山谷的顶端已围满弓箭手,拉弓待命,而山谷的平地,黄沙尘土中,白色衣衫的男子两袖清风,如同天际漂浮的云朵,缓步而来。   他仿佛并不曾察觉杀机四伏,从容举步,直至阳光将整座山峰纳入靡下,他才缓缓抬头,对着男子怀中的女子微微一笑。   一股酸涩之气涌上鼻尖,白穆的双眼瞬间通红。   “阿穆。”   她从他唇间看到这两个字。   “商少君。”白穆撇开眼,压下情绪,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商少君今日龙袍在身,一夜未眠却丝毫不显困倦,眼角的笑意连连,眸子里却是暗沉的冰冷。他拥着白穆,慵懒地坐在精雕细琢的长椅上,安然地缓缓抚摸白穆的长发,道:“待看完这出戏,我们回去。”   白穆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她紧紧抱着商少君,摇头道:“不要看什么了,什么都不重要了。你带我回去,从此我们就在皇宫里,还像从前那样,你看奏折我看戏本,你作画我磨墨,你带我去温泉,我带你去打猎,不用再顾忌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把我们分开。”   白穆说着,商少君很认真地听着,缓缓点头,微微一眯眼,细碎的眸光涟漪般散开,夹杂着柔软的暖意,但也只是片刻,那片涟漪便恢复平静,仿佛一望无际的汪洋,安静而深邃。   他一手扶起白穆埋在她怀里的脸,让她看着他,专注地看入她眼底,声音低沉,缓缓道:“阿穆,你再说一次。”   如今的商少君,比起当年的商少君,气势尤甚。   白穆与他对视,神情有那么一瞬的慌乱。   “商少君,我说,”白穆郑重道,“我们现在就回去,回到皇宫,再也不分开。”   商少君没有回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穆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看透般。   “你若不想看,便好好睡一觉吧。”商少君的指尖拂过白穆的眼角,滑过她的脸颊,再次将她揽入怀中。   白穆侧躺在他腰间,眼前是整片的明黄色,龙纹绣工精致,针脚整齐,腰间的玉佩落在腰侧,随风微微晃动着。   白穆一动不动地望着它,耳边很快响起了弓箭离弦的声音,还有剑箭相击的声音。   杀气骤然暴涨,数以千计的箭矢齐齐射向山谷白衣人所在之处。白衣人虽只有一只手臂,却内里深厚,身手非凡,箭矢或被他灵巧躲过,或被他的内力逼得转了方向,即便偶尔有几只刺到他身上,也未伤到他分毫,显然是他的衣着不简单,早有准备。   与此同时,有另一对人马攀岩而下,迅速将山谷前后两个入口封住,并将白衣人包围,弓箭手也停止攻势。   这批人马显然非常了解慕白的深浅,并不贸然发动攻势,一次只出十人与他缠斗,十人明显不敌之后再出十人,如此循环打拖延战术,即便慕白是神,也总会有疲惫的时候,一旦疲惫就会露出破绽。   空气中渐渐血气弥漫,而这场以万敌一的战争显然并未结束。   白穆仿佛当真沉沉睡过去,任凭山下刀光剑影,只躺在商少君怀里一动不动。   “够了吗?”   日上中空,夏日的闷热使得山谷的血腥愈显刺鼻,白穆突然冷声道。   “够了吗商少君?”白穆坐起身子,直直逼视商少君。   商少君微微一笑,“这才是朕喜欢的阿穆。”   “你为何一定要与我们过不去?”白穆低斥道。   商少君笑容愈甚,“你们?”   白穆垂下眼,默了默,才又道:“那日我已经与你讲得清清楚楚,你还不明白么?白子洲日后不会参合商洛任何事情!更不会阻碍你的前路!你若嫌穆丞相墓穴碍着你的眼,我们……我会谴人将他们的尸骨尽快移出商洛。你若觉得你看慕白哪里不顺眼了,此刻他的伤势恐怕也不轻了,你也算解了心头之恨。”   “这样说来,阿穆也着实不易。”商少君低笑了一声,“为了让朕泄恨,掐好了时辰生生忍到现在,阿穆何不去看看,他是否当真伤到了能让朕泄恨的地步?”   白穆握住双拳,缓缓挪了几步,放眼望去,曾经白色的身影已经变作血红,不知是旁人的血,还是他的血。围攻的人仍在步步紧逼,他的动作显然已经没有平日灵活。   白穆一瞬就红了眼眶,怒道:“你到底要如何?”   “阿穆何必装傻?”商少君扬眉道,“昨夜你肯过来找朕,不就料到朕要做什么?你这么了解朕,连他不受点伤朕不会轻易放过都算到了,还算不到朕到底要做什么?”   白穆哽住,只瞪着他。   商少君瞥过眼,看着山谷下,突然苦笑道:“你竟为了一个外人这样仇视朕,你以为,当年他又是干净的?”   白穆心中一顿,只笑道:“是的,全世界的人都不干净,都有罪,都在逼你,当年是有人握着你的手强迫你把那把匕首刺进我胸口!是有人拿着刀横在你的脖子上逼你放那把火!是有人一次又一次,乐此不彼地逼你骗我,利用我,伤害我,所有人都是罪人,只有你是无辜的!”   商少君眉头紧蹙,面色煞白,深邃的眸子里隐隐透出血丝,紧抿着唇只盯着白穆。   “好,就算事实确实如此,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无意再追究当年谁黑谁白,也不用你为我报仇,你若还爱我……”白穆突然哽咽住,顿了顿,方才道,“给我自由可好?”   夏日的正午,艳阳似火,许是阳光直射的缘故,商少君的眼底头一次那样清明,清明到一眼就看到其中越发凝重的殷红。   轰——   突然一声巨响,山峰仿佛都晃了晃,白穆连忙往山下看去,只见烟雾缭绕,隐隐见到地上的人打滚翻腾,而山上的弓箭手显然也还未回过神来,慕白正顺着御林军下去的绳索攀岩而上。   不到万不得已,慕白是不会用毒的,恐怕此刻他已是筋疲力尽了。   “不止是朕不愿放过他,他亦不愿放过朕呢。”商少君捋了捋袖口,施施然起身,便朝着慕白所在的方向走去。   山上的御林军也不少,一瞬就将矛头都指向了慕白,但没有商少君的命令,也没人动手。   白穆想跟上,却被一直默默在身侧的陵安拉住,向他摇了摇头。   “别来无恙。”商少君恢复到一贯的模样,脸上带笑,眸中冰冷,“穆公子。”   慕白浑身的血,看不出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只是面色苍白,眼中也是淡淡然,回礼道:“许久不见,商公子。”   “朕看这‘许久不见’,不如永不再见来得好。”商少君笑得坦然。   慕白的嘴角撇了撇,眼神飞快地扫过白穆,随即道:“倘若商公子愿与在下切磋切磋,商公子胜了,自然不用再见在下。“   “单打独斗?”商少君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后点头道,“以多欺少却是太过小人。”   白穆离他们并不太远,勉强听得清他们的对话。商少君的身体因为从前的重伤,并不再适合习武,现在会的功夫,也不过是从前根底打得好罢了,就算慕白筋疲力尽的状态下与他打一场,也定然不会输。   “不过……”白穆正这样想着,商少君继续道:“当年朕三顾茅庐请慕公子助朕一臂之力,慕公子不允,却潜入我商洛皇宫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如今朕乃千金之躯,你仍是一介草莽,朕为何要顾及所谓君子之风与你单打独斗?”   说着,面色一冷,一个眼神御林军便再次蜂拥而上。   这次慕白没有再与他们正面冲突,而是御轻功躲闪,所过之处,御林军无不痛苦倒地。   “在下并不愿多连累无辜者伤亡,你何必咄咄逼人?”慕白一边说着,渐渐往商少君身边靠近,“在下今日来到这里,便是希望事情有个圆满的解决。”   御林军仍旧毫无畏惧地上前拦住慕白的步伐。商少君冷笑道:“圆满的解决?最圆满的解决便是……交出你的命来!”   白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知道商少君一旦出手便不会轻易放弃,她也妄想过只要她肯跟着商少君回去,他就会放弃今天的部署,暂时放弃追究慕白的想法,但是……商少君永远是商少君,她永远不要妄图看透他的想法。   慕白身上就算有藏毒,这里数以万计的人,哪里可能多到将个个毒倒?更何况慕白不愿置他们于死地 ,下的并非致命的毒药。   白穆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摸出藏在袖间的匕首,突然大喊道:“商少君,你放他走!”   一阵烈风刮来,白穆黑色的斗篷带着藕粉色的衣裳一并飞扬在山峰。   那里本就是险要之处,往下就是刚刚慕白所在的山谷,虽说不至于深不见底,但没有内力不会武功的白穆摔下去,也是必死无疑。   “商少君,你放他走。”白穆哑声道,“你放他走,我跟你回去。”   一时间,御林军纷纷止住动作,慕白看着白穆,眉头微皱,商少君僵直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慕白,今日你来了,穆家祖上见你孝心至此,便已经够了,无需再为已逝的人送命,你走!”白穆喊道。   “你过来!”商少君皱起眉头,不怒而威。   “你让他们撤!”白穆将匕首对准了自己喉间的动脉,“商少君,不怕实话和你说,我不爱你,也不爱慕白,曾经种种,早已让我绝了对这人世间所有情爱的念想,白穆此生不悔再爱上任何一个男子!我活着也不过是为了爱戴我的族人们,如今你要杀慕白,族人们必会与你势不两立,你要伤我的族人,就先杀了我!”   山风阵阵,吹得白穆衣袍猎猎作响,声音却一直清亮有力。   “白穆,你给朕过来!”   白穆的身子本就瘦弱,此刻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站在山峰尽头,便好似下一刻就会跌落下去。   “三年前你就怕我会当真跳下摘星阁对不对?”白穆的眼泪猝不及防就滑落眼眶,“现在,倘若你再伤慕白一分,我便跳下去给你亲眼看看!”   陵安在一旁不停磕头,哭道:“娘娘,娘娘你快回来几步,太危险了,奴才承受不起啊!”   “朕说最后一次,你过来。”商少君的眼神已近阴鸷,显然是怒到极点。   “我也说最后一次,你放慕白走!否则无非是我与他在天上做一对比翼飞鸟!”白穆又往后挪了挪,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商少君紧紧盯着她,忽而释然一笑,“你不看看那边,你死了,他们怎么办呢?”   他的眼神指了指对面的山峰,白穆瞬时看去,这一看,面色更加苍白。   那边挂在山头的,是她多年未见的阿爹阿娘。   “你究竟要怎样?”白穆几乎哭出声来,又自顾压抑住,“我知道,你护了他们这么多年,不会伤他们的。”   “你若敢死,那就说不好了。”商少君微微笑道,“你若敢跳下去,朕一定让你落地前见到他们怎么随你而去的。”   “那你放慕白走好不好?放他走,我和你回去,你、我、阿爹、阿娘,我们还是很开心地在一起……”白穆近乎哀求。   商少君的眼神再次凝结成冰,半晌,道:“好。”   白穆一愣,商少君看了看慕白,继续道:“不若这样,倘若你能活着到对面山峰救出那二老,朕就准你,带着二老……”   商少君扫了一眼白穆,“和阿穆离开。当然,前提是你不可再用毒,亦不可再用任何武器,能徒手过去,才算你的本事。”   白穆看着慕白,连连摇头。   她再清楚不过,商少君不会伤她,也不会伤她爹娘,今日他的目的只有慕白一个。只要慕白可以全身而退,后面的事情,以后再想法子。   慕白却几乎没有犹豫地扔掉手中的剑,应声道:“好。一言为定。”   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挪步而去。   这本是一处盆地似的山谷,山脉峰峰相连,慕白要过去,需要走几乎一个半圆的路程,而那里,从今天早上就被密密麻麻的御林军围满。他已经体力不支,不能用毒,连剑都扔了,要顺利过去谈何容易?   白穆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慕白的轻功在常人之上,只躲不攻,前一段还比较轻松,但越到后面,御林军的武力显然越强,便渐渐有些不支。不比在谷底时,白穆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慕白受点伤商少君发泄一番才好说话,现在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沐浴在刀林剑雨,看着他好不容易躲过一刀,又挨了一剑,好不容易摆脱一批人,又用来新的一批人,只觉得全身都极致地冷,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种感觉比曾经在雪山的时候还可怕,那时候至少她还能和他一道,替他止血、上药,想办法联系外面的人出去,总还有活下来的希望。而现在……   她看了看商少君。   他也正眯眼看着远方,势在必得的神情。   多么熟悉的脸。   是呵,曾经多么熟悉的人,多么亲密的人,悄悄藏在心底的人,生怕被人亵渎被人哪怕一点点玷污的人,就这样,流年转换间,再也认不得了。   忽然,慕白整个血红的身影都栽倒在地上,他身边的人影便向秃鹰见到了食物一般蜂拥而上,白穆心中有个地方猝然碎裂,突然间失声痛哭。她几乎是跪着到商少君跟前,扯住他的衣袖,“商少君,我求你,我求你……你放过慕白吧……”   “我错了,我错了商少君,”她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哭道,“我爱你,从前我爱的是你,现在我爱的还是你,这么些年我爱的只有你!我说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气你的,我不喜欢皇宫,只想逃避,所以才骗你不爱你了……商少君我错了,你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好不好?”   商少君垂眼看着她,眸子里看不出过多的情愫,只是缓缓蹲□子,替她擦掉眼泪,将她拥入怀中。   白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仍旧哭着求他:“我错了,我爱你商少君,我爱的只有你,这辈子只会爱你……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都不认识你了商少君……”   因为商少君的动作,山头那边的御林军似乎都慢慢停了下来,止住了攻势。   白穆仍在哭,商少君轻轻拍打她的背,抚摸她后脑的长发。   “以一敌万,你也觉得他活不下来是不是?你也觉得他该走是不是?你也觉得他很蠢是不是?”他在她耳边低笑,“但为何愚蠢的人能赢得你的眼泪?让你和你爱的人还活着的人,得到的却是你的憎恶?”   白穆怔住。   商少君吻了吻她的额头,复又站起身。   御林军没有动作,显然在等他的下一步指示。商少君负手而立,眯眼看着,没有任何言语和动作。   不一会,人群中,那个血红的身影再次站起来,蹒跚地向前。   这次没有人再拦他,所有人都望着他固执地、一步步地向前,跌倒,爬起来,跌倒,再爬起来。   “去吧,你若能劝他离开,朕便饶他一命。”商少君并未回头看白穆,只淡淡开口道。   白穆马上爬起来,朝着慕白的方向奔了过去。   御林军纷纷避退,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慕白本就负伤,阻拦他的人又多,并未走多远,不一会就被白穆追上。   他身上的衣裳早被刀剑划得零落,连穿在里面的金丝甲都被划开,浑身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苍白的脸上还有未干的血渍,见到白穆,就如往常那般,一个带着暖意的笑容。   涌上眼鼻的酸涩让白穆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哽咽道:“慕白,回去吧。”   慕白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向她伸出左手。   曾经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要走,自然不会独留她一人。   白穆的眼泪汹涌而出,摇头道:“慕白,你走吧,我没有爱过你,真的,没有爱过你。我和你成亲,不过是为了完成族人的念想,为了让阿娘放心,也为了……报答你……”   慕白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   “那么多年,我都爱着商少君,”白穆哽咽道,“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改变,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第一次,慕白冷然地盯着她。   “我不爱你,我们的婚约就此取消。你走吧,将来会碰上真正属于你的女子。”白穆擦掉眼泪,轻轻笑着,道,“我留在这里……和商少君一起,才会有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慕白笑着摇了摇头,再次对她伸出手。   昔日风度翩翩两袖清风的男子,如今浑身浴血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只有眼里的和煦与温暖依旧,丝毫没有狼狈的模样。   他过去拉白穆的手,被白穆躲开。   他望着白穆,眼神干净得像个孩子。   白穆仍旧摇头,轻声道:“慕白,你和商少君……终究是没得比的。”   慕白突然闭眼,皱起眉头,一手捂着心口,鲜血便从嘴角渗出。   白穆握紧了拳头,转身便走。然而,还没走出两步,身子便是一轻,白穆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瞬间就要哭出来,道:“慕白,你放开我,你自己走!”   慕白却不为所动,带着她径直前行。   御林军顾忌他怀里的白穆,并未动手,而立在远处的商少君,此时也只是静静看着,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或命令。   无人阻拦,慕白带着白穆迅速远离。白穆紧紧抱着慕白,嗅到刺鼻的血腥味,又是一阵哽咽。   她不再劝慕白,任由他带着她穿越人海,凭直觉默默算计着他们走到了哪里,慕白的轻功是否可以坚持得下去。   快了,就快了……就快离开这山谷了。   四周骤然安静,静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接着是诡异的阴沉,沉到白穆不得不睁眼。   一睁眼,她便看到了商少君。   他们已经离他很远,远到他的脸已经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他黑亮的眸子,远远地盯着他,一片平静,平静到让人心生畏惧。   她看到他张弓,箭矢瞄准了她的额头。   曾经她带他打猎时,他连弓都不会握,还是她亲手教的呢。   白穆突然笑了笑,对着箭矢尖锐的箭头。   时光的夹缝,总能让人暂时忘记所有伤害和疼痛,将过去的一切都幻化得美好如同梦境,如果能一直停留在这样的梦里,倒也乐得安宁。   白穆想要闭眼,等待这一刻的来临,却觑见箭矢那一头的黑眸亦是一弯,笑意缓缓淌出。   这是第一次,她如此清楚地看透商少君的算计。   “不!”   伴随她脱口而出喊叫的,是“咻”地一声。   紧接着,抱着她奔向自由的人倒地了。   “咚”,在倒地的时候,他甚至不忘将她护在身下,以免她摔到。   白穆窝在他怀里,一动都不敢动。   瞄准慕白,慕白会躲开,瞄准她,慕白会顾着保护她而算不准箭矢是否射中自己。   瞧,多么聪明的人。   白穆开始啜泣,哽咽着低唤了一声,“慕白?”   “嗯。”慕白应了一声。   白穆马上爬起来,顾不上看看他们在哪里,也顾不上看身边是不是有人,飞快的摸索出里里外外藏的各种解药伤药,一股脑往慕白嘴里灌。   慕白却紧紧咬着双唇,不肯吞,只紧紧拉着白穆的手。   那只手已经开始发黑。   白穆惊慌失措地想要抽开,想要再给他灌点什么,却被紧紧地握住。   他摇头。   没用的。   是啊,没用的。商少君出手,那一箭是否射中要害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射中他想射的人。他向来步步为营,怎么会输呢?怎么会容忍他想要置之死地的人在眼皮底下逃走呢?怎么会给他们机会,在箭矢上用他们可以解的毒呢?   是啊,她真傻。   白穆反握住慕白的手,让他靠在她怀里。   “阿穆……”慕白的声音很快变得沙哑,低如蚊呐,“其实……我告诉你……”   白穆把耳朵倾过去,柔声道:“嗯,我听着。”   “其实……我亦不爱你……”慕白缓慢地喘着气,低声道,“阿穆,其实……我亦不曾爱过你。你想,我和你相处的时间也不多,说过的话也不是很多……我怎么会……爱上你呢?”   白穆点头,“嗯,你不爱我。”   “我和你成亲……也只是因为族人的期望……”慕白的面色已经开始犯黑,喘了口气,才又道,“你……我……婚约,就此解除。阿穆,你会找到真正……属于你的男子,幸福……快乐地……生活。”   白穆点头,“嗯,幸福,快乐。”   “阿穆……今日我来了这里,便没打算活着回去,不要……怨任何人。”   白穆点头,“嗯,不怨任何人。”   “那……就好了。”慕白的手渐渐松开,闭上双眼,嘴角还有淡淡的笑意,呢喃道,“阿穆,我……不爱你。”   四周是诡异的静谧,正值夏日,人在山间,却连一声蝉鸣都听不见。身侧的温暖渐渐消失,白穆没有低头看一眼,也没有哭,只是抬头看天上的太阳。   我不爱你,你亦不爱我……   我不爱你,你亦不爱我……   我不爱你,你亦不爱我。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这章码了好久,所以拖到现在……看在字数多的份上,看在我码到凌晨明天还要上班的份上……各位轻拍哈~   关于有姑娘问为啥出版停更还是挤牙膏一样的更新,我比较没出息……碰上这种章节就卡,当年码《倾国》殊言那啥的时候,我卡了两三个月,这次直接卡一年了= =。出版稿我也没交……   不过大家放心,这阵子我会努力更新,争取年前完结的。   刚刚码完了,明天上来小修一下~ 第73章真假思慕三   陵安躬身从勤政殿内出来,初黄的叶子正好落了一片在他脚底。   竟已是秋天了。   他刚一抬头,便又见到勤政殿门口密密麻麻的大臣们,个个顶着秋天的烈阳匍匐在地,许是听到殿门打开的声音,有些默默地抬了眼,见到是他,不无失望地垂眸。   陵安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弓着身转个方向便走了。   八月已逝,商洛和东昭维持一月的大战接近尾声。商洛年轻的帝王首次御驾亲征,大获全胜,朝中威望大增,民间更是一片拍手叫好。东昭就在这个月末将边境十城出让,平息战事,而大军凯旋回朝之际,再次有大臣联名上书,皇帝英武,怎能空缺后位多年?   皇帝需要一名正妻,朝廷需要一名皇后,天下更需要一名一国之母。   如今朝廷正气蔚然,上下一心,此时再不立后,更待何时?消息不胫而走,民众奔走相告,商洛即将迎来他们的新国母,至于国母人选,众人一致认为,非桑贵妃莫属,尽管桑贵妃出身不明,但民众纷纷表示,只要他们的皇帝喜欢,出身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然则,皇帝接了联名的折子后,只是沉默不语,不出几日,下了一道圣旨,内容竟是遣送宫内所有嫔妃出宫,钦天监择日,他将以国之大礼迎娶一女子为后,此女姓白名穆。   圣旨的内容太过简单,以至于陵安宣读完后大臣们还未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幻听。   遣送宫内所有妃嫔,也包括桑贵妃?将立一女子为后,白穆?何许人也?遣送出宫内所有嫔妃后再立那女子为后,意思是后宫只此一人?   一时间,朝野轰动。   专宠本是帝王大忌,任凭哪位帝王多情,纵观五国,哪位皇帝后宫只有一人?即便像先皇独宠华贵妃,也不曾荒唐到要为了她荒废后宫。   因此,圣旨一下,大臣们便纷纷求谏。   于是陵安每日从勤政殿出来,就看到那一群黑压压的大臣们。   陵安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继续往朱雀宫去。   那件事之后,商少君本打算为白穆重修宫殿,正巧边关事发,战事一起,修筑宫殿的事情便耽搁下来,因此白穆仍旧居在涟漪宫。   “娘娘可还好?”陵安进门便轻声问道。   涟漪宫内的,也还是上次的宫女涟儿漪儿,两人从前不知白穆身份,也不敢随意称呼,只唤白穆“姑娘”,如今也随着陵安称一声“娘娘”。   两人显然对这个问题有些无奈,对视了一眼后齐齐答道:“还好。”   陵安也看出二人的意思,只叹了口气便入了内殿。   白穆正在抄书。   她神情专注,看一眼手边的书,蘸蘸墨,流利下笔。   “娘娘。”陵安躬身轻唤道。   白穆未抬眼,手上的动作也未止住。   陵安也不在乎,继续道:“皇上已下旨,三日内遣散后宫所有妃嫔,再三日,将会有凤凰于朱雀宫上方盘旋,再三日,钦天监会算出大婚吉日为下月初八,烦请娘娘做好一应准备。”   白穆未回答,也未看他一眼。陵安只是行了个礼便退下,临走时照常叮嘱涟儿漪儿好好照顾“娘娘”。   二人一向乖巧,此时却有些欲言又止。   陵安最擅看人脸色,便问道:“可有什么麻烦事?”   涟儿率先答道:“德妃娘娘来过好几次,一直闹着要见娘娘……公公您看,是见还是不见?”   陵安踌躇了半刻。   裴雪清说来也算白穆的旧识,虽说已经过了好多年,虽然都是些不太愉快的回忆,说不定……管用呢?   “她下次再来,你们也不用拦着了,总归不出两日她就会出宫了。”   涟儿漪儿齐齐点头。   裴雪清再来的时候,正是傍晚。   涟漪宫内的荷花刚谢,落日残阳下,便显得有几分破败。裴雪清过来的时候,穿了一身白色的纱裙,配上火红色的披肩,衬得她面红齿白,说不出的灵动可人。   涟儿漪儿只行礼道:“娘娘在后院。”   她们没有阻拦,裴雪清显然很意外,随即一个了然的笑。   白穆在收草药。   她穿着一身粉红的罗裙,不施粉黛,面色虽不至于苍白,却也没有什么颜色,和裴雪清一比,高下立见。只是她仿佛没注意到裴雪清的到来,专心地收捡着,没有抬眼。   裴雪清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许久,才嗤笑着开口道:“当年就觉得你挺蠢的,只身一人往山里跑,想救皇上,也不管自己的命。最后人救回来了吧,你也没领到什么功劳,反倒被不明内里的人取笑了那么多年,你说你是不是蠢到家了?”   裴雪清本就是异族女子,尽管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说起话来还是难免有些粗俗,那股傲然的气焰也未见有所收敛。   白穆没有搭理她。   “以前还是只兔子,急了会咬人,如今怎么了?哑了不成?”裴雪清嬉笑。   白穆将草药往屋内拿,裴雪清便跟了过去,“你不想知道那位桑贵妃怎么样了?”   见白穆仍旧没有反应,她叹道:“她可是被太后做成了人彘!”   裴雪清期待她的话能让白穆至少抖抖眼皮子,但白穆仍旧什么都听不到似得,继续忙着自己的。   “太后都疯了,她干的事算不得什么罪,皇上也不闻不问,桑贵妃这号人物,就‘咻’地一声,一夜之间就从皇宫消失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裴雪清欺近白穆,只看到她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这样近的距离,就从前来看,是绝对不可能的。但现在的白穆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和排斥,仿佛裴雪清就是空气,完全不存在。   裴雪清有些不耐了,大声地嗤笑道:“你现在也还是这么蠢!听说自从两月前你回宫,便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皇上马上要立你为后,你高兴都来不及吧?何必呢?”   白穆仍旧没有反应。   “还听说你的眼睛盲了?”裴雪清继续道,“哦,不对,是见到皇上的时候才会什么都看不见?御医嘴里的因着过度刺激,见到不想见到的人,便会短暂性的双目失明?噗……喂,你这招欲擒故纵也玩儿过火了吧?你……装的吧?”   裴雪清说着,拿五指在白穆眼前晃了晃。   白穆这次终于有了反应,她转首看着她。   傍晚的天空,仿佛一瞬就黑了下来。   满目的黑,寂寥的空洞,无法呼吸的暗沉……裴雪清手里的帕子不经意就落在地上,无意识地后退几步,挪开眼。   只这一眼,心跳就漏了好几拍,莫名的恐惧感让她之前所有的玩笑心思都消失殆尽。   裴雪清慌忙地捡起地上的帕子,转身便走。   临到后院门口,却又停了下来。   “白穆,前两天才知道这个名字。”她背对着白穆,笑了笑,带着自嘲的语气,道,“初初听到那圣旨,还想凭什么啊,哪里来的达官贵女,一飞就冲上枝头做了凤凰……知道白穆是你之后,却不那么愤恨了,竟觉得是你应得的。”   “那时候你浑身都是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抓住我的裙裾,给我指了个方向。”裴雪清顿了顿,“你肯定不知道你当时的眼神……那时我就想,你爱那个人,真是到骨子里了,我也一定能那么纯粹那么勇敢地爱一次。”   “可我爱上的,终究不过他俊俏的皮囊罢了。这么些年,我早就怀念深山里的单纯美好,无拘无束了。”   夕阳将裴雪清的倒影拉得细长,她的声音不再尖锐,带着轻柔的细软,诚恳道:“我该谢谢你,让我有机会离开这里,深山也好,道观也罢……只要不是这皇宫,我便是自由的。我也祝福你,早日拥有自己的自由。”   裴雪清说完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涟漪宫仍旧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的气息。   白穆在日落前把草药都收了回去,再将白日抄过的医书整理好,墨砚洗净,毛笔放好,再梳洗了自己,换了身轻薄的衣物,躺上床,沉沉地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应该很平淡的说……还是不知道哪里触到我神经,写得掉眼泪……   某童鞋说这个社会需要正能量,深以为然啊!原谅我阴暗时期的构思吧…… 74 番外 连理(二)   先皇病危,两位殿下更是水火不容之势。二殿下不遗余力地又组织了几次暗杀,大殿下不再对这个弟弟心慈手软,雷霆之势迅速制服二殿下手下的爪牙,不顾太后反对给他灌了毒。   二殿下失势,朝廷势力柳洛两分。大殿下允诺洛家会娶长女洛秋颜入宫,并极力拉拢柳轼,几番博弈险险坐上皇位。其中曲折我并不太清楚,只知他时常与柳洛两家彻夜长谈,不眠不休之后还要面对太后激烈的争吵,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迅速消瘦。   登基伊始,朝廷局势一片混乱。大殿下可以说有四年时间不在朝廷,大势早去,他登基,只是迅速除掉商少宫之后别无选择的选择。   大殿下承诺洛家娶洛秋颜时,我曾提醒他,柳家只有柳湄一女,柳丞相又无近亲,若娶洛秋颜进宫恐怕会引起他的不满。他笑着摇头,柳湄虽死,但柳轼自有法子再送一个女子进宫。   大殿下说得没错,就在他登基不久,民间疯传,商都有一名女子酷似柳湄,柳轼相见之下落泪大哭,认了她做干女儿,称呼她为柳如湄。   消息传到虔心宫的时候,大殿下,不,应该是皇上了,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   我再明白不过,不可怠慢洛家,也不可得罪柳家,如今的局势就是这样前狼后虎,举步维艰。   当夜皇上就带着人马出宫,要“深情款款”地接那女子进宫。   我并未跟着前去,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是皇上回来之后,时而弯唇浅笑,时而紧蹙眉头,时而拿起奏折,时而又甩开负手踱步,我实在看不下去,便问了声:“皇上,事情如何了?”   皇上像突然想到什么,道:“宣裴瑜觐见。”   裴瑜是皇上早年就安排在洛家的一颗棋子,对皇上极为忠诚,但在听过皇上的吩咐后,长跪不起。   我也很好奇,皇上并不如先帝少年得志时那般手段狠辣,为何突然下令要将那日随他出宫的御林军分别处死。   “手段隐蔽些。”皇上对裴瑜的反对置若罔闻,只补充道。   那日随皇上出宫的御林军,少说有三十名,都是裴瑜一手j□j出来。我看到裴瑜出去的时候双拳紧握,面色惨白,而皇上在他出门前又补充了一句,“裴总领,朕相信你,有些该忘的事情,一定会忘掉。”   我想,定是出宫那夜发生了一些不能让旁人知晓的事情,皇上才下如此很手。   但我也明白皇上已经是皇上,有了他自己的计较,不该问的,便不能问。皇上却始终把我当自己人,裴瑜离开后不久,突然道:“陵安,阿穆来了,朕要护住她。”   阿穆。   这是我第三次听到这个女子的名字。   即便我与皇上这样的彼此信任,也只是在很多年后才知道“阿穆”的全名是白穆。或许打从重遇她的那一刻,皇上就下定决心不计后果竭尽所能地保护她,连她的名字都生怕旁人知道了去。   这女子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是名温婉的大家闺秀,刚刚入宫那日,宫人就对她连字都不识几个大肆议论,还有她脸上过于浓烈的妆,看到皇上时狂热到肆无忌惮的眼神,都让宫人鄙笑不已。   美貌不如柳湄,学识不如柳湄,性子不如柳湄,是哪里让皇上动了心?   而后许多年,我都百思不得其解。我只知道每次要去朱雀宫,皇上的眼底便悄然燃起一束跳跃的光亮,兴奋地像孩子似得,尽管几乎每次过去,都会以争吵结束,只知道白穆离开皇宫的那几年,他每每小心翼翼地打开宫外传来的消息,在勤政殿内长久地看着她那幅画像,只知道那幅画像他极怒之下命我烧毁,却在我转身去找火引的时候不见了踪影,待我找到它的时候,已是垂暮之年。   白穆进宫之后,名为柳如湄。   其实我不知道她和皇上之间相处的细节,每次他们单独相处时都会把身边的人都遣散,留我和她的婢女碧朱在殿外守着。但是我在殿外,还是能听到些许里面的动静。他们好好待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有争吵,我最常听到都是那女子哭着问“你为何不肯认我”。   说实话,那哭声听得人挺心疼,经常她在里面哭,我和碧朱都在外面抹眼泪,接着皇上怒气冲冲地出来,回到虔心宫后,整日整日地没有言语,过不了几天又回去找她。   外人都以为她跋扈,而皇上顾忌柳丞相才一忍再忍,每次怒气冲冲地出来,又和颜悦色地回去。其中内情,能猜到的可能也只有我和碧朱。本来只是这样的话,那女子再怎么闹也没关系,但洛秋颜及笄,进宫了。   或许也只有在民间才能长出白穆那般没有心思的女子,放眼宫廷,不说后宫嫔妃,只一个个的宫女们,大臣儿女们,哪个多多少少没有点算计?洛氏的长女更是不容小觑。   皇上刚刚登基,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洛氏和柳家争权夺势的傀儡罢了,要更好地控制傀儡,当然要死死捏住他的把柄。   皇上的把柄是什么?   洛家想找到,以便用来要挟皇上对付柳家;柳家想找到,用来压制洛家;太后也想找到,用来要挟皇上给商少宫解药,还能帮柳轼拿稳大权。   皇上和太后早在登基之前就已经为了商少宫撕破脸,而太后并不知道先皇早就对皇上道破了她与柳轼的j□j,一直在皇上面前演戏,假装帮洛家对付柳家,皇上冷眼看着。   倘若白穆不曾出现,这场仗打起来,皇上会轻松很多,但白穆出现了,还是顶着柳轼干女儿的身份。对洛家压制过甚,白穆很快会成为无用的棋子被柳轼抛弃,对柳家压制过甚,白穆在后宫的日子不会好过。这场博弈,皇上要收回大权的同时,小心翼翼地维持三方的平衡,随时顾虑到白穆的生死,又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发现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但这些道理,从未接触过宫廷争斗的白穆显然不懂。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皇上只是失忆,只要她让他记起一切,两个人就能幸福开心地过日子。   每次皇上心焦力猝,扶着额头整夜不眠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他对我说,陵安,阿穆来了,朕要保护她。   是的,皇上为了保护她,无所不用其极。   那应该是一个雪夜吧,洛秋颜的进宫让皇上和白穆的关系一度降至冰点,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穆都不和皇上说话,那个雪夜她终于再压抑不住,再一次哭着求皇上。   从前她的哭闹从皇上离开就终止,但这次她追了出来,跌坐在雪地里拉着皇上的龙袍,哭着喊他阿不。   她说阿不,我是阿穆啊!你记得我对不对?你为何不承认?我们在连理树下说好了的……   白穆哭得撕心裂肺,朱雀宫所有的宫人都跑出来看着,皇上整个脸都是煞白的,眸子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他没有回答白穆,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是在她哭完之后冷冷地下令,“贤妃柳如湄,骄纵跋扈,不可一世,今日起不得朕的允准,不可踏出朱雀宫一步!朱雀宫宫人侍主不力,就地正法!”   我赶在御林军动手之前将白穆打晕,没让她看到那血腥的一幕。但是从那以后,她果真没有踏出朱雀宫一步。   我明白皇上的用心,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白穆的身份,保护他们的关系,任何一个可能会泄密的人,都必死无疑。   约摸一年时间,后宫暂时清净下来,洛秋颜一人得宠,但皇上在朝廷给足了柳轼颜面,让他不至于因为白穆的失宠翻脸。然而,知子莫若母。皇上从前仁心仁德,莫明其妙就处死了朱雀宫一宫的宫人,还是引起太后的注意。随着局势的白热化,太后引她出面。   她才踏出朱雀宫去见了太后,皇上就忍不住去见她了。   白穆这次出现,让人欣慰了许多。至少不再哭闹,不再任人摆布。只是一旦入世,便有是非,有了是非,便有伤害。   这是一个局,谁先露出破绽,谁就先死。谁心慈手软,谁就落与人后,结局一样,是死。   白穆坚定不移地站在皇上这边,这让皇上很是高兴。皇上说他们彼此相爱,彼此信任,需要的只是时间,只要再给他多一点点时间,他必能兑现连理树下的诺言。   但他忘了,时间可以让咫尺天涯的两个人生死不离,也能让生死不离两个人就此陌路不相逢。   哦,不对,我不能把这些都简单地归罪在“时间”身上,一切罪源,是我。   好不容易削弱了柳洛两家的势力,皇上暂得喘息的机会,尽管极尽所能地宠着白穆,他也没向她坦白一切。一来太后仍在,柳洛两家的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全盘清洗。二来……皇上虽然没亲口说过,但我想,商少君与白穆嘴里的阿不,始终不完全是同一个人。他回不到白穆期待的样子,白穆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生活。   太过长久的风平浪静,迎来的总是狂风暴雨。   柳湄突然出现,带着身后强大的东昭势力。   没有人知道她怎么和东昭的人勾结上,包括她的哥哥柳行云,也不知道她当年是炸死,可见此女心机之深。   皇上的皇位才刚刚坐稳,自然不想再招惹东昭以致内忧未平,外患再起,便敷衍着柳湄。   但白穆那个傻姑娘,当初顶着柳如湄的身份入宫,可能在她心底留下太过浓厚的阴影,柳湄一出现,她就乱了阵脚,皇上不想惹柳湄怀疑,只有对她不闻不问。   柳湄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般才学无双,她最擅长的是攻心。   我相信,若非她鼓动太后,太后不一定会狠下心来为了商少宫对付皇上。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皇上与太后又是血亲,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总是难逃太后的眼。太后不知什么时候不仅查出白穆的身份,找到白穆的父母,甚至白穆曾经长大的村庄都查出来,拿来跟柳湄做了交换,让柳湄助商少宫出宫。   柳湄旁敲侧击,皇上假意迎合,当下派人疏散了村子里所有的人,并打算送白穆出宫。   白穆始终愿意相信皇上,却因为我的一句话,功亏一篑。   不记得是哪个年头开始,我开始和碧朱熟稔。阿碧和白穆一样,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姑娘,和她聊天玩耍,总是能让人忘却身在深宫的绝望,仿佛每天都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那日阿碧来找皇上,应该是求情,却被皇上遣走。第二日白穆来找皇上,称她整整一日未回朱雀宫。   当时我就心中打颤。   阿碧善良又耿直,倘若没回朱雀宫,恐怕是去找柳湄求情了。若她在柳湄手里,便只有皇上能救她了。   那是这辈子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存了小小的私心。   我希望白穆能带走阿碧。   阿碧和她那样要好,待她一走,柳湄必不会放过。   所以我忘记了皇上的叮嘱,上前一步,对白穆恭恭敬敬地说道:“皇上此刻应该在沉香阁。”   就这一句话,让我在接下来的数年中夜夜辗转难眠,让皇上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白穆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所有情意,都在那把熊熊烈火中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要说:更一章番外先,晚上或者明早再更一章正文~   其实快完结了的说…… 75、真假思慕(四)   商少君踏入涟漪宫的时候,漪儿正在修剪院内的秋芙蓉,涟儿端着晚膳,正偷偷摸摸把脑袋往内殿里凑。   两人本就武力在身,尽管商少君的脚步很轻,两人还是迅速止住自己的动作,弯膝行礼。   很早商少君就吩咐过,涟漪宫内的宫人不必对他行大礼,他来了,也不必唱到。   涟儿漪儿见他没有出声,便一直弯膝,也不敢起身,只拿眼角偷偷瞅着,待他走近了,便低低垂着眼,眼皮都不动一下。   涟儿手上一轻,托着饭菜的餐盘被人拿走,她忙看了漪儿一眼,两人急急退下。   尽管涟漪宫的宫人不多,但个个都知道,皇上在和那位娘娘相处的时候,不喜欢有任何旁人在,即使是在外殿都不行,就连安公公都静静地候在殿外。   殿内点着安神的香,香烟缭绕,带着初晨独有的清露气息。一缕斜阳倾入,映在桌前纯白衣裳的女子身上。   白穆睡着了。   她趴在书桌上,一手还压着医书,一手上的毛笔已经倾斜,在白色的纸张上划出斜长的一道。   商少君的脚步轻不可闻,刚一走近,便挡住了那缕阳光。   他放下餐盘,在她身侧望着她。   她的睫毛密长,扇子似的覆在下眼睑上,但仍旧看得出早起的困倦,唇瓣紧抿着,不像从前,即便在睡着的时候,也微微上扬,还有眉尖,醒着的时候,仿佛淡然出世,没有悲喜,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微微蹙起。   商少君伸手,似乎想要抚平她眉尖的褶皱。白穆仿佛被惊到一般,立刻就睁了眼。   商少君就势蹲□子,轻轻捋过她的刘海,微微笑道:“吵到你了。”   白穆的眼睛初初睁开时还是清亮,一眼瞥见商少君,便似火花遇见冰雪,瞬间黯淡下去,没有了焦距。   商少君眼底闪过微不可见的一丝暗芒,眼底的笑意也淡了淡。他站起身,让白穆靠在他腰侧。   白穆没有反抗,只静静地垂着眼。   “阿穆,下月初八,便是我们的大婚之日。”商少君低声道。   白穆没有回答。   “今日御林军又抓了几名意图混进皇宫的白子洲人。”商少君继续道,“你放心,朕不会伤他们,只要你在朕身边。”   白穆仍旧没有回答。   应该说,宫中那些谣言并非空穴来风。那日之后,白穆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看着商少君的眼睛也永远只是混沌,仿佛失了明的盲人。但她不开口,御医也不敢肯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眼盲。   商少君吻了吻她的额头,抱着她,仿佛在安抚她一般,“阿穆,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平成六年九月初八,皇帝大婚。   那日整个商洛都沸腾起来。年轻有为备受尊崇的年轻帝王,登基六年后宫无主,且膝下无子,百姓们盼这个皇后盼了太久了,尽管对皇后人选曾有过一段时间的争议,但就在一月前,皇宫内凤凰长鸣,许多宫人亲眼看见金黄的凤凰齐鸣,盘旋于涟漪宫上。   那涟漪宫内所居住的,正是皇帝日前从宫外带回的女子,姓白名穆。   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之征,令原本备受争议的皇后人选尘埃落定。那白穆出身何处,相貌如何,是否堪做一国之母,都不重要了,连天都说她才是命定的凤凰呢!   商都更是热闹非凡,等待凤辇的百姓将都城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吉时一到,便是震天动地的“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一场盛宴。   涟儿漪儿都忍不住兴奋地拨开车上的帷幔,看到兴奋的百姓们,也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激动得满面通红。   “娘娘,娘娘,您看外面,多热闹!”涟儿忍不住高兴道。   白穆一身凤冠霞帔,妆容端庄,看起来温文静雅,只坐在辇内,垂着双目,摇摆的珠串掩住了她面上的神色。漪儿皱着眉头冲涟儿摇了摇头,涟儿才讪讪地放回了手,默默地坐在白穆身边。   辇外欢呼声冲天,辇内静寂如同冬日的夜晚。   许久,白穆才伸出手来,缓缓拉开帷幔,望着车外。   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人声鼎沸,山呼万岁,宫殿巍峨,金碧辉煌。   她静静地望着,仿佛世事浮华只在她眼底匆匆滑过,平默无声,随即消逝无踪。   平成六年十二月,宫内传出喜讯,皇后有孕,举国欢腾。   大臣们连续三月的谏言折子终于暂时消停。皇帝登基数年,这可是第一个皇嗣,一时间朝廷内外唯一的国家大事,就是皇后肚子里的龙子。各地官员纷纷上供补胎良药,百姓们自发供神祈福,愿母子安康。   然而,一直在凤鸾宫被皇帝捧在掌心的皇后,却不明原因地渐渐消瘦。   饭菜照常吃,补药照常喝,日常也如从前那般,看看书,研究演技字画,偶尔还会抚琴,只有她从前爱摆弄的药草被皇帝下令搬走了,孕吐期也已经过去,但一眼望去,她仍旧如同飘然欲落的枯叶般,面黄枯瘦,双眼也是暗淡无光。   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说郁结于心,心病只能心药医。   更有胆大者,直接说是油尽灯枯之相。   御医一批一批地换,官员们上供更勤,百姓们祭神也祭得更勤,仍然不断有皇后龙胎不稳的消息传出。   已是隆冬,商都本就偏北,夜深时更是寒气逼人。陵安拨了拨商少君桌上的灯芯,躬身低声道:“皇上,该歇息了。”   商少君较前日消瘦许多,但看起来精神还好,闻言放下手中信笺问道:“阿穆呢?”   “娘娘已经歇下。”   商少君稍作思酌,便起身捋了捋衣袖,大步往外走。   陵安忙唤了一声:“皇上,娘娘……”   陵安欲言又止,商少君的脚步蓦然顿住。   陵安不再做声,商少君也没有再动作,许久,他折回步子,一个转身入了里间。   陵安自顾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收拾书桌,正准备吹灭蜡烛,一阵夜风吹来,刚刚放好的信笺被吹了下来。   陵安在商少君身边,向来秉承“少听,少看,少说”的原则,此时去捡那信笺,不由得瞥了一眼,只见那做工细腻的纸上很是醒目的寥寥数字——“好好待阿穆。白浮屠。”   这夜风大,涟儿漪儿早早就打发了宫人歇息,关好外殿的门。虽说白穆不喜宫内有太多人,但凤鸾宫还是按照皇后的规制配备的足够的宫人,不过大多只是做做杂事,并不踏入内殿近身伺候。涟儿漪儿白日没什么事情可做,到了晚上也便睡不了多早,两人正打算去后院练练功,耳边一阵异常的气息划过。   来者内力深厚!   二人心中一惊,正欲出手,却见陵安出现在眼前,齐齐张大了嘴巴。   陵安将食指放在嘴前做了个“嘘”的姿势,示意二人莫要声张,再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   陵安是商少君的心腹,二人都清楚得很,对视了一眼便躬身退下。   凤鸾宫安静,风声呼啸而过,到了室内,却只剩下绵长的静谧,仿佛时光都在这里停步不前。   陵安尽量放轻了脚步,却仍旧显得沉重,一步一步,都仿佛敲在心头。   “娘娘?”陵安停下,轻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   “娘娘,奴才陵安啊!”陵安“噗通”一声跪下,“奴才有些话想与娘娘说……”   凤鸾宫空旷而冷寂,仿佛能听见陵安的余音缭绕。   “娘娘,当年若非奴才……”   陵安话未出口,便听到白穆翻了个身,止住话头,哽咽道:“奴才知道这些话娘娘不愿听,奴才也不再说,只是……奴才只说一句,娘娘您就听这一句,若不想再听下去,奴才马上退下!”   白穆的榻边点了一盏小灯,烛光略一摇曳,便晃得殿内光影浮动。   “娘娘,当初皇上的那支箭……最后射向您的那支箭……”陵安屏了屏呼吸,“是奴才准备的。奴才明白皇上的想法,但也清楚倘若慕……慕公子死在皇上手中,您与皇上再也不复当初,所以……那箭头上的毒,奴才动了点手脚,只会让人呈现假死状态……”   “无论娘娘您信是不信,慕公子此刻或许还在宫外等着娘娘……只要娘娘您,活下去。”   陵安语罢,抬头看了白穆一眼,尽管只是背影,仍旧能看出她身形削瘦,丝毫不是怀胎四五月的女子该有的模样,也不知他的话她到底听进去没有,仍旧如入宫这么久来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陵安小心翼翼地靠近,把刚刚在勤政殿内捡到的信笺放到她枕边,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许是各种灵丹妙药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百姓们虔诚的祈祷感动了老天,又或许是皇后娘娘本就是天赐,生来得上天庇佑,数百名医都束手无策甚至默默估算好了死期时,她竟奇迹般地,日复一日地恢复过来。   平成七年七月初七,皇后诞下龙子,皇帝大悦,当即封为太子,大赦天下,举国免税三年。   数月来笼罩在皇宫上空的沉重阴霾仿佛都被那一声婴儿的啼哭消散殆尽,明明已是正夏,却好似春天才刚刚来临,整个皇宫突然盎然起来,人人都面带喜色,连花儿都似乎比往常开得更艳。   “娘娘,娘娘您看!殿下的眼睛睁开了,乌溜溜的!”涟儿抱着孩子,忍不住去逗他,一面走到白穆榻边,“您看您看,殿下笑了!”   白穆面色还算红润,接过孩子,也跟着弯了眉眼。   涟儿忙给对面的漪儿使了个颜色。   瞧吧瞧吧,母爱是女子的天性,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任凭娘娘这几个月如何的沉默寡言,如何的不苟言笑,现在小太子出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漪儿忍不住掩嘴笑起来,也给涟儿使了个颜色,还不去告诉安公公。   涟儿就势福了个身道:“娘娘,奴婢去给殿下打点热水来擦擦脸。”   涟儿一出凤鸾宫,便似两腿生风,飞快地到了勤政殿。陵安正巧从勤政殿出来,猝不及防地和她撞了个满怀。   “哪里来的宫娥,如此莽撞。”责备的话出口,语气里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有着淡淡的无奈。   “安公公。”涟儿忙后退一步,行了个礼。   陵安见是她,蹙眉道:“何事如此匆忙?可是娘娘有事?”   涟儿忙摇头,摸了摸脑袋,瞟了眼四周,才低声说:“漪儿让我……漪儿让奴婢来和安公公说一声。”   “何事?”   “娘娘……”涟儿笑了笑,高兴道,“娘娘今日见着殿下笑,也跟着笑了。”   这日勤政殿的晚膳传得尤其晚,御膳房已经端着饭菜来过几次,殿门仍旧紧闭,殿外的小公公们纷纷摇头,示意还未传膳,让他们端回去迟些再来。   陵安点亮了书桌旁的油灯,再一次轻声道:“皇上,天都暗了,该用膳了。”   商少君仍旧锁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折子。   陵安明白,最近五国关系紧张,恐怕战事会再起,商少君白日与文臣武将们议事,晚上要处理未看完的折子,近日忙得去看小太子的时间都没有,用膳这种事,便总是能拖就拖,能省就省。   “皇上,不如去看看殿下?”陵安提议道,“兴许正赶上与娘娘一并用膳。”   商少君这才看了陵安一眼,听到他的下半句,眸光蓦然暗了暗,垂下眼继续看折子。   “太子殿下当真与皇上长得像,那眉毛,那眼睛,就连鼻子都是一模一样的。”陵安仿佛没注意到商少君的神色,只絮絮道:“奴才每次看到殿下,都觉得也跟着年轻了似得……”   商少君扬眉道:“朕的儿子,自然与朕长得相像。”   陵安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殿下也如皇上幼时一般招人疼爱,今日娘娘见他笑,也跟着笑了,还抱着他逗玩了许久哪。”   商少君愣了愣,随即眸光亮起来,仿佛星光落入其中,闪闪烁烁,紧跟着眉头弯起来,嘴角亦扬起来。   陵安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垂着眼问道:“皇上,该用膳了吧?”   “传。”   平成十年七月,召庆太子三岁生辰不到,皇帝便携其上朝,抱其坐于龙椅之上听议政事,接受百官朝拜,宠爱之心溢于言表。   太子殿下活生生一个人精,这是皇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儿。   走到哪儿,哪儿笑逐颜开,跑到哪儿,哪儿人仰马翻。因着三岁便上朝听政,才五六岁的年纪,各种大道理小规矩张口就来,偏生只会教训旁人,轮到自己便全是例外。   近日宫内最为红火的段子便来自他,但凡说起来,无人不连连摇头,又捧腹大笑。   这段子的源头,来自新晋的张丞相。   这位丞相与前朝的柳丞相有些相像之处,都是平民出生,都被皇帝一手提拔,都是武将出生,还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坐上了丞相之位。   近年五国内频繁争战,商洛在一年前刚刚在与南临的大战中大获全胜,眼下祁国又来挑衅。据说朝堂之上皇上和丞相因为这个问题起了争执。   皇上不容祁国挑衅,主战。丞相认为祁国那不算挑衅,不过是来使说了几句重话,不至于因为几句话再起战事,主和。   正当二人在朝堂上争执不下时,谁也没注意到,个子小小的太子殿下不知何时钻到了丞相身侧,不着痕迹地拉开了张丞相的腰带……   正在唇枪舌战中的张丞相戛然而止,面色由红到白,由白到红,由红到黑,最后瞧见满脸无辜的太子殿下眨着乌黑的眼睛仰首望着他的时候,抖着双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宫内传疯了当时年纪轻轻英明神武的丞相大人如何拽着腰带拎着裤子狼狈出宫……以及鬼见鬼愁的太子殿下到底如何拉开丞相腰带的同时,拉开了他的裤腰带……   对于纷纷来刺探答案的宫娥公公们,召庆太子只是拿出他的招牌无辜眼神,眨着眼睛道:“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丞相大人身上的玉佩挺好看的,哪知道一拉就……”   连召庆太子都羞红了脸。   丞相大人为此一连告了七日的假,未来上朝,称祁国一事皇上自行决定。于是有官员开始旁敲侧击提醒皇上,对太子殿下,是否……过于纵容了些……   太子殿下似乎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这日没有跟着皇上上朝,而是窝在了皇后怀里。   “母后,凌儿当真不是故意的。”太子撅着小嘴,嘟囔道,“就是觉得丞相的玉佩好看……而且他们也传得太离谱了一些,丞相怎么可能提着裤子出宫,又不是没有偏殿给他整理……就算是把裤子扯破了父皇也会赐他一条让他整整齐齐地出宫去。”   白穆笑着抚了抚他的脑袋,替他整理好衣物将他抱下榻。   “母后不会不相信凌儿吧?”太子张大了嘴巴,“凌儿当真不是什么捣蛋鬼,最最听话,而且最最听母后的话了。”   太子的身子软绵绵就往白穆怀里扑,蹭在她身上不肯下来。   “那凌儿可喜欢这里的生活?”白穆笑着问道。   “当然喜欢了!”太子殿下突然来了劲,兴冲冲道,“父皇说整个皇宫的人都是我的小伙伴!都可以陪我玩!我若不想背书便不背,不想跟他上朝就不去,嫌无聊想整谁都可以!连丞相大人都可以哦!”   话刚说完,太子殿下便意识到说错话了,紧紧捂住嘴。   白穆不由笑起来,却不说什么,只是斜眼睨着他,眼里的宠溺却是掩不住。   太子殿下小脸通红,咬牙道:“哼!就数母后最坏了!我这么坏也都是跟母后学的!”   说着便一跺脚,气呼呼跑了出去。   涟儿漪儿二人早在一旁笑弯了腰。   这夜太子殿下一反常态,竟一直在勤政殿流连,不肯回凤鸾宫,陵安问他为何,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今日我比较喜欢父皇,要和父皇睡。”   陵安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让他一直在勤政殿呆着,偏生太子殿下并不满足于老实呆着,一定要在商少君身上呆着。陵安知晓商少君每日的折子都看不完,太子殿下再一捣乱,不知要何时才能休息了,便时不时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喝点什么,要不要去玩点什么,最后太子殿下眉头一皱,“安公公,我突然特别想喝您亲手做的香梨老鸭汤。”   陵安一愣。   商少君低笑出声,摆了摆手。陵安只好退下。   “父皇,我觉得这个人说得有道理。”太子殿下指着商少君正在看的折子。   那折子说的正是此次与祁国开战一事,称近年五国征战连年,商洛已先后与东昭、南临有过一场大战,实在不宜再战,而应修生养息,国泰民方安。   商少君扬了扬眉头,笑道:“此人所说与丞相并无二致,为何你要脱丞相的裤子,却称他说得有道理。”   “哼。”年纪小小的太子殿下有木有样地说道,“丞相大人自恃立功无数,有无视父皇之嫌,活该!”   “哈哈……”商少君大笑,抚着太子的额头,“吾儿治国奇才。”   太子殿下得意洋洋的连连点头:“我比父皇和母后都聪明!”   但见商少君将折子压在一边,他又疑惑道:“父皇,真的又要打仗了啊?”   “嗯。”   “那父皇这次又会如前面两次那样,打败他们之后签订百年不互侵的合约吗?”小小的召庆太子皱起眉头。   “嗯。”   “为何?”太子不解。   以他这个年纪,可以理解很多事情,却也有很多事情,他永远都想不透。譬如为何父皇喜欢和他吃饭,母后也喜欢和他吃饭,他们三个人却不能一起吃饭,譬如为何他所在的皇宫并不像书上所记载的有很多位嫔妃很多位皇子,只有母后和他,譬如此时,父皇明明知道怎么做是对的,却要选择错的。   商少君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把他往怀里搂了搂,良久,才缓缓道:“内无忧,外无患,做所喜之事,娶所爱之人,享天伦之乐。凌儿,父皇会倾尽全力,保你一世逍遥。”   平成十六年七月,太子殿下十岁生辰当日,宫中大宴,突降大雨,太子感染风寒,一病不起。十一月,初雪,召庆太子病逝。   ***   召庆太子初初病下时,并未掀起多大波澜。毕竟皇后怀他时曾有段时间身体羸弱,好不容易顺利产下,他自小身体便不似普通孩子那般地好,极容易生病。好在宫内御医各个医术高明,平日的调理也从来不断,他又自小习武强身,身子渐渐好起来,已经有多年不曾染病,只是风寒的话,早早调理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然则,一月过去,他的病情丝毫未有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御医们渐渐开始焦躁,大臣们对太子的病情也是一日三问,而皇帝早在太子病下半月时便开始放榜找寻名医,随着时间的推移,赏金一涨再涨,名医们一个个进宫,又一个个离去,不知不觉中,仿佛又回到当年皇后有孕初期。   召庆太子得人心。尽管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也只是偶尔调皮,喜欢出些小点子整人,纵使有些娇惯,为人却是极为善良的,常常逗得后宫一片欢声笑语。自他生病,每日不知多少宫人为他偷偷抹眼泪。   但向来最疼爱太子殿下的皇帝,却在他生病的第三个月,突然停止了对宫外大夫的传召,禁止御医再踏入太子宫中,甚至连平日服的药都下令清除,似乎已然看淡生死,任由太子自生自灭。大臣们纷纷不解,拼死谏言,说得含蓄一点的,称太子乃是皇子龙脉,不该轻易放弃,任其生死,说得直白些的,直接称太子若当真病逝便罢了,有病却下令不治,若有个三长两短,外人该如何揣测?史书又该如何撰写?   平日最擅计量皇帝心思的陵安面对大臣们频繁地探问,都无话可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握稳皇权,无人敢再觊觎;好不容易大煞四国,无人敢再来犯;好不容易有了太子殿下,如同阳光般照亮了整个皇宫,带来无数的欢笑喜乐;好不容易白穆渐渐放下心结,可以和皇上一并用膳,一并赏花,一并下棋,甚至同榻同眠,他几乎忘记曾经那几年的阴霾,以为随着小太子的出世和长大,一切终于重新开始。   然则,这是怎么了?   他都不敢想象太子若当真病逝,这个皇宫会变成何等模样……   这夜天气骤冷,傍晚时分,天空扬扬洒洒地下起大雪。勤政殿外突然一阵骚动,陵安出来时正好看到殿外御林军拦着涟儿漪儿,而二人正打算动手,有强闯勤政殿的势头。   陵安心下一顿,忙大声问道:“发生何事?”   涟儿漪儿一见陵安,双眼便是通红,“噗通”一声齐齐跪下,道:“烦请安公公禀报皇上,让御医去看看太子殿下吧!”   陵安原本急速的步伐顿了顿。   让御医看太子殿下?自从商少君下令撤离太子身边的一切医药,他哪天没有在商少君面前求过?   商少君起初还皱着眉头沉思半晌,让他退下,后来置若罔闻,任由他跪着,最后见他如此,便只有阴冷冷一句“陵安,你是知道朕的脾性的”。   是的,他了解商少君,年少时热情善良刚正不阿的商少君,登基后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商少君,那些年卧薪尝胆沉默隐忍的商少君,为人父后意气风发帝王威仪的商少君,似乎是当然,又似乎是必然,商少君年少时的影子越来越淡,不是随便说几句好话就可以搪塞过去,不是苦苦哀求就可以令他侧目心软,他决意除掉的,没有人可以留下,譬如当年他执意设计杀死的慕白,他决意留下的,没有人可以抢走,譬如三出皇宫又三进皇宫的白穆,他决定要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止,譬如对三国的连年征战。   如今的他,是一位真正的帝王,连他也再猜不透他的心思。   “安公公,安公公,太子殿下……殿下他今日刚刚服过粥,便尽数吐了出来,昏厥不醒……” 见陵安到了身前,涟儿率先哭出声来。   漪儿接话道:“皇后娘娘见殿下不醒,吓得手里的碗都摔碎了,只抱着殿下哭……这么些年,我们何曾见过皇后娘娘这样地哭泣?”   她们眼中的白穆是不苟言笑的女子,不大笑,也不曾大哭。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们私底下还用“木头”来形容过她,因为即使双眼失明她也不急,任由皇上如何地哄逗,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太子出生时,她只是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一眼,只是随着太子渐渐长大,才渐渐察觉出她身上普通女子的气息。   “已经三个时辰,娘娘米水未进,只说……说……”漪儿都忍不住哽咽道,“说我们该去为殿下准备丧服,过了今夜,殿下便……药石无医!”   “安公公,您也知道,娘娘也懂医的……娘娘所说恐怕是真,倘若……倘若……”   陵安眼皮一跳,涟儿说的话,让他脑中闪过什么,“等等,涟儿,你……刚刚说什么?”   涟儿泪眼朦胧地望着陵安,陵安又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   涟儿不解道:“奴婢说,娘娘也懂医的,倘若娘娘说太子……”   未等涟儿说完,陵安猛地一拍脑袋,迅速转身往勤政殿去。   娘娘也懂医,娘娘也懂医!   他怎么忘了?   虽然曾经的白穆大字也难识几个,但那几年她去的可是白子洲!她才是白子洲真正的少主人!白子洲人最擅的是什么?   陵安还未回去,勤政殿的殿门轰然大开,一袭黑色的裘皮大衣被烈风鼓起,带着凛冽的寒气,直逼而来。风雪太重,没有人看清来人面上的表情,只见黑色的身影飞快地穿过众人,择道而去。   凤鸾宫冷。   暖炉未点,门窗未关。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横贯而入,落在地上,化作冰凌。宫内空空如也,只有榻上的女子,抱着怀里的孩子,轻声哼着歌谣。   天色已暗,殿外点着几盏暗灯,宫人们都迎着风雪跪着,个个瑟瑟发抖,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敢进去,殿内的歌谣萦萦传来,被风雪吹散,好似女子的低泣。   黑色的身影大步而来,宫人们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到大门突然嘎吱一声,再抬头时,只看到地上一串脚印。   寒风瑟瑟,女子却仿佛察觉不到寒冷,只穿了一身单衣,面色雪白,嘴唇殷红。而她怀里的孩子脸颊却是通红,呼吸急促,尽管是在昏睡中,也显然不够安稳,可以看到眼珠左右转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双眼。   许是察觉到有人进来,女子抬头看了一眼,极为随意的一眼,便垂下眼皮,随后,似是反应过来,重新抬眼,看住眼前人。   那人身姿依旧挺拔,十年,在他脸上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因为这些年来势在必得的运筹帷幄,真正有了天子之姿,帝王之气。   他也望着她,或者不能说是“望着”,而是凝视,要看入骨血般深深地凝视。   白穆的眼泪早已风干在眼角,双眼渐渐泛起血红的细丝,寒风迎面而来,她仍旧一眨不眨地迎上他的目光。   这是这么些年来二人第一次这样长时间的对视,这样让自己的感情毫无保留的坦然对视。窗外的雪有愈演愈烈之势,棉絮般层层落下,时光仿佛就在纷飞的雪花中徜徉,曾经的欢笑,曾经的眼泪,曾经的誓言,曾经的等待,都随之绵延消散。   黑暗中负手而立的商少君突然低笑了一声,“阿穆,十年了,你还是这么固执。”   白穆挪开眼,没有再看他,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孩子。   “朕没想到,十年了,你竟还不放弃。”商少君缓步走近,挺拔的侧影渐渐光亮。   白穆抬头,轻轻一笑,开口的声音略有些嘶哑,“若没有这十年,我又能拿什么做筹码?”   “那你觉得,这一局你是输是赢?”商少君没有看她怀里的孩子一眼,漆黑的眼底尽是冷傲的寒光,熠熠盯着白穆。   白穆摇头,“无所谓。”   “若赢了,我便带着凌儿隐居尘世,远离争斗,你我各自珍重。”白穆坦然然地望着商少君,“若是输了……”   她掀了掀嘴角,“我便与凌儿一道喝一碗孟婆汤,忘尽凡尘俗世,你我若有缘,来世再见。”   “你笃定了会赢吧?”商少君擒起白穆的下巴,倾身看入她眼底。   商少君最喜欢看白穆的双眼。那双眼曾经干净清澈,简单到一眼看到她心里并不曲折的弯弯转转,那双眼里曾经满满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充溢着炙热的爱恋,让人不敢直视,生怕一眼便被那样的热度融化,那双眼里也曾饱委屈,隐忍着的埋怨和委屈,每每发现被他欺骗利用时就会出现在她假意坚强的笑容后,他也从来不敢多看,唯恐一看便会心软,会漏出破绽,但有时又忍不住去看,担心真的伤到她的心,忍不住想要从那些委屈里找到爱恋的影子。   她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无论多么伤心,难过,甚至几度生死边缘徘徊,仍旧执着倔强地爱着他,守着他,对他说着相信。   所以他也如她一般相信着,守候着,描绘着排除万难之后他们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场景。   在她离开的那三年里,他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要轻易去找她的理由,便是她那双无论何时,都透露着爱恋的眼睛。他让自己相信,即便时隔多年,她也会如从前那么多次一样,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直到她嘴里说着“爱你”,眼睛里却再也找不到熟悉的神彩时,他发现那是一种覆灭。   “你看着朕如何把凌儿捧在手心,如何小心翼翼地把他带大,如何满怀希望地替他设计未来。十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是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商少君低声嗤笑,滚热的气息扑在白穆面上,淡淡的怒气从周身溢出,“任谁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对么?”   许是骤冷之下受了热,白穆的双眼水雾弥漫,暗波涌动间,她几度动了双唇,最终却只说了一句:“你让我们走吧。”   “这话你十年前为何不说?”   “十年前你何尝会让我走?”白穆哽住。   十年前他为了将她留在皇宫,不惜设计置慕白于死地,她知道他不会放她离开,她也再逃不出去。他断绝了她所有离开的后路,也让慕白的死,告诉她无谓的挣扎只会牵连更多无辜。   “那十年后朕就会放你走?”商少君低笑。   白穆抬眼看住他,水汪的眼底泛起暗红。   “今夜我们就比一比谁更狠心,如何?”商少君伸手抚了抚孩子的脸颊。   白穆将他更紧地抱入怀里,不再看商少君,商少君却转而抚上她的眼角,“她们说你今日哭了。”   白穆闭眼,只贴贴着孩子的脸颊,泪水毫无预兆地沁出。   “阿穆,交出解药来,你若想带凌儿出去走走,朕应允你。”商少君突然温柔下来,轻轻地安抚白穆,仿佛重病的人是她,“你想回白子洲看看朕也应允你,一年、两年,朕都应允,只要你还回来,可好?”   这似乎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可以随意出宫,甚至可以回白子洲,时间也由她说的算,但白穆并没有答应,她摇头。   “朕那些年对你说谎是迫不得已,自从你回宫,可曾骗过你?”商少君细语劝慰,“你若不信,朕可以发誓,若此言有虚,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如何?”   “商少君,你便放手可好?”白穆哽咽,道,“你如何还不明白?过去的已经是过去,你我再也回不到当年的连理树下,即便你将那树强行挪回皇宫,你可曾看它如同当年那般茂盛?你我就此分开,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农家妇,各自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你为何就不肯与朕重新开始!”商少君蓦然起身,一个转身,便掀翻了榻边的圆桌,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在这安静的凤鸾宫尤为清澈。   白穆似乎被惊住,愣愣地看着商少君发红的双目。   “你见朕疼凌儿便以为朕一定会为了他放你走?”商少君似乎要将压抑许久的情绪尽数释放出来,刚刚的温柔不复存在,面色雪白,双目通红,如同罗刹一般,笑得诡异,“你为何不想想朕为何这般疼爱凌儿?若他不是你所出的孩子,朕还会这般在乎?”   白穆的泪水摇摇欲坠,听到他的质问竟一时无以作答。   大雪仍旧纷飞落下,昏黄的内殿不断有雪花飘入,落在地上渐渐积成一道道冰凌,不时一阵风刮过,大开的窗棂嘎吱作响,生涩的曲调般漂浮在空中。   “你若想与朕赌上一局,朕陪你!且看今夜谁胜谁负!”商少君袖尾一甩,转身便走。   白穆的身子仿佛这时才察觉到寒冷,开始剧烈地颤抖,双唇的颜色也急速褪去,抱着孩子的双手似乎突然不知该放在哪里,僵在空中,双眼的泪水滚滚落下。   黑色的身影大步走到外殿,轰然拉开大门,寒气再次直逼而入,他迎着风雪而立,没有再抬步,良久,回头。   白穆与他四目相对。   那一瞬,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欣喜,一丝期待,一丝温暖,一丝久违的异样。   商少君倏然转身,不过一个眨眼到她身前,倾身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   “朕有多么爱你,阿穆,朕一直以为你知道,朕是多么的爱你。”商少君埋首在她颈窝,贪婪地将他爱恋的味道吸入鼻内,“却原来,你从来都不知道。从来。”   商少君吻上白穆的颈脖,用尽全力的一个吻,恨不能饮尽她的鲜血般,又在下一个瞬间,飞快抽身,离开,不再有任何迟疑,不再回头。   宫人仍旧跪在地上,仍旧只察觉到一阵冷风呼啸而过,抬头时只见殿门大开,刚刚被雪花覆盖的地面再次出现一串脚印,猝不及防地,静谧的凤鸾宫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哭,响彻天际。   平成十六年十一月,百年未见的大雪突袭商都,同日,年幼太子病逝。   同年十二月,皇后娘娘抑郁而终,就此结束了一人独占后宫的传奇。   然则,这位传奇皇后史书上并无过多记载,甚至在野史册子上也难寻其踪迹,昭成帝的“情史”,有意者寻遍上下,也不过如下两条:   昭成帝少君,年少有成,治国有道,收疆拓土,大显国威。后宫佳丽无数,独念青梅柳湄一人,视贤妃为其替代者,百般纵容千般宠爱。注曰:痴帝。   贤妃柳如湄,弃祖求宠,弃夫求荣,凭帝王对已故至爱柳湄之情,承宠半年,后恃宠生娇,跋扈不可一世,失宠半年。再凭一曲凤求凰,邀宠复位。终因骄纵,自焚于摘星阁。注曰:赝妃。   番外红颜   因着家贫,我六岁便进宫跟了师父。   师父极好,好生待我,尽心教我,这让许多宫人都艳羡不已。比起宫外那个酒鬼亲爹,我觉得师父简直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师父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不说宫里的人,便是朝廷里高高在上的大臣们,也有许多个来巴结他的,所以我虽然年纪小,在宫里也没几个人敢得罪。况且,并非我自夸,师父的确是见着我聪明,又好学,还懂事,打算培养我给太子殿下做贴身宫人的,就像他曾经随着皇上那样。   而我也不负师父所望,上百名的宫人,太子殿下独独挑中了我。我猜是因为上次他往尚书家公子的茶水里下药,我没有害怕得马上跪下,反而掩嘴偷笑被他发现了。   我当真觉得挺有趣的,以前我就常捉弄隔壁家的小妞子。   从那以后我就常跟着太子“为非作歹”。   当然,都是在师父默许的前提下,我还是很听师父教诲的,把太子殿下照顾地好好的。   可殿下还是生病了。   太子殿下一病,身边便尽是御医进出,我比殿下还小两岁,帮不上什么忙,便没我什么事儿了。   我觉得殿下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就像十五的月亮那样,浑身都是光芒,却不像太阳那样刺眼,还照亮了夜空,他也会像月亮那样,会有缺的时候,但总会渐渐圆满起来。更何况他是皇上的孩子,天命所归,怎么可能那样轻易地逝去。   直到皇上下令停止所有御医的问诊之前,我丝毫没有怀疑这件事情。   但皇上真如师父所说的那样,君心难测,竟然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不闻不问。皇后将殿下挪去了凤鸾宫,但殿下仍然丝毫不见好转,从前我还能趁着他榻边无人的时候跑过去和他说几句话,我们俩还策划好等他病好了,带他溜出宫去扯我家隔壁小妞子的辫子。为了这个,我甚至下定决心违逆师父一次,背着他带殿下偷偷出一次宫。   可殿下已经许久没有睁眼了。   我想到阿娘临死前的样子,也是静静地闭着眼睛,嘴唇都没有了颜色。我悄悄地去摸殿下的手,吓得马上缩了回来,冰冰凉的,和那时候阿娘的一样。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塌一般,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嘴里也忍不住“呜呜”出声。我知道这在宫里是禁止的,是可能丢小命的,可我还是忍不住。   我想到第一天跟在殿□边,他神气扬扬地说:“今后,本太子就是你的主子了,你就叫小球子吧。”我当即成了苦瓜脸,听过有人叫小桌子,有人叫小凳子的,还没谁叫小球子的……   我想到替他抄写诗书被少傅发现,师父罚我跪三天不许吃饭,他夜深人静时兜了满满一包袱的吃食翻窗来看我,说:“小球子,有主子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因本太子受罚,你不吃,本太子也不吃!”我们俩狼吞虎咽,将那一包袱吃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   我想到他对我讲书里的奇闻异事,我对他讲宫外的小伙伴们,他让我出主意哄皇上皇后带他出宫玩玩,我狐假虎威假借他的名义捉弄小宫女;我还想到他如今就躺在榻上,就要像阿娘那样去了天上,再也见不着了。   我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殿下,殿下,你不能丢下小球子不管啊……”   没想到这一哭,把皇后娘娘引来了,皇后娘娘竟也哭了起来。见皇后娘娘哭,我更觉得太子殿下马上就要死去,更哭得不能自已,最后还是涟儿姐姐一声大喝:“小球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自知犯了禁忌,瞬时收了声,却还是忍不住瘪嘴,眼泪也一直往下掉,漪儿姐姐很严肃地给了我一个眼神警告,示意我退下。   从来都是跟在太子殿□后,我不知道该去向哪里,便在殿外找了个离殿下最近的角落,躲在角落里仍是止不住地哭,却不敢再出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中似乎有人争吵,但也听不清吵些什么,待我再醒来的时候,仿佛整个皇宫都在哭泣。   凤鸾宫的宫人们都跪着,无一不在哭泣,而殿内传来的皇后娘娘的哭声,更是让人不寒而栗。我想也不想,便大喊着跑过去推开了殿门:“殿下,殿下!”   太子殿下在皇后怀里,如凋零的花朵般没有半点生气,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心口,不相信眼前看到的,转身飞奔而去。   我要去找师父。   只要师父禀明皇上,皇上一定会派御医来看殿下的!这样殿下便不会死了!   我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穿梭在各个宫殿之间,却没有找到师父的踪影,我骗勤政殿外的禁卫军,说师父有要事让我转达皇上。   皇上独自在勤政殿内饮酒。   我不敢看他,只觉得殿内酒气呛鼻,呛得我的眼泪几乎又要流出来,我跪在地上求皇上:“皇上,您快去瞧瞧太子殿下吧,殿下……殿下就快……”   我不敢把那个“死”字说出口,皇上却突然笑了起来,笑着念起了我听不太懂的诗。   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   他念一句,便摔一个酒杯,最终将整个书桌上的折子扫了一地。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发怒可以这么可怕,可怕到我浑然忘记刚刚的眼泪,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似乎是过了很久,殿内才渐渐安静,我突然想起过来的目的,再次求道:“皇上,太子殿下……”   却不等我说完,皇上吩咐道:“你,去给朕拿酒来。”   我不想去拿酒。   我不知道太子殿下能不能等到我拿完酒,再等皇上再醒过酒。我不明白酒有什么好的,我的酒鬼亲爹为了酒可以不顾阿娘的病,不给阿娘买药也要买酒,把我卖到宫里来也要买酒,而英明神武的皇上,竟然也为了酒不顾太子殿下的生死。   我出了勤政殿,继续去找师父。   师父也疼太子殿下,肯定不会见死不救。   不知道已经是几更,应该是很晚很晚了,皇宫却不像从前那样宁静,宫人们来来往往,甚至有大臣在宫外求见的消息。   所有人都在传言,说太子殿下病薨了。   我才不信呢!   我又折回了凤鸾宫,大部分闻讯而来的宫人都跪在了殿外,内殿的门还是我离开时的半开模样,皇上没有来,皇后也没有命令,没有人敢进去。   我向身边的宫女打听,却没有人见过师父。   那可怎么办?   不敢再去看殿下一眼,我拔腿跑向宫门。   殿下说他也要出宫去扯我家隔壁小妞子的辫子玩,我答应等他病好就带他溜出去,为此连路线都策划好了,早早瞧好西北一处偏僻的小门。既然找不到师父,我便从那小门溜出去,去找御医来救殿下!   跑了整个晚上,我却丝毫不觉得累,心中还在默默盘算着,今夜宫内守卫似乎也不太森严,不知是不是被殿下的病情分散了注意力,我若想溜出去,应该也不是难事。   远远瞧着那小门,似乎无人看守,我正偷偷高兴,近了一看,门竟是开着的!   师父曾经教过我,身在宫中,必须懂得审时夺度,而身在太子,甚至皇上身边,必须比宫内,甚至朝廷内任何一个人都懂得看人看势,懂得识别什么是该看的该听的该说的,什么是永远都不知道的。   看着平日至少四名禁卫军把手的宫门此刻虚掩着,尽管我只有八岁,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还有宫门外……透出来的危险气息。   但我显然做不到像师父那样,退而避之。   我贴近那扇门,从门缝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扫见师父那一刻,我几乎脱口喊出,但我随即看到他跪下,对着宫门口那辆马车。   “娘娘,奴才只说三句,娘娘若还执意……”师父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哽咽,“奴才再不相劝。”   不知道那马车里坐的什么人,要知道皇宫里敢受师父一跪的没有几个人了,车内厚重的帷幔将马车遮盖地严严实实,只见到细碎的雪花柳絮似的落下。   车里也没人出声,师父继续说道:“当年,其实奴才自作主张骗了娘娘。皇上恨慕公子入骨,慕公子……当真已死。”   “奴才也是见娘娘一心求死,才出此下策,白夫人来信让皇上好生照顾您,并非因为慕公子未死,而是知道娘娘已有身孕……所以娘娘,您出宫之后,无所依靠,还不若……”   师父语速极快,提到了好几个人,我都不曾听过,但我从没见过这么急切的师父。他从来都是冷静稳重,不出半点差错的。   但马车里的人显然并不太想听他后面的话,我看不到他,却听到车轮移动的声音。   “娘娘娘娘……”我听到师父的声音已然哽咽,瞥眼见到他仍旧跪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即将前行的马车车轮,近乎哭着说道,“娘娘便是要走,奴才求您,您将殿下留下吧……皇上视您如命,视殿下如命根,就算从前的一切都是皇上的错,这么些年皇上苦心筹划,都是为了娘娘和殿下……即便您要走,您让殿下留下吧!”   倘若我听到师父喊那人“娘娘”还要思酌一下到底是谁,但听到师父提到“殿下”,我的心马上狂跳起来。   只见那马车内的人仍旧没有丝毫反应,反倒是马匹嘶鸣,师父被迫放开车轮,我心下一惊,连忙推开门,想跟上马车,大喊:“殿下!”   我想喊,殿下,要走带小球子一起走!但连个“殿”字都没完全喊出来,就被师父捂住了嘴巴。   我不停地挣扎,踢打师父,咬师父的手,我想跟上去,想和殿下一起走,我不知道殿下走了我还能伺候谁,还有哪个主子会像殿下那样待我好,我本来就应该像师父跟在皇上身边那样,一起长大,一起生,一起死,不是吗?   但师父带着我迅速地离开了那里,重新回到皇宫,将我关在他的房间里,我不停地责问他:“你为什么放走殿下?你为什么让人带走太子殿下?你不是说他是我们商洛国唯一的太子殿下?你不是说他将来会是我们商洛国最英明最厉害的皇帝?你不是说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服侍他?”   我又哭了起来。   虽然我只是半个小小男子汉,但我也知道流血不流泪,除了阿娘死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哭得这么多。但我想到太子殿下走了,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然后,师父也……   师父放走了皇后和太子,皇上知道了,他也没得活了。   想到这里,我就又停不住了,只知道重复那句话:“你为什么放走他们?为什么放走他们?”   师父没有再捂住我的嘴巴,任由我吵闹,恢复到了从前那个冷静沉着的他。   我看着他从容地换了身衣物,还换了顶新的帽子,洗净双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从容地看着我。   “是我无用。”他淡淡地说,“我总试图缓解他们的矛盾,减少她对他的怨恨,十年了,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总是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却总还幻想着有一天一切变成我希望的那样。原来破了的镜子再也粘合不成原样,原来泼出去的水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原来哀莫大于……心死。”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   “我太了解皇上,太了解娘娘,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殿下死,却也无颜再见皇上。”师父摸了摸我的脑袋,“今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皇上。”   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我照顾皇上,但我想,无论师父做了什么,皇上都会原谅他的,所以我摇了摇头,但又想到我也没办法看着殿下死,所以又点了点头。   师父笑了笑,跟我初初进宫,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他仰面,将一整杯茶水喝下。   “师父休息休息,出去吧。”师父拍了拍我的脑袋。   天已近破晓,哭过一场,我心中反而没有那样难受了,我想师父也想睡觉了,便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带上门之前我还是迟疑地问道:“师父,殿下……没死对不对?”   师父肯定地点头。   我便笑了,笑得极为开心。   可能是看到我笑,师父也跟着我笑了,笑得释怀。   我一直记得那笑,那是我见师父的最后一面。   想到殿下没事了,我连走路都生风,一路哼着小曲儿,也不管他是不是离开皇宫了,反正他还活着就好了。   我本想回去大睡一觉,路上却碰到皇上。   我不敢看他的脸,只跪下行礼,看到他身后大批大臣和禁卫军紧随其后,却又不敢过分靠近。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   虽然不敢看他,我还是觉得他应该以为太子殿下死了,应该也很伤心,我应该找个机会偷偷告诉他,殿下其实没死,只要没死,总有一天还能见到的。   皇上去了摘星阁,那座被火烧得七零八落,早被封为禁地的地方。   没有人敢再跟上,我个子小,脚步又轻,心里还有个巨大的秘密想要与人分享,便不管不顾跟着上去了。   但皇上停下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那个秘密,他应该是知道的。   他站立在摘星阁的露台上,双手一寸寸地抚摸过已被烧黑的横栏,缓步而行,随即抬头,看往的方向,正是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   那是我第一次敢抬头看皇上,朝阳正破云而出,一夜大雪,整个世界一片晶莹的雪白,此刻阳光照映,便焕发出耀眼的芒光,皇上穿着一袭黑衣,烫金的飞龙迎着朝阳和冰凉的晨风熠熠生辉,我见到他的脸就和那天上的雪一个颜色,墨黑的眼微微眯起,远远地望着看不见的天际。   “陵安,”他竟以为我是师父,许是我刚刚从师父房里出来,身上沾了他的味道,“众叛亲离,求而不得,得而不惜,永生孤苦。”   皇上竟然笑了笑,他问:“你可还记得这句话?”   我有些不知所措。   “如今朕身边,终究只剩你一个了。”   皇上满身的酒气不知何时消散,迎风飞舞的,只有那一头墨黑的长发,还有猎猎作响的长袍,漫天的冰雪中,如同遗世独立般的孤寂。   许久,他一直站在那里。   许久许久,他一直看着那个方向,仿佛整个灵魂都随之而去。   许久许久许久,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我不是师父。   师父喝了茶,睡下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喘口气,时隔这么久,终于写完了,实在是抱歉了,让大家等了这么久!   这篇文的构思是在我非常抑郁的一段时间,所以如果大家觉得太暗黑沉闷,也很抱歉了,我后来写着自己也郁闷了……但是总不好写歪,也导致我现在才写完。   大约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在写文了,这样V文老是不更也很抱歉。以后会写一些欢快的东西,多攒点文再来,或者像《不负》那样干脆不V了   最后,感谢大家一路的包容,各位珍重,江湖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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